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如水,我站在城门口,带着满身满心的伤.
倚剑而立,悲叹中,我不知是该捂住伤口还是该拂着心口.
暗夜中的一场厮杀后,仗剑对峙的二人,爱人之间冰冷得没有退路.
他出城,义无返顾.连一片破碎的衣袂都没给我留下.
我仰天长笑,原来这么长时间的相惜,竟是容不得再走近一步的.
只轻轻再进一步,便是这揪心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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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遇到时,不过也是陌路.
在街上相遇,他那一手好剑法耍得不仅令人眼花缭乱,更让人心里颤颤的.
不只迷了眼风,更迷了心窍.
心下暗忖这少年使的哪家剑法,抬头却见他一双星眸,直直逼视过来.
定了定心神,迎着他的眼神上去,竟不防他手中的剑已指向了我的喉.
“姑娘一看也是习武之人,肯否赐教一二?”
“那……公子请指教吧!”我举起了我的袭月剑.
剑气如虹,于那虹翻滚的缝隙里才看到,他竟然使的一把追星剑.
原来,竟是双剑合璧.
我的剑划破了他的衣衫,他的剑割散了我的一袭黑发.
白衣素兮,秀发媚如丝.
回眸间,电石火光的交错,就摄了二人的心魂.
年少轻狂,心下松了裘马追风;美人如玉,蓦觉良人原来就在身边.
此后,便是有了月下花前,一对璧人舞剑弄清影,掬水莲叶间,烹茶品香茗,执手相看两不厌.
我和他忘了尘事,每日只是互磋剑术.放下剑,便是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那些时日,只是要把自己交托给了他,完完全全的.
他也怕是要将心掏了出来,热热的全部给了我.
我那被他割下的一绺头发,给他用丝线缚了系在剑柄上,说用着剑也闻得到发香,这就是一直不会放下的.
我用根银针细细地缝补着他那白衫,那是我亲手划上的痕.我是要他走到哪里,看了补处都能记起袭月追星.
想到这里,我便会暗暗笑自己:哪里还用记起?这日后是不会分离的了吧?弱水三千,他不也是只取了我这一瓢饮?
然而,桃源只一日,忘了人间数十天.
只是忘了尘事,终究还是要想起的.原本就只是忘记.
我要带他回我的家,给我父母过目.
他却讲:“我本浪子不羁,喜爱你便是只同你相依,何烦那许多礼节?”
劝且不从之,我只有自己回家.
相约一个月内我便归来.
临行前,泪眼婆娑,我与他执手相顾却无言.他说他会让我在回来时看到的依旧是这院子里莺飞绕芭蕉.
我只恐他将此处犹做江湖.
竟不知这一别,却成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二
父亲见我归来,喜不自禁,原是全家人遍寻我不至,全不知我置身于世外.
悲便从此中来.
我人虽不在家中,父亲却依然做了我的主,将我许配给了忘忧谷的少谷主.据说那人已三番两次提亲,险些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父亲说我既已经回家,就应该与那人见上一面,然后择日成亲.
我自是不从,急急地向父亲禀明了我与他的情事,父亲也自是意料中地大怒.
我被父亲锁在了房中.我的袭月剑如今成了我与他的全部记忆.
原来不吃饭的感觉竟是如此难熬.我欲以绝食逼父亲妥协.
五日后,门开了.父亲在耀目的日光中阴沉着脸,却有浊泪自眼中流下.
父亲仅凭着我提起过的他的追星剑,便派人去打探他.江湖上原本就只是有一对袭月追星剑,多年前两把剑分别落了单,自然是很容易打听到剑的主人的.
可传来的消息不啻为晴天霹雳.
他竟是红豆山庄的少庄主!他竟在认识我前就已有如花美眷左拥右揽!
父亲的眼泪流得有道理:女儿何其不争,恋上一个三妻四妾的有妇之夫;女儿何其不幸,竟被蒙在鼓里还为他欲死欲生!
我却没有一滴泪.
不是绝望,是因为太悲伤;过于悲伤,这泪却是全堵在心口,一滴都流不出来了.
相思堂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
自我懂事以来,我家只有给爹娘做寿时才这么热闹,今天比那时犹过之而无不及.
我要成亲了,与忘忧谷的少谷主.
喜娘给我开了脸上了头.铜镜里,我看着我那一头的黑发慢慢被盘成了髻,插上了一支金步摇.原来那支玉搔头已被取下,丢到了梳妆台的角落里.
