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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在一个毫无新意的场合认识她的,机遇和过程都过于简单,缺乏值得渲染的情调。不过好在我对情调比较免疫。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应该是春天或再晚一点,——一个一切都合理地淫荡起来的季节!据说一个名家是这样透彻和露骨地歌颂春天的。 我到当代商城三楼或四楼去买一件我后来多少次回忆却始终想不起来的什么东西。在路过一个什么牌子的化妆品柜台的时候,一位发放促销单的小姐的身材使我的眼睛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停留。然后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很漂亮。这是我克服不了的习惯,当然我更愿意把这个习惯归结为男人的天性。 漂亮女人,好比画展上一幅好画,自会赢得更多的驻足和关注,这表达了观众对艺术的欣赏以及鉴赏。而欣赏和鉴赏女人,正是男人的天性。 本来一切都会在几秒之内结束的,我只是一个过客,并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但是上帝却给了我一个巴望不得的机会:她手里的一张无关紧要的促销单十分到位地掉在了我的脚边上!都说机会只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准备的。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比如我,当时就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这个机会的。但是我的机智立即使我快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应该放过的机会!我事后还奇怪了半天:我怎么突然就这么“机智”呢? 我快速弯下腰去拣起了这张写满了字但在我看来除了“天赐”以外其他什么字都没有的小纸片。我的动作赶在了她的前面,甚至快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然后我听见她说: “哎!我自己来!谢谢先生!” 在我再次看她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泛红的脸上有一双冷漠和热情交织混杂的眼睛在向我致意。我当时就象神灵一样立即先知先觉地感到那双眼里似乎包含了某种值得揣测的谜底。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因为生活嘛,就是无数的谜。 每当我回忆起这一段情景时,前面的情节都是以快镜头的方式闪过的,然后镜头就突然停留在这双眼睛的特写上。 接着她开始热情地向我介绍一种洗脸用的什么泥,并要求我一定相信这种泥的效果。我看着她基本上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但我回答说我相信,“因为你就是用的这种泥,所以你这么漂亮!”。她则回答“如果你太太用了这种泥会比我更漂亮!”。然后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估计主要是我对她的夸张的恭维以及她故意的谦虚和故意的不谦虚。 我觉得我们的对话流畅、风趣而恰到好处。我很快活,甚至还有一点儿浪漫的感受。 但我全部的快活和浪漫感受被我坚定地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的确有“太太”了,我无意越线。看来男人即使真的在心里信誓旦旦,仍然会为一点关于男女的小浪花快活不已的。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会更有认识意义,那就是即使男人为一点男女的小浪花快活不已了,其实他们的心里还是会对婚姻信誓旦旦的。 不过最后她说的那句话还是在我心里悄悄美了不知多少天:“你穿这身儿真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上写满了“由衷”这两个字。我想我当时一定装得特像一个绅士。我用一个不轻不重、但略带缓慢的“谢谢”回报了这个可译性极强的表情连同那双美丽、并且比美丽更加多情的眼睛。 关于这天的后来是怎样过的我回忆不起来了。因为等我特别想把那天以及以后的过程都细细回忆出来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半年多了。半年的时间我们的世界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记忆,经常在多变的现实面前显得漏洞百出。 二 都说世事难料,这话一点不假。在我第一次和这个女孩相遇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信誓旦旦男人,还觉得自己的未来满是规定性内容,没有悬念,没有意外。仅仅过了半年时间,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和前妻就对我们过于平淡的婚姻达成了一拍即合的认识:结束,对于未来,是最好的开始。 离婚原因其实很简单,并且是长时间存在于我们的婚姻生活里面的,只不过我们习以为常,我们视若无睹。所以连我们自己都以为离婚的念头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直到我们推心置腹地讨论了生活以后,我们才发现,我们的感情已经在太多的无奈中被和平演变成为一种习惯,我们用理解而不能宽容的沉默,掩埋了对未来期望。我们在平静中的那些不由自主地对外面的天空的张望,才是我们内心的真实向往。而一旦说破,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所以离婚的结果势在必行,合情合理,它让我们心服口服。 离婚确实是解决婚姻问题的最有效的方法。因为除了离婚,人们基本上没有能力和机会改变自己或者对方。这是一切婚姻问题的结症所在。 有时候往往离婚会为俩个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真诚和沟通。于是在决定离婚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相互珍惜,甚至我们还相互鼓励。我们坦诚相对,我们彻夜长谈。 