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过后的夜景，有些姗姗来迟。车流里的尾灯们，早就迫不及待地亮出一批又一批的红色，而矗立在桥身上的路灯们，亮着还没有达到最大亮度的节能灯，晕黄的光晕，染黄灯下寸余空间，凫凫晃动着，象是一群扑着灯火的蛾子。

    男人立在桥边。转眼看看身后来来往往的车流，以及身边三三两两走过的行人，脸上，露出了略略的不安。而就这略略的不安，落在女人的眼里，女人笑了笑，说：“只此一次，你怕什么？”女人脸朝桥下，灯把她的身子，照出一个隐约的外形，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声音听来，却似有些惨然。

    男人不语。

    “真的，绝无回旋了吗？”桥下的铁轨，兀自黑漆漆延伸，女人的眼，着落在无尽的夜色之中。

    男人似乎有些顾忌，不愿意太靠近女人一些。这时，也忍不住把自己的右手，轻轻覆在女人左手之上。

    “你知道的，我，”男人有些语咽，女人缓缓摇摇头。

    2. 所有的爱恋故事都是相似，一个女人，遇到一个男人。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在以后会时常在一起谈天说话做一些事情的什么预感。只不过象爬一座山，拾级而上，站在半腰，很自然地就看到了山脚下看不到的风景，纯粹无心，也绝非有意，到了某个阶段，到了，也就到了。
 
    所有的爱恋结果也全都相似。要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女人男人从此以后，过着一天又一天的生活，要不，就是劳燕别离，作各自继续飞翔状。
 
    所有的爱恋过程？应该也全是相似的吧。包括女人的身份，男人的身份。两个人在一起，女人最直接的身份，只不过是个女人，男人最直接的身份，也只不过就是个男人。而问题是，时时刻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所占的比重是那么少，彼此融入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职员，老板，先生，夫人，谁的头上也没有闪着这些标识，谁又都知道，这些标识，是无法抛弃的如影随行。
 
    女人爱男人。不顾一切地爱着。爱他的眉毛，脸颊，爱他的声音，脸上的一颗黑痣，爱他的，幼稚的孩子，以及，远远看着时的，他身边的女人，他的妻子。

    有时，女人自怨自艾，有时，女人自暴自弃。在上一秒钟，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在下一秒钟，痛下要从此再不执着的狠心。邮件写了删，删了写。删完了后悔，发送成功了也后悔。在一些时候，女人犹犹豫豫地说一些分手的话，想要得一些男人的安慰。安慰也是一种承诺，男人却什么安慰也不说。不能说。

    在夜里睡来的时候，女人总是睡不着。想着男人的动心处，她笑。想着男人的狠心处，她哭。笑容与眼泪，一切全都没有道理，真是没有道理，女人也知道没有道理，谁都知道没有道理，但是，到这个阶段，到了，也就到了。可以从半山重新下到山脚，却已经再不是上山之前的那个时点。

    终于，女人言词之间，把事情搞到了两人在桥上，约定见最后一次面的程度。

    3.那是一座铁路桥。横跨过一组组有着若干个交叉点的铁轨，如果是白天，可以见到很远很远的铁轨尽处，火车喷着细细的白烟缓缓而来，而来，然后，呼啸着从桥下奔袭而过，再朝着另一个铁轨的尽处，行远，直到看不见。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海。海水不是湛蓝的，海边的人很多，沙滩上的沙子很细很细，用铁锹挖下去大概半脚深，就可以有凉水渗透出来。那个水很凉，很干净。

    男人的孩子看到水真的渗出来，高兴得大呼小叫。

    女人看到水真的渗出来，嘴角抿着，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好奇地问她：“阿姨，你一个人在玩什么呀？”

    一样的空间，只不过错了时间。在男人携带妻小来这个海边之后，女人一直没有告诉男人，她独自一个，也来到了这片海。女人看到了男人三两张旅游照片，女人抿着嘴笑道：“以后，你也得带我看一次海。”男人有点犹豫，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摇摇头，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置可否。

    一样的空间，只不过错了时间。误了趟的火车，开走了，就再也跟不上了。女人独自在海边，混浊的海边水，击打泡在浅水里的人们，一阵一阵尖叫，听着耳边，全是蒙了一层透明玻璃纸般的虚幻，与令人发愣。

