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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连人,后来去了东北。 大连,从区域上看,怎么也是东北的范畴。可大连人从来不说自己是东北人,东北人也不管大连人称东北人。 上个世纪中叶,我才十来岁。在大连就听说东北挺苦,天气冷,据大人们说,男人撒尿,要手拿一根木棒,边尿边敲,不然就会被自己尿出的尿冻住。还说,那里吐唾液都是钉。在东北,只有上学的孩子才有裤子穿。像十来岁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只能光着屁股出出进进的,要不是带着先天的标志,男孩女孩都分不清。 怕冷的我,更怕挨饿,虽然东北的玉米面大饼子不是我的最爱,但为了活命,总不能留在大连啃海滩上的那些石头吧!就这样,我到了东北。 到了东北后,看惯了车水马龙的我,无法形容那里的空旷,走上一天半日的能遇到一个屯子,人就更稀了,走在野外,极目望去,只能看到天际的那几朵白云,很难看到一个人影。大东北,这就是那时给我的初步印象。后来文革时,批判当时的东北局书记宋任穷时,听到了他初到东北时所发的一句感慨:"一过法库门,一半牲口一半人;一过郑家屯,只见牲口不见人。"当时暗地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北的房子很奇特。那墙体全是用土砸出来的,东北人称"干打垒"。墙一丈多高,近一米宽,相当的瓷实。墙体外面每年要用稀泥巴抹一遍,遮风挡雨,延年益寿。房盖是用地里生长的高粱秆,铺得厚厚的,足有半米多,几十年上百年不坏。这些土房的结构大致分为两类:钱褡子式和筒子式。钱褡子式是厨房在中央,两边各是一间卧室。厨房又称外屋,卧室称里屋。筒子式是厨房通常在屋子的东头,两间卧室相连,两间卧室之间或用一半截墙,或用一整体墙隔开,半截墙只砌在炕上,地面部分两室相连。这样人家通常是大户,屯里有什么大会小会的,经常在这样的人家召开。也有两卧室之间砌一整体墙的,中间开一门,这样的格局通常是两代人在一起居住的,里间通常是晚辈。东北人讲究"东大西小"。 我们初到东北,借住的就是一座筒子房。一房四户,紧里屋南炕是我们家七口,北炕是屋主人的大儿子,一家三口,靠厨房的那间南炕住的是屋主余下的四口人,北炕住的是一户姓贾的辽宁兴城人,也是七口之家。这种住法,只有后来在大车店见过。我们和贾姓人家拥挤得不得了。晚上全家得喊一二才能同时翻过身去。我小,常常被大人们挤得喘不上气来,无奈,我就钻到大人们的脚下去睡。谁知,找对了地方,除了哥哥们的脚味儿难闻点儿,挺宽绰的。 小时好奇,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常听到别的炕传来呱唧呱唧的声响,就支棱着耳朵听,问身边的哥哥们:"听,啥声?"哥哥们累了一天,就烦我打扰他们,一声"不知道。"就又睡过去了。爸爸在那边压低声音吆喝:"快睡,那是猫在舔米汤。"那怎么成?我平时想喝都喝不着,妈妈说留给干活的哥哥们喝,怎么可以让猫喝呢?我刚抬起头要吆喝,那声音就没了。不一会儿又响起来。后来爸爸干脆把我的头按在枕头上,不许我出声。那时不解的就是,爸爸为什么不让我吆喝呢?后来,自己也会了,知道那声音的奥妙了,就笑得一塌糊涂。 那时的窗户都是纸糊的。专门糊窗户的纸,很厚,很黑,很粗糙,上面还带有职务的残渣,就像毕生刚发明造纸术时造出来的纸一样。为了增加点透明度和防湿,还在纸上涂一层食油。这样的窗户,屋子里就已经很暗了,可是赶上谁家有女人坐月子,再用一个布帘将窗户一遮,屋里就会伸手不见五指了,大白天也得摸索着进屋,有时不小心往往蹬翻了谁家的火盆或脸盆,招来做月子女人一阵唠叨。 那时各家的伙食大致差不多,端上来一色的大饼子,看是挺美,黄灿灿的,就像一大砣金子似的。吃惯了城里的大米白面,就感觉大饼子不好吃来了,咬一口在嘴里直打滚就是不往下走,好不容易顺当了,往下咽还真挺粗拉。可不吃有什么办法?那时高粱米和小米也很稀罕的,高粱米要到夏天才能吃,做熟的高粱米饭用凉水一浸,水泠泠,极爽口,在高强度的暑天农田劳作下,既抗饿,又解暑。