离婚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最后需要解决的才是离婚的时间。 但是在我们决定了离婚又没有把离婚时间排出日程表的时候,在我们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旧友一样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深情地回忆完,把我们所有的说过的和没说过的话、可以说的以及在以前不可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在我们的性爱忽然显得深刻甚至庄重得象离别的仪式一样而无法重复的时候,我们的友好、友善和交流忽然像冰一样凝固了,我们的深情在某一个醒来的早上,忽然像昙花一现那样,迅速地枯萎了。 离婚,真是一个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过程,每翻一页,都像盖棺论定,无法回头。然后我们除了必须说的之外就一句话也没得可说了。甚至连必须说的也都不愿说了。我们忽然无话可说了。当与一个共同生活多年的人忽然无话可说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不知所措。我们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们别无选择。 离婚有时就像一枚精确制导的导弹,会把相互信任和理解的建筑难以复制地一记摧毁。 有时前妻会给她的男性朋友或其他朋友打电话。电话的内容或神秘玄虚或无聊客套。有怕我听到的,有说给我听的。她在打电话时的隐秘或夸张的表情是我认识她的十年中极少见到的,无论哪种表情都会使我尴尬。我既不能克服探求原委的诱惑,也阻止不了我希望拒绝的声音。这使我非常烦躁。 于是我选择了回避。 我经常晚上开着车象幽灵一样在大街上慢行。显得行径十分可疑。常常引起一些衣着光鲜的女子们的骚首弄姿,也经常引起另一些急忙赶路的女人们的神经紧张。我想我几乎成了魏公村一带的治安隐患。 那天我为了不再给行人们添麻烦,被迫走进魏公村西路上一间当时几乎无人光顾的酒吧。 我要了一听可乐。 我从不喝酒。我的一个爱酒的朋友以此认为我很不男人。每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他都会一边抓着酒瓶子,一边重复一段关于我不喝酒于是我不男人的三段论论述,然后才开始喝酒。就像在做一个酒前的祷告。 但我不为所动。我只接受我喜欢的东西,不管它们是否男人、是否潮流、是否规范。我也不习惯和不喜欢任何一种超出我的控制能力的感觉,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所以无论是高兴的时候还是不高兴的时候,我都不喝酒。我理解爱酒的人喝酒之后那种不以意志为转移的快活感受,那种不由自主的思维和情感的畅快。但我从来就不觉得酒精能对我的生理或心理带来什么享受,它只能造成我的思维的迟滞、拥塞和极端。而极端,对人往往是有害的。 喝酒对我来说,只有难受,或者更象一种惩罚。我显然更不会在离婚的时候惩罚自己。我需要的只是快乐和轻松。 就在我接过吧台里递过来的可乐考虑坐在哪儿的时候,我居然就看见了她——半年前遇到的那个女孩儿! 三 她面前一瓶红酒还剩一个底儿。百无聊赖地把头侧搭在吧台上,翻来覆去的玩着手机。眼中漂浮着失落,但依然美丽而多情。 整个酒吧只有我和她两个客人,所以我很快确定了她和我一样是一个人以后,我坐到了她的身边的吧椅上。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喝多了。她先问,“你怎么来了?”然后接着问我怎么知道她在这里。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让她明白,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偶然来这儿的。她明白以后,只说了声:“噢”。 我发现喜欢喝酒的女人大都喜欢喝醉。女人喝醉的理由大多不是因为快乐。 她保持着自己的姿势,仍然把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胳膊完全压在吧台上,然后用眼睛从贴着吧台的地方看着我。她的眼神在游离和变化着,一会儿是漠然,一会儿是挑战,一会儿是迷离。 最后她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似乎忽然有了一些兴致。 她向吧台里的酒保举起左手,但是她没有再叫酒。她给自己要了一杯冰水,替我叫了一杯茶,还吩咐道:“多放点茶叶!” 然后我们就开始胡乱聊了起来。并且很快进入了正题。我们的正题是关于她的失恋。 她象一个受害者一样向我倾诉她的感天动地的失恋。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每天都在重复的十分老套的故事。版本以致情节都并无二至。无非是一个受人瞩目的大三男生,和她一见钟情,终生相许,不到一个月就同居了。然后半年以后,海枯石烂心变了,地老天荒情灭了。然后是扯不断理还乱的鸡毛蒜皮。 这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新版老故事。但她讲得声泪俱下,我不得不一个劲儿地递给她餐巾纸。结帐的时候我才知道十张一包的餐巾纸连最后带走的两包一共要了十四包。其间说累了她还十分自然地把头架在我的肩上,对着我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流鼻涕流眼泪。她的诉说执着而且不间断,就象背一篇长篇发言稿一样。 谁都知道恋爱是一段人人都会重复的行程,无论长短总要结束。但是恋爱中的人却都喜欢把自己的恋爱看得和别人的不同,觉得自己正在的恋爱是可以永远的,都喜欢拿海枯石烂当参照系。殊不知海枯石烂原本就是一个假设,是爱情里面最最通用的道具了。而道具,本来就是说来就可以拿来,说走就可以拿走的,变的比什么都快。谁都喜欢拿时间来佐证恋爱,却偏偏时间是恋爱里最残酷的东西。都说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我想那一定是因为爱情里永远充满了不安分的悬念,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因为没有永恒,才使爱情成为永恒的题目。 在我成为她的认真的听众的时候,我有了不需要掩饰的机会认真而仔细地研究她的脸,她的神情以及她的全部。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面对着面审视一个女人了。