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侉子本是有尊姓大名的,可就因为他那一口地道的山东腔,所以被邻居们唤作了老侉子。老侉子是解放初期随师傅跑船到的南京,后来,就被留在了航运局工作，具体做什么，不是很清楚，总之,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骑着那辆飞鸽自行车穿行在上下班的途中。老侉子的老伴，刘妈妈，是居委会的小组长，典型的热心肠，邻居们家长里短的事她帮过不少忙。

  从前是不讲计划生育的，只比谁是光荣妈妈，所以，老侉子家有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大女儿先是在部队里当护士，后来找了个广东籍军医，生了两女儿，复员后两口子被分到了地方的同一家单位工作，就住在娘家隔壁的房子里。二女儿是知青，到陕西插队后，耐不住寂寞，嫁了个当地的农民。三女儿不愿下乡，就甘心情愿地当起了待业青年，偶尔从街道上领点绣地毯一类的手工活计回家做做，以此打发时间。四女儿读的是财会学校，所以，她成了一名会计。老五是儿子，他们都叫他老巴子，老巴子学会开车后到一家报社当了名司机，成天背着个海鸥相机，惹得不少脸蛋子漂亮的姑娘都找他拍照,渐渐地,他也就以摄影师自居了。

  老侉子爱喝酒，喝到有些醉意时，就要唱吕剧，他唱的真不好听，哭腔一样，惹得他们家那俩个七，八岁大的外孙女哇里哇啦地直叫，刘妈妈就在一旁用她那高分贝的大嗓门冲着他吼道，作死啊，老侉子，吓着娃儿了，看你那个怂样。老侉子亦不生气，照样怪腔怪调地唱着。他的大女婿因为生活在老丈人家里，所以显得底气不是很足的样子，别的儿女们吃完饭丢下碗筷就各忙各的去了，只有他，守在饭桌旁，等所有人吃好后，收拾残羹，帮刘妈妈洗刷餐具。老侉子不喜欢这个南方女婿，觉得他又难看又没男人味，自己的女儿如花似玉的，怎么就偏偏摊上了这么个货呢，于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哪怕他干的家务活再多。这一切，大女婿心里都明明白白的，本打算在南京和老婆孩子过一辈子，但看来在别人屋檐下的日子就算是低着头也不好过，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亲老婆的亲爹妈。再说，再说这老侉子口里喷出的酒气也太闻了,吕剧也太难听了!大女婿心里千万次地这样想着,表面上看去却是一如既往。

 老巴子在下雨天的时候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但他们身上都没有被淋湿，因为他们有车啊。有车就是好啊！刘妈妈的大嗓门传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那声音里分明满是喜悦满是炫耀。接下来的日子，顺理成章地就到了小两口将何处当洞房的话题上。于是，那段时间，房子，房子成了老侉子家里的头等议事。依然是在吃饭的时候，依然是在老侉子喝多了唱吕剧的时候，向来沉默不语的大女婿突然对着全家人宣布，我爸妈让我带着她们去香港定居，我想，我们的房子和家具就留给老巴子结婚用好了。其实，大女婿的声音是完全盖不住老侉子的唱腔的，但是，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两个字---香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香港对于内地的人来说，那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代名词啊，它和台湾一样，让人感到遥远，陌生，未知，甚至还有些害怕，具体害怕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老侉子，他仿佛被这两个字惊醒了一般，酒劲也立马下去了。他瞪着因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的三角眼，看看大女儿，又看看大女婿，再看看大女儿，又再看看大女婿，他们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慌，就齐齐缓缓地低下了头。老侉子再看老伴，刘妈妈却是在用衣襟掖着眼泪。三女儿四女儿有些受不住桌上沉闷的气氛，先后都悄悄地离开了，就连两个小外孙女也乖乖地吃着白饭，不再吵闹。只有老巴子没心没肺地一边为女朋友挟菜一边说，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气得老侉子冲着这儿子怒吼一声，滚！然后，砸碎了一个白底印蓝花的大瓷碗。