大红色的嫁衣穿上了身,本是如此,只有金饰才能配嫁衣的.
从窗内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悲凉也自心底攀升.
丫头劝我:“小姐,听闻咱们家姑爷是个好人呢,对您这份心意,比他不是强多了?依我看,这满大街的男人都是比他强的!”
可纵是都强过了他,这满大街的男人也都不是他啊!
日头晃进了房,有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是我的剑.
青天白日里,又如何追星袭月?
剑光点醒了我,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三
失魂落魄,大红的嫁衣已是尘泥相混.我丢下了满院子的宾客,丢下了爹娘,丢下了忘忧谷的少谷主.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星月兼程,策马狂奔,手中只紧握着我的袭月剑.
我心中脑里只有一句话:“莺飞绕芭蕉,追星袭月,是否本应为一对?”
红豆山庄.城门之外.十八年来,我又哪里出过这座城?
依旧是那人,依旧是那白衫.
再细看来,却不是我缝进去心的那件了.
追星剑仍佩于他腰间,可剑柄那青丝,还是否自我发上割下的呢?
见了他,才有泪涌出滑落:“真真个负心的人哪!”
他见了我,竟没有一丝的慌张,平静得如同我家院子里的风水石一般.
“你怎会找到这里?一月之期还未满,我便在家中处理些事务.”
他看着我,他身边的女子也看着我.
那女子心中怕是在笑我形容如此的狼狈吧?他呢?他心中在作何想法?不得而知啊!
心中再多委屈,我却也还不至于此处捶胸顿足,让他人视为笑柄.
“你能否随我回城中?我们于何处相识,便应于何处做个了断.”
归来池苑皆依旧,却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怎能无一点愧疚之心?
我尤自等着他会给我一句解释,哪怕是仅只一句.
无言.
这无言却不比当日临别时的无言:彼时无言情意绵绵,此时无言摧心断肝!
我的悲伤已经变成绝望.
我举起了剑,却无力刺过去.
剑走偏锋.
造化弄人,剑尖划破的还是老地方.
不知这次将会是谁帮他织补?那是我亲手划的痕哪!
罢罢罢,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世间的薄幸人怕都是如他吧?!
双剑相接,剑光映白了夜.
此间的电石火光,再不能摄人心魄,只让人空叹人心叵测,爱人的心更是难测.
他剑可追星,更况人乎?
有疾风袭来,竟是剑气,扫落了我头上的钗,云鬓散落.
暗的夜,红的裙,黑的发,银的剑.
疾风吹乱了我的长发,剑光耀了我的眼,他割破了我的臂.
他下手如此之狠,竟是不能容我了.
我想起了初识之时,他连笑都是含在眼里的,只是怕惊了我.
可是如今又能怎样?自陌路来,归陌路去.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只一闪念,他手中的剑已抵了我的喉.
先前那脉脉的星目,现在只有凛凛寒光闪烁着.
那冰冷的感觉不仅在喉上,也抵在我的心上.
我闭上眼,唯有苦笑:这一身的凄凉注定是要自己一人背负了,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
许是前世与他已然纠葛深重,今生便都还了他罢了!
若是有来世,我经过奈何桥定要苦求孟婆,求她免了我那一碗汤.
因为,来世我还要记得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便是经去再多的苦,我依然要守着他.
盼只盼,来世,他只是我一人的他.
待我睁开眼睛,他已不在.
只剩下那曾经合璧的双剑在脚边,他竟是连剑都弃了.
原来,袭月追星也不过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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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挥手就拍落了一身的情债,如同拍落那一些些的尘埃.
飞过穹苍,视线落脚在黄土遍地的荒原,蓦然发现一泓清泉,那又何如?
昨夜,我在把酒洗泪的时候,谁在?昨夜,我在舔舐伤处的时候,谁在?
不能的不能,何为平等?
子时三刻,看着城门在我眼前缓缓关闭,沉重的声音.
我扔掉了我的袭月剑,很用力,扔得很远.
一种伤害,是种植的结果.花开时,没有摘下,便有了今日的苍茫.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在他伤害了我的同时,我自己却也用那细细薄薄的情丝,割伤了自己的喉咙.
纤白的肌肤,又怎能承担这么多那么重的思念?
太阳出来的时候,阳光刺伤了我的眼睛,城门洞开.
我背转身来,迎着伤害走去.
只是,我把心丢了,再不能承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