她很漂亮,坦率、单纯,毫不隐讳,毫无做作。她的全部思想情感几乎都写在她的没有化装的脸上和她的眼里。她的眼睛里冷漠以及热情经常同时出现,这种复杂程度似乎超出了她的年龄。让我立即猜到这是一个家庭和成长中都不乏故事的女孩子。她的冷漠写在她的眼里,而她的热情流在血液里。她显得执着而任性,甚至令人不安。她不允许我打断她的叙述,也不允许我对她作出评论和劝解。每当我试图开口打断她说话的时候,她就用手揪着我胸前的衣服摇着说:“你听我说呀!” 然后我只好像一个特别忠实和厚道的听众,不再打断她,听她回忆他们的交往及其每一个细节,细到每一次约会、每一次吃醋、每一次吵架、每一次和解以及每一次再吵架和再和解,甚至还有他们每一次的浪漫,或者叫浪漫的无聊——在我看来。当然我知道无聊是年轻人爱情的专利。浪漫本来就是无聊的爱情版本。或者说爱情承载了无聊才会显得浪漫,而爱情要装满了浪漫才越发显得年轻。如果爱情没有了无聊,爱情也就没有了浪漫,那爱情肯定就老了,甚至老得连爱情都不是了。她在叙述他们的无聊时,眼中充满了爱的伤感。 她陶醉地说着,我走神地听着,我们像相知已久的朋友,十分默契地充当着知己的角色。没有人会相信,其实我们只有过不超过三分钟的一面之交。 我们一直聊到酒保告诉我们他们真的得下班了。我们才出了酒吧。 然后我说送她回家或去酒店。 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十分坚定和平静地说:“我不去酒店。我也不回家。你要是不愿意陪我你就回家吧,我自己走到天亮。”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我赶紧发动了车,开到她的前面停下。把她劝上了车。 她不再说话。 四 我开着车沿北三环从马甸桥向北,上了高速。 车窗外面一片漆黑。时常有一些零散的灯光,在不能确定的远方移动。车灯照出一块纵深的、变换的空间,让我们感受着车的运动。我对这种黑夜并不排斥。事实上我经常喜欢黑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的开车,除了前方的一块移动的空间,我看不到别的,思想和身体都同步地只感受运动,以及这种运动带来的空白和舒畅。 我想她醒了。 她醒过来以后,并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黑暗。 我问她:“怎么样?你好点儿了吗?” “我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吧?” 然后我们开始回忆,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们的回忆很开心同时也很认真。并且互相补充着被对方遗漏的细节。从中我知道了她是外院的学生,当时同班同学在化妆品公司做兼职,那天是她替同学去的。仅仅就是三分钟的相遇,但我们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半个小时。原因、背景、环境、着装、心态以及感受,我把自己说的十分率直、大胆、甚至露骨。 “你当时有这么坏吗?我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她的眼睛露出和她的语气完全不同的热情。“我最善良的时候你要是还觉得我坏,那你现在没觉得千钧一发呀。” 我的玩笑把两个人都说得没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和郑良还因为你吵过架呢。”郑良就是她的陈世美。 “你可别以为我善良就可以编故事涮我啊。” “骗你是孙子!咱俩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那几天老是跟他提起你,形容你。我老让他也去买身黑色的西服。结果把他说急了。我们大吵了一场。” “也是,像我这么优秀的老同志能不让人嫉妒得两眼发红心急上火吗?” “哎哟就你?说这话也不怕伤着身体!都可以当我叔叔了!” 说完盯着我看了半天。“哎,你老婆呢?” “应该叫婶儿!说话就离了。” “怎么回事儿?被第三者给插足了吧?”她的语气就好像她非常见多识广。 “咳,要有第三者那肯定也是打见到你开始的。” “你是不是这两天看见女的就说这句话,都快成顺口溜了吧?” “得,被你看出来了。现在说假话还是得数你们年轻人。我们是真他妈老了!没戏了!” “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我有点恋父情结哪?” “你可别害我啊?黑灯瞎火的!” “你放心吧,我现在酒醒了!” 她是个伶牙利齿的北京女孩儿。你说一句她会在后面跟十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说着,一直开到了居庸关长城。 我们下了车,锁了门,拉着手登上了长城。 天色已经泛白。 我们爬到一个城楼上。 有点儿冷了。但是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我们紧靠着,我的手搂着她的肩,她的胳臂搂在我的腰上,头靠在我的肩膀前面。我们都不说话,一同望着朦胧和遥远的天边,想着各自的心事。身边的她和我的生活毫无关联,但是我们此刻的相处,却让我感受着一种纯洁的信赖,一种透明的相知。在苍茫的天际下,在无声的空旷里,我体会着一种宁静的感动。 我的手在感动中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肩。 她轻轻地说:“抱抱我好吗?” 我用楼着她的胳膊把她拥到怀里,然后我们面对面。我看见她满脸是泪。 “还在想他吗?” “没有,其实我早就不想他了。我是在为自己流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当时怎么会那么喜欢他。” “现在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还爱他吗?” “要说一点儿都没有了也不是。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太累了。他这个人干什么都没谱儿,我都不知道他整天想什么呢,问他吧,他说他也不知道。我们老是吵架。”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我们又说起了她的陈世美。这次是我先提起来的。但是她仍然是主讲人,我仍然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和她喝醉时相反,这会儿她说的,都是关于他们分手的故事,而不再是关于他们相爱的故事了。 