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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的巷道,正午宁静的村庄。十月的阳光照着空了的屋墙。因为无人居住,墙根下长着一些杂草和小花。我扯下一根狗尾草给花花,她的小手柔软地被我握着,抬起头,用纯净的眼睛看着我,静静地微笑。我对她眨了眨眼睛,也无声地笑了。 她是一个与我有着相同家族血脉的漂亮女孩,9岁。因为她的智商永远只停留在五、六岁,父母把她留给了奶奶,连同这个破败的村庄。父母带着弟弟,在南方打工。 这是老人和儿童的村庄。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常年在外,挣钱、怀孕、受伤或者死去,少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人。他们远离了家乡,把土地和孩子留给老人,最终带回来的,是一幢大一点的房子以及他们衰弱的身体。 新房子建在村庄的外围,散落在村后的山坡上。村里的老房子并没有拆了,空着无人居住。于是渐渐成了窖屋,猪圈或者牛棚。真正的村庄,正在消失,门口不再有过往的乡邻热闹的打趣,村西的井旁,也再见不到女人们洗衣刷桶的笑声。 村口的老苦楝树下,古老的故事已经变得僵硬。浪漫的爱情故事,没有村庄作背景,激情燃烧的主角们,而今正远离家乡、在别人的屋檐下流浪。故事似乎是挂在树上的苦楝子,任其生长,掉落,只是纪念一种生命。 我和花花走在残垣破瓦下的旧村庄里,看着衰败的巷道,固执地守着曾经的岁月、流离失所的历史。十月的天空下,阳光照着,时间在这里断裂,青石板的小路,躺在过去与现实与未来之间,盘旋纠缠,微弱地喘息。我忽然觉得,这个老村庄,就像一个怀孕了的老妇人,怀揣着晦暗的希望,期待一个新的生命。 或者,总有一天,苦楝子又会长成一棵小树,而后长成大树,而后,长成另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不再会遗弃它? 花花抬起头来,叫我姑姑姑姑。自从她知道我是姑姑,姑姑就似乎成了她嘴里的口水泡泡,有事没事就吐着玩。奶奶说她不懂人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可是,懂得人事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又有几个能如她这般纯净地去吃喝玩乐?我想:能守着家乡,守着这么纯净的吃喝玩乐,还要什么呢? 我知道当然还有其他,譬如花花以后谁来养活,譬如病了的人谁来医治。我给了花花一颗糖,对她笑笑,她含着糖姑姑姑姑地叫着,把小手塞到我的手掌让我牵紧些,我们朝村东的小河走去。 没有新房子住的人家是被村里人看不起的。他(她)们或者是没有儿子,或者是儿子病死累死,或者是儿子没有挣到钱的。无论是没有挣到钱的还是生病了的,在农村里,就只能和老村庄在一起,同猪牛以及陈旧的粮食在一起,这时,我更觉得,老村庄其实就是一只不再受人敬重的老妇人,冷落他们的,恰恰是村庄的后人。 我和花花在田垄上遇见了去年才回到家乡的徐老汉。他从南方给儿子带回来了一个小杂货店,也带回来自己的肺癌。好几年没有种田了,他是否觉得自己的生命早已经断裂了。每天在田里转悠,土地给他的是药一样的抚慰。 田里的稻子,正金黄地成熟着,一直延伸到山边。我想跟老徐说几句话,可是,我仍然没有学会故乡的方言。在这片金黄的田垄间,稻谷微微的香气和阳光干燥的气息散布着我们熟悉的语言。无论是我还是老徐,还是小小的花花,我们的身体,都散发着同一种欲望,我们默认这种欲望。 我对花花说:花花,叫爷爷。花花听话地叫:爷爷,爷爷。 我和老徐都咧开嘴,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