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周日清早,母亲象往常一样低头打扫客厅地板的时候,叫了一声我的小名。那时我穿着睡袍歪坐在沙发上两眼朦胧仍神游于昨夜的美梦中。要送女儿去学跳舞,周日的懒觉是睡不成的。今年66岁的母亲,身子骨看上去比年轻人都硬朗。别人羡慕我说有这样的母亲,实在是很有福气。我也认为自己有福气,快四十的人了,家务活却四手不伸。 母亲的这声小名把我的瞌睡一下子喊没了。她老人家似乎很久没这样叫过我了。“你今天把我那只金手镯拿去金行分成两只,一只给zl,一只给宝宝。”zl是姐姐的孩子,今年大学刚毕业在杭州工作,参加工作赚了钱,几天之后的十一长假就过来探望外婆,宝宝是我女儿的小名。 “反正那镯子放着也很少戴,分成两只给她们做个纪念吧”。母亲淡淡地说,我却分明听出几分决然,这种决然怎么听,都似乎有一层安排身后事的意味在里面。这让我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那只有些分量的手镯是父母结婚四十周年的时候,父亲让我托人从台湾买回来的。那些年,到大陆探亲的台湾人带回来赠送亲友的黄金首饰,让人觉得真正成色千足的好黄金都被老蒋当年带去了那弹丸之地。老父亲当初买镯子还有一个初衷,他百年之后,母亲一旦遇到什么紧急事,金子是可以应急变现的。 十六岁如花似玉的母亲嫁给比她大十四岁的父亲那一年,在军政干部学校受过教育的父亲仪表堂堂,很有些吸引力。他趁着休假回乡找老婆,没看上别人介绍的女子,却对陪同相亲的母亲一见钟情。据父亲说,当时,外婆和村里的干部怕父亲是骗子,纠集了几个民兵拦着,几条抢对着父亲,不让他带走母亲,场景很是惊险,但一心想离开家的母亲仍义无反顾地跟着父亲远走高飞了。外公去世早,外婆含辛茹苦带大的女儿,就这样被父亲带去了千里之遥的东北。每每提及此事,父亲总有些得意,母亲则嗔怪是父亲把她骗到手。父亲17岁的时候有过一次包办婚姻,他参军离家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家里捎信来称第一任妻子已经改嫁他人。这段经历被父亲瞒了下来,后来聪明的母亲从父亲的家信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一番追问之后,父亲才不得不承认。但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父亲带母亲回东北的路上,在一家小旅馆里,母亲就从黄花闺女变成了女人。母亲十七岁生下哥哥,冰天雪地的东北,她不知哭过多少回,也生出过扔下父亲回湖南的念头,但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痛下决心的。 母亲虽然心有委屈,但仍这样安下心来跟着父亲受苦。父亲文革被纠斗,母亲四处奔走,替父亲伸冤不成,就暗地里托人,把父亲脖子上挂着的牌子上的铁丝换成麻绳。直到儿女们都工作了,父亲离休回到湖南,母亲才算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1997年,父母结婚四十周年,我和姐姐出钱让俩老去影楼拍了一套照片,婚纱、旗袍、晚礼服,俩老乐呵呵地换了好几套衣服,两张布满皱纹的脸被幸福填满。陪同照相的我和姐姐调侃着问母亲感觉如何,母亲难抑兴奋:“感觉好极了!年轻的时候没有条件照结婚照,没想到大把年纪了,竟然赶了一回年轻人的时髦”。 母亲一身旗袍手执绢巾几分含羞翘着兰花指,父亲长袍马褂折扇在握笑眯眯一脸慈祥的照片被放大后,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卧室里。 托人买镯子的时候老父亲就与我商量好,镯子买回来先不告诉母亲,他要给母亲一个惊喜。是日,母亲还沉浸在白天照婚纱照的喜悦中,晚饭时刻,父亲变戏法似的拿出装着手镯的首饰盒,母亲惊讶的神情让老父亲很满足,我看见了母亲眼里放出的光彩。那只雕功非常精致,蕴涵着老父亲四十年来对母亲无限深情的手镯,被父亲从首饰盒里拿出。他拉过母亲的手,小心翼翼将镯子戴到母亲手腕上,笨拙地扣上镯子上的搭扣。母亲笑着谢过父亲,突然快速地在父亲脸上亲了一下。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让年届70的老父害羞了,随后咧着嘴开心地笑了。我带头鼓起掌来,家人跟着发出一阵欢呼。长这么大,从未看过母亲有过这样的举动,温馨场面让我眼眶潮湿。俩老虽然也争争吵吵的,但风风雨雨几十年相伴却不离不弃,执手偕老。联想到现代人婚姻的脆弱,一时感慨。 那手镯,千僖年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很少戴了。 “混混”母亲又叫了我一声:“我刚才的话你听见没有?”“着什么急嘛”,一会功夫,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劝母亲放弃这个念头。“你的心意我了解,现在她们都还小,尤其是宝宝,你打好了她们也不会戴啊,再说你七十大寿的时候要穿金戴银,这只镯子不能少。”母亲听完我的一席话不作声了。看来有门,我又接着游说她:“您现在身子骨这么硬朗,活到八十岁肯定没有问题,你看外婆活到八十四,人家说富贵有种长寿有根,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您说不定活到一百岁呢,等您百岁寿诞我一定帮您大大庆祝一番”。 “就你嘴巴会说”,母亲嗔怪了一句,却被我的一席话说得笑起来,分镯子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 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七十大寿的热闹场面:她老人家面容慈祥幸福,接受家人、朋友健康长寿的祝福。穿戴的首饰当中,最打眼的,是这只金镯子。镯子戴在母亲手腕上,如同已在天上的老父亲陪伴在她身边。 我仿佛还看见十分想念的、亲爱的老父亲此时正对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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