郑良其实也没有想真和她分手。只是在接到一个性情张扬、但又很有女人味的女同学发出的朦胧与暧昧之后,他像所有生性浪漫的男人一样,有点儿找不到北了。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和那个女同学有了几次情节尚属简单的约会。她原先并没有在意,只是在几次以后,发现郑良接电话经常要跑到门外去。这不能不引起她的疑问。 其实女人一旦产生的疑问,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实话实说。 但是像所有类似的男人一样,郑良也习惯地用十分便于识破的谎言让她多次识破了自己。男人在刚刚和别的女人有些暧昧的时候,谎言大多是很容易识破的。假如男人的谎言经常天衣无缝,那一定是已经越过雷池了。其实郑良要是将并不复杂的情节说了实话,也许事情倒不会这么严重。因为其实对于女人来说,事实往往比猜测来得更容易接受。再说她虽然霸道,也还是很大度的。但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不相信郑良的反复撒谎只是为了掩盖几个清白的约会。她把沙子当成了刺。于是她立即变成了拔刺的钳子。如果以前郑良的天平指针本来是倒在她的一边的话,那这时候指针就移到中间儿了。因为这时候虽然男人的表白仍然坚定,但往往男人越来越坚定的表白,恰恰说明了内心的微妙变化。毕竟温柔比钳子更能揪住男人的心。 男人在犹豫不定的时候是最容易被女人俘虏的。而俘虏风流男人往往是性情张扬的女人的天性。因此事到如今两个人的偷情已经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了。谁让郑良本来就风流呢。 世界上两个人偷情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和第三双眼睛相伴发生的。两者从来就是相依为命的,甚至偷情的额外快感恰恰也来自于对第三双眼睛的假想。所以偷情其实是本身就离不开第三双眼睛。 当这种假设成为真实的时候,现实生活经常会被弄得一团糟。她当时也明白自己的做法其实会促成他们,但是她明白得晚了一点儿。因为当她从第三双眼睛里知道事实的时候,她已经不可能去做更明白一点儿的事情了。郑良也在借题发挥的吵架中,顺水推舟地翻脸了。然后她一巴掌把郑良送到对方的怀抱里去了。 不过男女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多数不会是一场一劳永逸的战斗。此后他们三个人之间也随着一堆偶然和必然的组合,开始了分分合合的战斗。 两个女人都坚持认为自己的胜算更大。女人的好胜心是一种挺可怕的东西。因为她们可能会在毫不利人也不利己的情况下去坚持一场没有胜者的竞争,而目的只有一个:不输给对手。 一般关于爱情的故事,多数就只有两个线索,一个是关于怎么牵手,一个是关于怎么放手。 所有分手的故事版本都是差不了多少的。分手可以讲出故事的,从来没有什么客观的因由,都是因为两个人欲罢不忍。拉拉扯扯,东拉西扯,偶断丝链,欲说还休,是分手故事的必备情节。没有哪一个分手的故事可以例外。当然口头的理由是五花八门的,并且主人公都无一例外地觉得自己的分手故事和别人的不一样。其实世上男女之间扯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故事,一般只有两种原因:一是性格,二是动机。也就是说,所有难于分手的分手,说到底要么是因为性格弱点,要么就是别有动机。所有的故事都是以此为蓝本的。 其实没有人可以不按照固定的剧本演绎自己。要是省略了细节,我们可以发现,所有的分手和所有的恋爱一样,大家都是照本宣科。 五 “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情吗?”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也管不了我。” “为什么?” “我很少跟他们说话。” “从我记事他们就一直在吵架,一直吵到我十六岁就再也不吵了。因为他们互相不说话了。” 我们骑在城墙缺口的墙垛上,我背靠着墙垛,她背靠着我。我们一起看着天边。我双手合抱在她的胸前,用脸轻轻地挨着她的耳朵,听她说话。 其间走来了一个大概是看门儿的老头,因为天还没亮看不清,所以他先在离我们不远处站一会儿,大概确定我们是活人;再走近我们看了半天,大概确定我们没有发生他希望禁止的事情,于是咳嗽了一声,走了。 她又给我讲了她父母的故事。 这个关于她父母的故事,还包括了我的猜想和演绎。 她父亲是外院的法语教师,相貌英俊,风流倜傥。而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老师会收到多少女学生的倾慕是不需要假设的。他总是不停地演绎着扑朔迷离的风流故事,其实每一次的情节和结局人人都可以预料,唯一的悬念,是下一个灰姑娘是谁。 那年的那天,当他站在讲台上,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地望着新一届大学生,一如既往地环视那些倾慕而多情的目光的时候,他的一切,却已经在一个瞬间被他的终结者锁定了!那是一双略带忧郁而又极其美丽的眼睛,里面有无限可以猜度的可能,对所有浪漫的男人来说,肯定充满了神秘的诱惑与机遇。但是讲台上的他一定没有想到,他的浪漫与风流,即将在接下去的高潮中永远结束。 一场轰动全学院的爱情故事立即就发生了。与从前所有版本不同的是,灰姑娘换成了高傲的公主,王子则变成了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崇拜者。那是关于爱情的一物降一物的最绝妙的例证。男主人公义无返顾地向这位公主发动了前所未有的进攻,而公主在不为所动的前提下又总是给他留下继续进攻的信心。所以男主人公的进攻不但越发的猛烈,而且还越来越走向细节了。他不避嫌疑地包下了公主所有的生活事务,担当起了除宠物以外所有的角色。甚至好几次有不同的暗恋者悲痛欲绝地发现,男主人公居然主动把公主换下的衣物拿走去洗干净再送回来。这在从前向来是灰姑娘们乐此不疲地抢着做并且引以为豪的事情的。终于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公主在行将毕业的那年,最终投入了男主人公期待已久的怀抱。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迎合天意,只等公主毕业,他们就会结婚了。 然而不幸的是,斗转星移,又一批新学生走进了教室。其中有一个从国家花样游泳队下来直接被保送到学院的运动员,她感情热烈,行动泼辣,敢恨敢爱,甚至不该爱的也爱。