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床位。 近中午的时候,他来了。父亲说:“叫表舅”,母亲从床上欠了欠身,脸色像深秋的枯叶,“叫舅舅”。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怯怯地叫了声“舅舅”。我知道他是来接我的。母亲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必须去北京做手术。整个八月,父亲的同学从北京发了三次电报:唐山地震,没有床位。每次接到电报,我们家也就像遭遇一次地震。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目光越来越失望。但这些都比不上母亲爱怜的温暖的目光让我颤栗,我怕……弟弟只有四岁,整整一个上午,他冰凉的手就一直紧紧的攥在我并不温暖的掌心里。明天,最迟后天,他要去奶奶家,很远,姑妈来接他。 午饭后,父亲拿出一袋颜色缤纷的杂拌水果糖和一包藕粉,说:“拿回去给孩子们尝尝吧”,又拿出一些钱递到舅舅手里,他推辞了一下,掏出了一方不干净的手帕仔细包住,塞到了最里层的上衣口袋里。弟弟的手还是凉的,父亲把他抱到母亲床边的小凳上。他知道我要走,但他没哭,只是木木的看着我。母亲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前天送姐姐走的时候,母亲抱着我们哭作一团。并一遍一遍的交待姐姐,到了小姨家要听话,带好弟弟妹妹。但我没哭,对母亲的依恋、对分离的无奈和对疾病的恐惧在那一刻让我学会了沉默。 父亲抱着我去车站,我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他身上有我熟悉的药味。不记得坐了多长时间,我们在一个不大的城镇边下了汽车,折向一条小路,路两旁是整齐的水田。走过一片山岗,是坟地,有新焚烧的纸钱,被风吹到路边,在我脚下打着旋。我们从林子中间穿过,林场的小道笔直,像一棵躺倒的大树。周围都是小树苗,比我高出许多,密密的整齐的排列着。风似乎迷失了方向,在林中乱撞,压抑着呜咽着。当太阳最后晃了晃落下去的时候,就到了舅舅家。他家就住在林场,孤零零的几间平房。还有两个比我大的男孩子,一条大黄狗。他家有很高的门槛,一踏进来,就像突然掉进一个黑暗阴冷的陷阱。天有些暗,我看不到舅母脸上的表情,当舅舅把钱递给她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真诚的叹息。没有电,在飘摇的烛光里,我裹着一天的尘土和一个6岁孩子的心事,沉沉的睡去。没有月光。 第二天,两个男孩子吃到了漂亮的美味的水果糖。开心的笑和冒泡的鼻涕挂在脸上。每天舅舅吃了早饭就去林子里巡查,那是他的工作。舅母很少说话,整天坐在门口缝补一些黑不溜秋的衣服。还没开学,两个表哥天天带我在树林中捉迷藏,后面跟着大黄狗。他们爬到大树上掏鸟窝的时候,都是我提心吊胆的在树下张望。有时候,我们会穿过树林,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跑到稻田的田埂上挖一种叫“折耳根”的野菜。我拎着塑料凉鞋,脚掌在柔软的泥里踩呀踩,然后看着稚嫩的脚趾留给泥土的印痕发呆。天空在水田里飘摇,白云在脚底下晃悠。水和阳光变得轻松和温暖。每个坟头前都有一棵或者几棵树,不高,我们从树上抓了好多“知了”,点燃枯叶,把他们扔进火里,有一股瘦肉的味道。很香,在坟地里飘的很远。可怜那些知了,也许有的刚从漫长的黑暗里艰难的爬出来,只见到一瞬光明。它们到底知道了什么? 到了九月,天像漏了一样,一直下个不停。两个表哥早出晚归去上学。更多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分不清层次的远方,执著地分辨着那条通往林子外面的小路…… 知道父母回家的时候已到了十月,我刚爬上门前的那棵枇杷树,就看到一个斑斓的毛毛虫在我的手边悠闲的散步。为了不打扰它,我没有尖叫就掉了下来。父亲连夜把我接了回去,打了石膏的右臂吊在我的胸前。母亲见到我,鼻涕眼泪抹了我一脸,我“咯咯”的笑着,说,一点也不疼。父亲上班了,母亲手术后还需要静养。每天放学后姐姐开始做饭。我吊着胳膊,带着弟弟,在不大的房间里跑来跑去。 秋去冬至,两个月后,母亲基本康复了。全家人一起去公园,水边飘着浓郁的泥土和草的味道,莲池上可能整个夏天都开着极大的花朵,一条小路从早已枯萎的莲叶后面穿过,像一条绳索突兀的消失在一片竹林中……我伸了伸胳膊,还有些疼。 疼痛是成长的代价,我开始明白这一点,是在1976年的秋天。 [本帖已被一羽蝶衣于2006年11月20日15时28分16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一羽蝶衣于2006年11月20日15时31分3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一羽蝶衣于2006年11月20日15时38分45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