  大女儿全家走后，老侉子成天闷闷不乐的，每次，喝完酒后刚想要唱，但只要一看见身边的刘妈妈在独自收着碗筷，心里就空荡荡地缺了什么似的，于是，他便带着满脸的沮丧去后院的花坛浇水去了。花坛还是大女婿在时砌的，里边种满了玫瑰，花开时，看上去是那个年代极为贫匮的浪漫。大女婿在时，成天就伺弄着这些花，心肝宝贝似地护着。老侉子就不愿看一个大老爷们成天摆布着花花草草的，他几次欲将这些玫瑰挖掉，想种些老家带来的大葱大蒜什么的，但都被刘妈妈给阻挠了。他就想着，哪天等你们全不在家了，我非要把这块地全种上菜。如今，大女婿真走了，刘妈妈也不管他将这块地是种菜还是种花了。但老侉子却再也没了种菜的心思。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侉子也变得和大女婿一样离不开那些玫瑰花了，他每天都要给它们浇水，修枝，总觉得只要玫瑰花在，大女婿他们就肯定还会回来，像从前那样，一大家子的人围坐在桌旁，吃饭，当然，他肯定还是会喝酒唱吕剧，不过，只要大女婿不想听，他就不唱好了。老侉子这才发现,大女婿其实和大女儿与外孙女们一样,早已成了他的心头肉,只有割舍开后,才会感到生疼生疼的。每每想到这些，老侉子就越发精心地伺弄着那些玫瑰，并且看护得特别严。有顽童半夜溜进后院想偷几朵花，却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老侉子抓了个正着，花被没收了不说，还赚了老侉子一顿山东腔的恶骂，吓得那孩子后来只要一见到老侉子，就撒起腿猛跑，逃命一样。

二

  老巴子成亲那天，着实地热闹。除了自家的几个房间被收拾成餐厅外,又在左右近邻的家中摆了好些桌。院子里每家都出了份子钱，酒席却只是派个代表来参加的，来宾中还有老侉子的山东老乡及女方家中的亲眷，俩个年轻人的同事朋友。

刘妈妈从居委会办的小饭店里借来个大炉子，搁在了院中间，有前来帮忙的人，把里边的小煤球烧得红彤彤的，然后，老侉子就在上面支起口特大号的铁锅，边下油炒菜边吆喝着三女儿四女儿传菜送菜，那架势,比起酒店里的大师傅来,亦毫不逊色。刘妈妈自是不可能闲着的，她一会儿在厨房里出品着凉拌菜，萝卜丝拌海蜇皮，盐水鸭，香肚片，肉松皮蛋.....一会儿听见来人了又连忙擦擦手出去迎客,俩个新人则忙着给大家端茶送水上喜糖，这一大家子人忙得是不亦乐乎，显现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协调与默契。老侉子的菜浓油赤酱的，红烧排骨，红烧狮子头，红烧鸡,红烧鸭,红烧肉，红烧鱼......香飘四溢,望一眼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整个大院都荡漾着一种喜气，这种喜气刺激得那帮玩疯了的孩子更加发了狂，他们还会趁老侉子端起锅子的偶尔瞬间，朝炉子里边丢小鞭炮，丢完就迅速地跑开，噼里啪啦的响声吓得老侉子和大人们一惊一乍的，小孩们则躲在不远处哈哈大笑，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老侉子非但没有发怒，反尔还美滋滋地叹道，乖乖，响得真热闹！  终于，所有的热菜都上齐了。老侉子就着刘妈妈给他备的那盆洗脸水抹了一把，换了件新衣服，入席。

   席间，不断地有人朝老侉子敬酒，老侉子也豪爽的很，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整个婚宴的气氛非常好。轮到新人敬酒时，有人拿着酒过来非要跟新娘子干一杯，老巴子怎么拦也拦不住，急了，就脱口而出，她不能喝，酒对胎儿不好！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特别是老侉子，刚刚喝上来的兴致一下子就败了下来，猛地跌坐在椅子上，杯里的酒洒在了桌上，手上，都浑然不觉，这个极要面子的人，他知道，不用一会功夫，新娘子有了的消息就会迅速传开，并且还会被人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添油加醋地想象着。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是人们饭后茶语极兴奋的谈资，每一个大院里，每一条小巷里，都以一种隐蔽的姿态在流传着些这类沾上点风流色彩的故事。老侉子甚至觉得自己以后在旁人面前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直到又有新的更为刺激的事情发生，人们才会淡忘掉今天老巴子的这句话。老侉子脸上的笑越来越不真实，心里也直发虚。幸好又有人上来喊喝酒喝酒，这才打破了先前的尴尬。刘妈妈面子上虽说也有些挂不住，但心里却还是喜饱了的，她暗自想着，这个老巴子，还真有两下子，不知不觉的，连孙子都给我造了！媳妇的腹部还很平坦，但她还是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仿佛想要看出小宝贝在里边的动静！