运动员采用了和公主的欲擒故纵相反的程序,也许只用了一个花样动作,就一举俘虏了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心。两个女人展开了坚忍不拔的拉锯战。并且男主人公明显倒向了运动员,公主誓不言退,三角恋爱奏出了高亢的乐曲,高潮部甚至动用了打击乐,惊动了校方。公主拿出尚方宝剑:她怀孕了!于是校方鉴于男主人公良好的业务素质,发出了网开一面的勒令:男主人公要么与公主结婚,既往不咎;要么接受开除处分。 从此,那个风流倜傥的法语教师结束了如鱼得水的独身生活。 “生了我以后他们就一直吵架。我妈永远都在怪我爸把她青春耽误了。高一的时候,我两个多礼拜没回家。等我再回去,他们就再也不吵了,也不说话了。” “那你去哪儿了?” “我跟一个朋友去西藏了。等我一回来,他们什么都没说,连问都没敢问,我估计他们以为我自杀了呢。其实我不是跟他们斗气,我早习惯他们吵架了,我是怕他们不同意,才没跟他们说的。” 西藏,跟一个朋友,她就用这两个词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段在我看来应该是写满了人生故事的经历。我在心里感叹,和她相比,我已经是另一个年龄段的人了,冲动,已不可能是我哪怕一个微小行为的充分理由了。但是这种自由和随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心底。也许我老了吧?要不然我的梦想为什么一直在心底呆着呢? “你想什么呢?哎!我该叫你什么呀?” “就叫我叔吧。” “真别扭。” “那你随便吧。”于是后来我们说话,一直是不用称呼的,大多用“哎”代替了。 “那你怎么上的学?”我不明白。 “我后来在家复习一年,考试差一点儿。快把他们气死了,但什么也没说我。我爸活动半天,弄了一个自费的名额上的学。” 我们在上午十一点回到城里。 六 按她的提议,我们在当代边儿上的爱得熊吃的快餐。 我们分坐在小桌子的两边。我是个吃饭很快的人。但是她比我还快。她吃完以后,似乎忽然来了精神,在我的对面笑咪咪地看着我吃,表情就像在看着她的宠物。我边吃边问她,“你精神焕发了么?怎么这么能熬夜?” 她说:“你不知道吧,我最擅长的就是熬夜!” 我看了看她,说:“我相信。”然后低头接着吃。 她说:“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好呀?” 我说:“正好相反,我觉得你不像我想得那么坏。” 她用一副很老道的表情总结说:“那说明你比我想得要坏。” 我说:“我这样的人,你要说我是好人那才是骂我呢!” 她说:“那我夸夸你吧:我就喜欢坏人。” 我吃完了。一边擦着嘴一边说:“那你多夸夸。最好是行动上的。” 吃完饭,困劲儿立即就上来了。我问:“去哪?” 她说:“你送我回家吧。” 到了她家门口,她把头靠在车门上,看着我说:“送我上楼吧。” 经过二楼时她小声告诉我:“我爸妈住这。” 到了四楼,她开了门。然后说:“我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一起睡吧。他们白天不回来。” “那我可就睡不着了!” “你还怕我吃了你?” “问题是我怕我吃了你!” “我相信你。大叔!” “连我都不相信自己,凭什么你就相信我了呢?” 但是说归说,我们已经进了屋,关好了门。 她开了一个很公式化的玩笑:“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我听从她的警告,只脱了羽绒服,就扯过被子躺下了。 然后懒洋洋地回答她:“寸和尺早得完啦,你就准备丈吧!” 她象一只小猫一样钻到我的怀里。我用胳膊搂着她。 但是我真的困极了。我全部的行为的可能性都被睡眠的欲望压制了。 太困了,我连做梦都在睡觉。直到听到了“咚咚”的声音,我还在梦里说:“怎么这老头又来了,睡觉他都管。手里敲什么呢?” 然后有人轻轻拍拍我的脸,又用手轻轻捂在我的嘴上,小声说: “是我爸,敲咱们门儿呢。” 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当时会那么沉着,大概因为我们或准确地说是我的确什么也没干,除了睡觉。我就着窗外的灯光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她。 她把一个手指按在我的嘴上,像只是听一个从门口路过的声音一样坦然,小声说:“没事儿,一会儿他就会下去。”说话间敲门儿声就停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爸?” “我爸就是这样敲门。要是我妈会叫我,然后拿钥匙开门进来的。” “几点了?” “不知道。” 我从衣兜儿里摸出手机,“四点。你饿吗?” “好象不饿。”接着她一翻身爬到我身上,“你饿啦?” 她的主动和率真让我感动,她的身体非常温暖,富有弹性;她的眼睛直视着我,满含柔情。 “你要这么呆着我说不定就饿了。” “性饥饿吧?”她一定是觉出了我的某种变化,“还挺快的嘛!” “别夸我,也就是一个正常人儿。” “别臭美了,谁夸你了。我是怕你不行!” “别给自己找危险啊!我这人可坏!不信……” 她撮起嘴唇堵在我的嘴上,不让我说话。她的气息让我晕眩,我刚伸出舌头回应,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我的舌头。我赶紧咯吱她,希望她松开,结果她咬得更狠了。相持了几秒,我只好先松了手。她不再咬我的舌头,但她的嘴没有离开。 她的舌头充满了情欲。在我的嘴里肆意游走,传递着她的冲动。我的周身开始充盈着激发起来的欲火。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欲望纯粹的亲吻了; 我们的亲吻急切而激情,毫无顾及与隐讳,以至于我们的呼吸都无法正常; 我感到热血沸腾,我觉得身上开始出汗。我用手在她的背后把被子掀开; 忽然她用手支着我的胸口仰起身坐了起来,脱掉毛衣随手扔向身后,又重新趴在我的身上; 我们接下去的亲吻充满了性欲; 我趴在了她的身上,我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 黑暗中,我们长时间肆意而舒缓地缠绵着; 我们的结合默契熟练,酣畅淋漓,没有常规的那种紧张和急迫。我们的动作虽然有力但非常柔慢,我们充分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性欲的张力,并用我们的舒缓尽力延长着那种灵与肉相交融的感觉; 直到发自身体某个深处的涌动象雾一般快速弥漫了全部意识,最后的高潮象汇聚的激浪一般,向我们浩荡袭来; 我们不再能够控制,不再缠绵; 我突然无法抑制地用尽了全力,突兀的心跳象沉重的钟声,在我的胸间激昂响起; 她的手随着她的尖利叫声抠在我的背上,我相信她的指甲刺破了我的皮肤,肩胛的灼痛伴随着井喷的感觉轰然击中了我; 最后的一刻惊心动魄…… 好久,我才从时间和空间的凝聚中回过神来。