小米在俺们那旮垯也是很金贵的,人称"二细粮",女人坐月子除了煮鸡蛋,就是用它熬粥了。平日里就只有大饼子了,一只铁锅,人多就贴得大些,人少就贴得小些,大的如小儿枕,小的如小碗口,一面烙出锅巴状,很香。说起来,就是大饼子养活了俺们东北人。俺们东北人的性格就像大饼子,粗粗拉拉,不像吃细粮的南方人那样细腻。 虽然俺们东北人吃得多是粗粮淡饭,可也知道七情六欲。不过,东北农村的人群里没有"野鸡",有一星半个的只不过是些"家鸡"。不是男人有了毛病,就是男人做了地下工作者,女人熬不住了,就红杏出墙,东北人称"破鞋匠子"。那时,在屯里最大的干部就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的权限是有限的,所以还没有滋生出"傍高官"或"包养"的丑陋现象。屯中的人贫富差距都不大,顶多这家缸里的米比那家满一点,所以也就没有"傍大款"一说。"搞破鞋"的人大多数属于性饥渴,不为权,不为势,就图个舒服得劲儿。偷偷摸摸的处个相好的,冬天女人屋窗挂个窗帘,天一擦黑,男人像贼似的钻进去,完事跳墙就跑。夏天就往高粱地一猫,完事就从地的两头分别离开。那时的"高粱地"就是个不洁之词。相好的,就是现在的情人,只不过叫得没有情人那么洋气。"搞破鞋"在东北那旮垯没有市场,一旦败露,那可是要命的事。要不事主打上门来,兄弟姐妹一起上,打你个半死,要不脖上挂几双破鞋,屯东头走到屯西头游街示众,坷碜也就坷碜死了。那时的女人没有现在女人的心胸,很多女人在"奸情"败露之后就走上了不归路。东北人有时自嘲:"嘿嘿,没有这事儿,立不起屯子。"其实,人若不扎堆儿,哪里会有这些事儿呢? 俺们那旮垯的文化生活很贫乏,刚刚开始计划生育时,一村书记积极带头报名做绝育术,不想被老婆知道了,打到公社,坚决不同意,她当时的理由很简单,她说:"咱这旮垯没有电影没有戏,俺就这么个娱乐器,劁了谁陪俺睡觉?"(劁,是东北方言,就是将睾丸摘除或将输卵管切断。)记得刚到东北,一听说来了唱地蹦蹦的或说书的,就会草草收工,吃完晚饭,直奔唱戏的地方。通常这种走乡串户的二人转班子只有四五个人,人人都会两手。演出一般在民宅,就是前面说的那种有筒子房的人家。除了给唱戏的留个有限的圆场,周围都坐满了看热闹的乡下人。那时二人转多是流传下来的黄段子,就是所谓的脏口二人转;那时说书的多说些"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等书,就是这些内容,才锻造了如今的东北人那种豪侠仗义的性格。 东北人实在得很,哪怕是政治嗑,也实话实说,比小崔主持的那个实话实说还实在。俺们那屯是个老屯,时间长了,谁家和谁家都有点瓜葛,一论起来,全屯子都有亲戚,圈亲。解放前,也有地主,也有长工短工的。文革期间,发动老贫农"忆苦思甜"。老贫农上台就开讲他过去所受的苦难:"那时候,俺三叔是俺们屯的大地主,家里有十几晌地,农忙时忙不过来就找这些亲戚帮他耪青,天下的老鸹一般黑,他拿咱不当人,大热天让咱下地干活,还说‘早晨赶早,晌午晒草,晚上包了'。吃的就不用提了,早晨豆包蘸荤油,可劲儿造(造,东北方言,吃。)晌午高粱米水饭煎鸡蛋,晚上切糕拌白糖。哪像现在,大饼子还吃不上流!"那会整个就变了味儿,成了"忆甜思苦"会。不过老人们都说,那是真事。那时四川"收租院"的刘文彩也到我们东北展览去了,俺们那旮垯人都说,这四川的地主可比东北的地主蝎虎多了,养枪养炮还养奶妈子。东北这几千年也出不了一个。 东北人草莽,老人里当过胡子的很多,俗话说:"山东的响马,四川的贼,小偷小摸出安徽,杀人的胡子出东北"。"东北虎"的习性多少也和这个有点渊源吧?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俺们这旮垯人很豪爽,实交,有血性,为朋友两肋插刀。小日本进东北,东北军被撤到关内了,东北的土财主拉杆子,扯绺子,自己出钱买枪,保家卫国。当时的抗战力量主要就是那时的胡子,就是后来的东北抗日联军也是开始由这些胡子改编的。 俺们东北人是一群实实在在的人,是一些爱恨相当分明的人,在这旮垯发生的一些事儿是很原始很纯朴的。 ※※※※※※ 【遥想当年】搜狐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