   其实事情也并不像之前老侉子想的那么糟，院子里大多数人家到底是都受过刘妈妈的帮助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再说人家反正也结了婚了，这孩子，先有后有还不都差不多啊！随着新媳妇的肚子日渐隆起，生男孩还是女孩的问题就成了老侉子一家乃至整个大院里的人成天乐此不疲地玩着的竞猜题。有人说新媳妇越来越漂亮了，都说女儿扮娘，那肯定就是女孩了。有人则说新媳妇的肚子看上去是尖尖的，依据经验判断，肯定是个男孩。就连小姑独处，待字闺中的三女儿和四女儿，也因为听了邻居们的议论，一个说是生男，一个说是生女，没事就在家里争来争去的，谁也不服气谁，最严重的一次，是俩人吵完后整整七天没说话，要不是老侉子发了脾气，这俩姐妹不定还要闹出点什么情况。答案终于在某一个深夜揭晓了，老巴子有了个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有了个孙女儿，四个女儿有了个侄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心里虽盼着能是个男孩，但事实既定，那么表面上还是要拿出些豁达大度的，老侉子在邻居们面前说，女孩好啊，女孩长大了贴心，女孩一样是我老侉子的接班人！新媳妇听了感觉挺舒坦的，舒坦之余，内心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于是，她对老巴子说，我们再生一个吧！儿媳妇产假还没休完,单位就派人来喊她回去上班了，并且，还被派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分厂去工作，在郊区，每天往返很不方便。于是，她不得不舍下襁褓中的婴儿住进了宿舍，一周回来一次，孩子则交给了在家待业的三女儿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孩子就长大了,会走路了,会喊人了,可是,她只会喊孃嬢不会喊妈妈。儿媳妇有时想带女儿睡觉，但女儿就是不要她，哭着闹着要找三女儿，在孩子的心里，日日相伴的孃孃才是最亲的人。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着儿媳妇的心。老侉子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对老巴子说，小二子生出来，再怎么难，也得让他妈妈亲自带，不带不亲啊。没错，老侉子的儿媳妇又怀上了。孕妇特别爱吃酸的东西，每次回家都要吃刘妈妈泡的酸姜片，走的时候还要带一大瓶到单位上吃。刘妈妈那段日子成天上菜场买生姜，买回来后洗洗，晒得半干再往泡菜坛子里丢，干这些活时，她就对着老侉子唠叨着，都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回肯定得是男孩了。老侉子就不屑地看她一眼道，老娘们家见识，当不得真啦当不得真！没等刘妈妈回过神来反驳他，他早已手里捧着个茶壶，口里哼着许久未曾唱过的吕剧，走了，伺弄他的花坛去了。刘妈妈就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死老头子，我就不信，你不想孙子！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对于老侉子一家人来说，天天都是在希望中度过的，就连儿媳妇本人，亦是日日祈祷着，盼着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只可惜，世上的许多事，总是难以让人如愿。瓜熟蒂落的时候，儿媳妇又生了个千金。



  这回，刘妈妈是再也顾及不到她那居委会组长的身份了，儿媳妇刚从医院回来，她就站在儿子媳妇的房门口，作揖，口里还不停地念着，造孽哦造孽哦，又来一个赔钱货！儿媳妇听了，边流泪边将枕边的女儿紧紧拥在怀里，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将这个女儿培养得比男孩子还要出息。当然，从此以后，这婆媳间的关系亦变得水火难以相融，为后来的生活带来不少痛苦，老侉子老巴子夹在中间，自是很难做人，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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