象刚刚经历一场天国的洗礼,意识朦胧,全身无力。 “你醒了吗?”我问。 “醒了。”声音象从遥远处传过来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刚才好象做了个梦。” “什么梦?” “就是梦,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刚才是不是叫来着?” “是。” “会不会让二楼听见?” “不光二楼,可能全院儿都听见了。”这是真的。 然后我就真的大叫了一声,因为她狠狠地捏了会让我大叫的地方。 七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并且毫无铺垫、更无曲折地上床的。事后我一直在想,这事儿来的是不是有些太简单了。它缺乏该有的剧情或者道具,至少情节上应该再曲折一点儿,不然不好理解,有点儿超出了我的设计能力。说俗了,有点儿随便。 当然我必须承认,我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不随便的人。在我按着自己的准则生活的时候,我向来是什么都敢作敢当的。但是现在我还没有打算为自己设计一个关系到别人的未来,简单地说,我正在离婚,但是我只是要离婚,我不想再婚。我显然没有准备把一个别人牵涉到我的离婚以后的生活里来。因此在我和她之间明摆着至少一个不能跨越的障碍。在我怀着一颗充满无限阳光的心去憧憬离婚以后的未来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把再结婚纳入进我的幻想过,我对结婚毫无兴趣。 所以我对我们的关系发展的可能性怀有极大的警惕和担忧。我毕竟就要四十岁了。四十岁的男人如果历经了离婚,就会立即从毫无免疫力的感性动物变成刀枪不入的理性动物。因为他们会比其他人更加准确和清楚地看到生活的全景。我不能为了一个即使经典的美好,就把全部实景移进自己的生活。我有过足够的教训了。我没办法让生活变成照相机,只取景最好的画面。四十岁男人的成熟,就在于懂得了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空间来享受生活的美好,而不是用美好来把生活弄得面目全非。 回过头看,我觉得婚姻生活其实就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有些人的战争是持久战,永不言败,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就握手言和,白头偕老;有些人的战争是冷战,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下来,惩罚的是对方,伤害的是自己;还有些人的战争是歼灭战,干净彻底,但是经常自己也损失惨重,伤痕累累,败是惨败,胜也是惨胜。很少会有人会取得完胜。世界上少有始终风雨同舟、心无旁骛的夫妻,虽然这样宣称自己的从来不少。难怪深谙了此道的人们会悲天悯人地指出,不打不吵不是夫妻呢!尽管有不少高尚者宣称“一辈子没红过脸”,但是过来人都明白,这实在是一块破得不能再破的遮羞布了,自己都遮不好,更不要说他人的眼睛了。事实上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两个人的两颗心从来都没有在围城之内相聚的夫妻身上。或者甚至他们的心正在围城之外另行同居着呢。有句话说得真形象,叫同床异梦。这是和平的夫妻的唯一理由。 我已经没有精力和耐心用我的未来去再打一场婚姻的持久战了。 不过和她的认识还是让我意乱情迷。尽管我不断用关于四十岁男人的理由来给自己打气,但我还是克制不了对她的想念。仅仅过了两天,我和她认识的整个过程在我反反复复的回忆中,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变成了一个个十分具体的凝固场景,像一幅幅画一样在我的头脑里定格和漂移。她不停地在我的头脑里出现,但总是不连贯的。甚至我都产生了一种类似做梦的感觉。我觉得如果那果然是梦,对我来说可能更容易完整,更易于回忆。 我想给她打电话,但我又担心我们的关系变得不可预测。在我怀着四十岁男人特有的谨小慎微而犹豫不定的时候,她来电话了。 改善男女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上床。因为它可以跨越许多未知,在最终的地方让你感觉亲密。她一开口,我就听到了那种特别的亲密。 她说:“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呢。你呢?” “你来接我吧!” “好。” 然后我再次见到她。一见面她就斜着脑袋问我:“为什么不敢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不是怕你害怕么!” 她说:“别逗了!风流大叔,是怕我爱上你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看到我的表情,嘲笑地说:“哎哟喂,你以为你是谁啊?还当真了呀?你也太可爱了吧?!”她轻松和大方地笑着。 我立即理解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太敏感了!于是我赶紧换一个表情,严肃地说:“不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怕告诉你这个事实把你吓着。” 当四十岁男人的顾虑被打消的时候,他们是很容易把嘴变得比蜜还甜的。 我们边说边上了车。 她说:“你说假话跟真的似的。” “你不能听惯了别人的假话就拒绝我的真话吧?” “哎哟,就跟我看不明白你似的!” “你就当我说假话说漏嘴了把真话给说出来了吧。” “那我要是就喜欢听假话呢?” “那我绝不能因为讨好你就不说真话!我得坚持真理呀!” “我的真理就是:我让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 “太巧了!我的真理和你的一模一样!” 她移过身面对着我,接着用手捏着我的嘴唇,说:“女人涂的是口红,你,抹的是蜜吧?” 我很不习惯她的这些动作。因为我觉得旁边车子上的人都在向我们张望。她的身体扑过来,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把住方向盘,我只能晃着脑袋躲开她的手。但是说实话,她的动作还是让我很受用。我喜欢随性甚至放任的女孩儿,给人一种亲切、大方的温柔。 她在捏我嘴的手被甩掉以后,就改成掐我脖子了,而且我越动她掐得越紧。