    我们一起去看海。沿着这桥下，长长的铁轨一路西行。

    男人把自己的右手，轻轻覆在女人左手之上。

    “你知道的，我，”男人有些语咽，女人缓缓摇摇头。如果是夕阳时分，这个桥下的风景，这些平直的铁轨摇曳在半人多高的狗尾巴草丛里，该有多美啊。最美的时分，总是在已经过去的时节。铁轨尽处的那片海，曾经羡慕，曾经向往，曾经伤怀，曾经绝望，种种曾经，桥下的铁轨，在女人眼里，兀自黑漆漆延伸。

    4.临分手的时候，女人说，你能抱抱我吗？

    男人看了看侧后。一些车在他们背后飞快驰过，一些行人在他们背后慢慢行过。以最后一次的名义，男人伸手，拥抱了女人。桥上的路灯，是那么明亮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拥抱的影子，第一次这么清淅地出现在路灯光之下。在男人消失在逐级降低的下桥台阶之后，空空的桥面，只剩余一个人的路灯，一个人的车流，一个人的夜色，女人，哭了。

    5.女人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决绝。在盼望男人打来和解电话的时候，她设想了若干了场景。比如，要假装很不在乎的样子，让他求她。求一次不够，得让他求她和好求三次。或者假装心死的样子，看淡一切，要她被感动，除非他用满是渴求的口气对她说：“我们一起去看海，好不好？”
 
    在设想的场景一直一直没有出现的时候，女人恨恨地在手机短信里写下：我恨你。输入了号码，是没有按发送键的勇气。结果的果树需要疏枝，徒长的枝条，看着茂盛，实际却会妨碍正常的结果。该除则除，该弃则弃。谁都懂理，你懂，我也懂。你舍得，我也舍得。你能做到，我也做到。

    在终于习惯了手机铃声的幻听之后，女人走在路上，也终于不会再忽然泪下。过了多久呢？仿佛一个月，也仿佛两个月。在女人心里，一天，都象是一年。

    好吧。终于都习惯了。如同生了一个疮，动了刀，留了疤，总算伤口也是结痂了。虽然可能于外观有碍，比之于先前的流肿流血，痛彻心扉，也是别的一种境界。

    说断就断，居然真的会这么狠心。但这一些耿耿的狠意，不平，慢慢地，也教男人的笑，男人的眉眼，男人的某次皱眉，悄悄地给抹平了，填满了，盛在女人心里，女人独自，又去看了一趟海，在海边，海风吹来，冬天的海风，很冷。女人紧紧衣服，舍不得离开。到底，离开了。
 
    其实所有的世间事，爱了，恨了，聚了，散了，都是相似。狠心，坚诀，渴望，绝望，也全都相似，包括等待。

    避在人后的见面，在人前的假装。两相悦时的心神荡漾，他从来未在她耳边说过的：“我爱你。”梦想，总是在梦境里出现，要没有梦想，除非没有梦镜。除非，没有梦境。所以，很难说，女人以后就不再继续这一个梦想。继续等待。

    插入若干月之后的一则媒体消息。

    **法院日前接受一起民事诉讼。一卡车因车速过快操作不当而撞进路边某小型超市，在撞醉大玻璃门之后，撞向超市内部柜台区，一正在拨打柜台公用电话的男人伤重不治身亡。男子家属现将卡车司机及超市同时告上法庭云云。
 
    登在社会消息版，不特别显眼，也不特别不显眼的一个部位。看多人看到了这则消息，但是看过了，也就随手放一边。
 
    女人也看到了，很奇怪的是她不知怎地，会设想那个男子为什么打公用电话。也许，是因为手机没电了吧，也也许，是因为手机忘带身边了，而又忽然之间迫切地要打一个电话吧。但是这些奇怪的念头，也只一晃而过，女人看完了随手把报纸放一边。抬头，外的阳光很好。很灿烂。女人的心情也很好，非常好。有时，她有强烈的想给男人打个电话的冲动，哪怕什么都不问，只要接通了，听听对方的呼吸，就好。如果在这个时刻，如果女人偏巧有这股子冲动，又碰巧这股子冲动碰巧强到了令她付于行动，那么，通过男人的手机，她也许会知道一些更多的事情的补充。

    只是，如你所看到，女人沉在明媚的阳光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阳光透过玻璃窗透进来，细颗粒的灰尘凫凫晃动着，象一群又一群扑着灯火的蛾子。也许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事情的真相，本质，如同这一扇其实隔开两重世界的玻璃，存焉，非存焉，如若无人加以注目，则永远不为人区别。每个人，等待的，把握的，只有自己。/200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