和煦的阳光。懵懂的孩子跟着祖母下地。一路上泥土很柔软,人踩上去后会留下一串脚印。一深一浅地踏着,感觉脚板升起一阵温暖。她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祖母的影子在她脸上投下一个铅灰色的阴影。
是四岁的一个晚上。在入睡后父母把她抱到祖母家,然后销声匿迹。第二早她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慈祥的老人已经准备好早餐候在旁边。白粥和炸馒头。她一手抓起馒头,一手捧起饭碗喝了起来。她很奇怪她没有任何恐惧。她没有哭,她只是觉得饿。
祖母在旁边说,他们走了,带着你妹妹,一年之后就回来,所以小由你要乖乖的。
她狼吞虎咽,顾不上答话。她很饿。恨不得把肚皮割开,把面前的东西搁进肚子里。
除了食物以外,她想,再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安全感。
祖母说,我等会下田。
她抬头望着老人,几乎脱口而出说,我也去。
原来害怕被丢下的恐惧一直潜伏在心内。
祖母家离田野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老人扛着锄头走在前头。她紧紧地跟着。两眼盯着祖母笔直的背,如同看动画片的神情贯注,生怕一走神便错过了其中一个环节。而哪怕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也足以让这部动画片的故事情节有所欠奉。
远远地闻到草根的气息。拐了一个弯眼前突然开豁起来。嫩绿的菜苗覆盖着地表。生机勃勃。
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走。祖母边吩咐边往田里走去。
耳边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好些蚱蜢被惊动,跃得很高,掠过她的皮肤。她一阵颤抖,痒痒的。
怎么跟着来了?不是让你站在那里等我的吗?祖母回过头,带点恼怒地说。
她没答话。祖母停下来,无可奈何看着她,几秒后再次前进。
来到自家的田里,老人在菜地里除草,她便蹲在一旁捉蚱蜢玩。
影子如橡皮糖,被时间拉得很长。夕阳宛若果冻,晶莹剔透。
日子的平整过渡,让她一度心安下来。她时常跟住祖母到菜畦里玩耍。虽然也要不可违抗地到幼儿园去。每个早上,她背着有卡通图案的书包,牵着祖母长满茧子的大手走进幼儿园大门。等祖母走远,才抚着头上的辫子,偷偷探出头来看着祖母的消失在视线内。
辫子是祖母帮她编的。以前这活儿是母亲做的,母亲离家后,便由祖母代替。祖母的手不够麻利,一开始怎么也编不好。好在到了后来,祖母的手艺越来越好,甚至超越了母亲。母亲在她的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可是祖母,她能够容许祖母凌驾在母亲之上。
所以,每当想起祖母称赞她的时候,她总会咧开嘴笑。老人喜欢抚摸她如丝般柔顺的头发,以及厚厚的耳垂。老人说,这是幸福的征兆。耳垂厚厚的人,幸福于她是垂手可得。
只是有时会被祖母反锁在屋内。面对那四堵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斑驳的墙,空洞的风在体内成长。
她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做错任何事。祖母说我要出去买点东西。于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锁便喀嚓一声,把她与外界隔绝起来。
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即便在多年以后,她还是会经常想起那时的情景。只有影子做伴。除了呼吸的声音外,跟存在于真空中并无任何异样。
她攀在窗户的防盗网上,对着无人的院子大喊,奶奶,我以后不敢不听你的话了,你放我出去吧。
等到她哭得声嘶力竭,便枕着窗台睡。朦胧中听见门锁被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醒来时躺在床上,外面已是黄昏。
还好她没有学会怨恨。她很小心地把自己埋藏得很深。深不见底。
只是她仍会常常想念父母,即便他们把她遗弃。每每看见别的孩子被父母牵着走过,眼中的渴望便愈加突显。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她睡得不那么熟,或者在睡觉前觉察到父母眼神中的异样,大概现在也会随他们一起行走。她觉得能够留在父母身边真是莫大的欢喜,无论随着他们到哪里去。
那一天终于来临。从幼儿园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两个大人的背影。背后孩子的骚动令他们停止了谈话,他们转过身来,看到的是一年未见的女儿。
她与他们对望。父母手中抱着个婴儿,脸上满是笑容。
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甚至平静地走到祖母旁边,拿过她手上的书包,找了个位置,掏出本子来涂涂画画。
小由,来,叫爸爸妈妈。祖母最先从尴尬的气氛中反应过来。
哦。爸爸,妈妈。她专注于面前的画作,长长的眼睫毛由始至终都垂得很低。
屋外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嘻笑声。笑声由远而近。她抬眼望去,走进来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红红的如花瓣般的脸,在母亲的裤子上摩擦着。
那是她的妹妹。一年前还是婴儿模样。现在已经会跌跌撞撞地跑。
恍然觉得,自己已被排除在外。显得有点多余。
在这个家庭里面,父母已然不再以她为中心。他们把对她的爱,都分给了妹妹和弟弟。她尝试接近那两个小家伙。仿佛这样做能够更加感受到父母的爱。可是孩子们对她很是生分。他们以对待陌生人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亲姐姐。
沮丧曾经一度占据她的内心。
她忘掉那时是怎样融入这个家庭。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带有一点点的恨。她依旧把自己埋藏得很深。
后来母亲给她买了个新书包,说小由长大了,要上学去了。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为她梳头。大概因为这样,她恍如回到了一年前。她的骨肉受之于父母。她如凤凰那般涅槃新生。
妈妈还是爱她的。她想。她彻底地原谅了所有人。
很多年后,她依然经常被许许多多奇怪的情绪所掩盖。生活时常让她惊慌失措,精神困顿。只是,无庸置疑地,她依赖那两个曾为她梳头的妇人。
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她依旧习惯性地抚着耳垂。温热的指尖划过微凉的耳朵皮肤。
小由你是幸福的。她再次想起祖母的话。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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