这让我想起她那天在床上咬我舌头的经历,她可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儿。我赶紧不动了。她在确定自己取得了胜利以后,看看我既开心又无奈的表情,拍拍我的脸,说,“你真可爱!”。 我忽然想起问她要去哪儿?她看着我,像唱歌一样说:“随便!” 八 我喜欢她的机灵和率真。和她说话让我轻松无比。尤其是当她给我一个关于我们关系的信号时,我顿时释然很多。我忽然想,也许我想得太多了,我忘记了她并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她和我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但关键是我们殊途同归。 我如释重负地发现我的担心完全多余。这个发现促进了我们的关系。 男人喜欢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概念化,定位越准确越好,然后根据定位决定行为,是什么关系就进行什么动作。而女人更喜欢把男女关系模糊化,定位越暧昧越好,最好让男人不知所措,然后根据自己的情绪享受男人的茫然。假如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定位在上床和不上床之间的话,那么男人总是习惯在这种关系的两头张望女人;而女人则喜欢在这种关系的中间调戏男人。 但是她完全不是这种常规的女人。她直来直去,不喜欢暧昧。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对粘粘糊糊的女人天生反感。 一旦我们的关系有了准确定位,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会以干柴遇到烈火的迅速。 她觉得我“其实是个不坏的人,”甚至感情上觉得我象她爸,“要是我爸跟你一样开朗就好了。”于是我被定位为一个不坏的长辈。当然这只是第一条。关键的第二条是,“我需要你这样有安全感的人。郑良累死我了,快把我拖跨了。” 在我看来,说四十岁的男人有安全感就如同野兔说猎人有安全感一样南辕北辙。但我乐得接受。 她还是没有彻底忘掉她的“陈世美”。这种时候我多少有点厚颜无耻,因为我像一个失恋专家一样告诉她,对于失恋之痛的最好的止痛和治疗就是尽快开始一场新的恋爱,如果这条也不行,那就只有做爱了。 她听了以后,总是深明大义地点点头,用神秘的眼神看我,再风情万种地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十分恶毒地对我脖子咬上一口,然后在我耳边儿悄悄地、温柔地说,“你有多坏我知道!” 我曾经用过严正的和无可奈何的等等方式多次对她提出过抗议和请求: “你以后能不能不咬人?!” 她说:“我要喜欢谁就老想咬他。” 我说:“那你不应该咬我呀。” 她说:“最近不是没人可咬了嘛!你先代替吧。” 我说:“你也不怕我假戏真做?到时候追得你满街跑可别怪我太执着啊。” 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我怕你呀?”她的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经常陷我于模糊不清之中。 在我看来,其实戏已经真做了,只不过依然是戏罢了。但是我没办法把我们的关系套用为一种规定的模式。 因为现在一场以婚姻为目标的恋爱,对我来说,代价太高,过于奢侈了。而且以我的年龄和生活阅历,再去弄什么谈情说爱的事情,好象有点脸皮太厚了。 经过漫长的婚姻,我终于明白,人的有些基本意识是不会改变的。无论生活怎样长年累月地不断地在阻止它、磨砺它都不会改变。心灵的自由是我从未放弃的追求。十六年的围城生活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让我改变。所以我相信婚姻的确不是某些人——比如我——应该而必须的生活方式,所以最终我还是会离开它。然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最渴望心灵的自由,最不相信婚姻是生活最好的选择的我,恰恰有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抑或真的这就是老天对我怀疑婚姻的惩戒吧。不管怎么说,我终于从那座围城里走出来了,我得到了我渴望的自由——心灵的自由,至少我现在感觉是这样的。得到它,我没有欢呼雀跃和弹冠相庆,我也没有弥足珍贵和老泪纵横,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只不过得到它我经历了太多的曲折。 当我真正走出婚姻的围城以后,我发现我是那么轻松快活,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充满了满足感过。这种满足感经常让我感慨、甚至让我心酸。我感慨生活通常就是这样用复杂的现实过程来告诉人们那些最简单的道理的;我心酸自己只是找回一个原本应该的我却需要一个漫长得叫人不忍回首的轮回。但我相信这样的曲折也许是我必然会走过的。如冥冥中某种宿命的力量支配着我们的命运,我们躲不掉很多即使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我们也绕不开很多甚至浪费我们生命的道路。生活中其实有许多必然,尽管事后你怎么都觉得它们是生活的多余或累赘。但都是生活的本来必定就会发生的。其实你别无选择,佛语叫在劫难逃。 当然这只是我某一日、某一时、某一刻的思考,与我当时的心情无关。事实上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思考,就感到有什么沉重,不管是生活,还是自己。四十岁的男人在参透了生活的本质以后,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笑对自己。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除了自己,我们没有天敌。 我相信我们达成了默契。我们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我说的可能就是爱得走向结婚之类的选择。我喜欢她,喜欢她的率真,喜欢她的爽快,喜欢她有话直说的尖锐,喜欢她的思维敏捷,甚至她的语气,喜欢她的有些男孩的气质,不矫揉造作,没有过多的、腻人的所谓温柔,当然,我还喜欢与她共造的非常纯粹的性爱。这就是我们的关系。有一次在做爱过程中她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信口就说:“爱的关系。” 我想这一定得到了她的认同。因为她在我的肩上留下了她的回答,只是时间上比平时长了许多。 有了明确的关系,于是我们就干柴遇烈火,就快乐地做爱,就疯狂地做爱。 我无法相信我的身体居然有那么大的性的潜能,就象我无法相信她会有那么多的要求一样。我们两人都对我们的性生活充满热情,乐此不疲。我每天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就会去找她。即使在工作,也时时会有我们做爱的场景浮现在眼前。对她的眼神、她的表情、甚至她电话里的声音的回味都会使我冲动。我奇怪地发现我这时甚至比我二十岁时还要强壮。我经常默默承认,人还真是有第二春的。而且比第一个春天,更舒畅、更透彻、更纯粹。 我想我们真的有些疯狂了,因为我们的做爱除了没有规距没有禁忌以外,有时我们还忘记了回避。 有一天,我们一起吃完午饭又去了她家。一进门她就发现有人来过了。 “肯定是我爸。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了。”她是一个很怪的女孩儿,粗心的地方特别粗心,细心的地方又特别细心。她的鼻子还特别灵。 然后在我们的过程中,我又听到了敲门声。 这次是我提醒她,我把手指压自了她的嘴唇上。她也立即明白了,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然后我们闭上眼睛,等着敲门声的停止。后来的确停止了。但二十分钟后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她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儿啊?” 就听她爸说:“你下来一下吧?” 她说:“我睡觉呢!” 她爸说:“吃饭了吗?” 她说“我一会儿出去和同学一起吃!” 让我心惊肉跳的对话终于结束。但我相信,她爸肯定知道房间里还有人,我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得到。 我说:“要不然咱们走吧?” “那也得完了事儿再走!”她扑到我的身上,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身体纠缠在我的身上…… 她的各种动作总是可以让我痴迷。 九 她和郑良还保持着联系。有时郑良会打电话给她。她对一切邀请都当场回绝。她总是不卑不亢,或者一边看着我,一边不阴不阳地和他说话。 我的离婚进入了最后的程序。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的前妻就已经搬出去住了。她谢绝了我的挽留,在团结湖找了一套两居室。在我帮她把她的东西送过去的时候,她还邀请我进去参观了她的临时新居。看着那张舒适的大床和上面的一对儿枕头,我在想,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真实的快乐是最最天经地义的真理。当然我还是对我的前妻做最后的、十分宽容的可去可留的挽留。但她还是十分坚定地搬走了。 我们的离婚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插曲: 当我们面带笑容走进办事处时,立即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妇女满脸喜庆地迎了上来,一句亲切的“来啦?”,还没等到我们的友好的点头完成,就十二分热情和熟练地把我们引到了二楼一间被布置得披红挂绿花枝招展的房间,然后立即就有三个与她年龄相当的妇女欢呼一般地把我们围住,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充满了她们的自我想象与寄托的婚礼程序——她们提供的一种收费服务,内容的土气和俗气可想而知,但她们非常自信,还拿出了几张照片,其中还有一个老外咧着大嘴在笑,看上去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只钻进香蕉林的猴子。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看着她们很过意不去地说:“是离婚。” 她们用一声大惊小怪的“哟!”结束了推介,并立即露出非常难看的脸色。好像离婚的是她们,好像是我们造成了她们的离婚。 我和前妻相拥着走出这间“新房”。我们的身后传来她们有些失落的感叹:“现在的事儿可真是不好说,这离婚的就象结婚的,结婚的倒哭丧着脸!” 我不知道东城区民政局的官员们怎么会想起把办理结婚和离婚的场所放在相邻的隔壁。我不相信是因为他们希望提醒来人,其实结婚和离婚就是紧挨着的两道门,很容易走错。 不过离婚的人还真多。排队的时候我们前面的一对即将结束关系的夫妻中的女方非常地友善和话多,她的语调、神情、气色甚至化装都充满了阳光的感觉。似乎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结束婚姻以及爱情,而是来迎接的。她的快活毫无掩饰,溢于言表,神情自若,甚至有些趾高气扬。我在想,也许她的爱情真的正在门外等她,她是为开始一个新的而来结束旧的的。来这里离婚的男女大多男的沉默忧郁,女的有说有笑。因为女方主动离婚的一般都来这里,而男方主动离婚的一般都闹到法院去了。 其实离婚手续并不复杂,因为我们已经来过一趟,填过表了。并且从时间上完成了“你们再回去认真考虑一下,确定要离,两周后再来”的程序。我看着那位五十来岁估计是被反聘来的女同志面无表情地把我们的照片分别贴在各自的绿本儿上,然后再拿到身边的钢印边儿上,冲我说:“我没劲儿,你来吧!” 于是我把我自己的脸对准印模,然后握紧把手狠狠压下去,我觉得脸上真的立即就有了一种感觉:好象被打上了什么。 然后我们交出了红本儿,得到了绿本儿。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在我和我的刚被法律确认了身份的前妻一起走出东城区民政局办事处时,对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一如6年前的我们:一样从红色的夏利里走出来,一样行色匆匆地走进那所院子,一样风风火火地没有表情。 他们也是结婚,重演着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我彷佛有一种轮回的感觉。总起来说,生活永远都是某种重复。所有的人都在抄袭生活,包括幸福,包括不幸。只是自己不知道。 相比之下,倒是从里边出来的我们,不约而同地脸上都带着因为轻松下来而感到了平静和踏实的表情,甚至还有收敛不住的笑容。因为我们都希望尽快了却这场已经被我们放弃了的婚姻。我们都需要尽快走进另一种生活角色中。我们都期待着新的生活。用我的经验推论,我们正在蓄谋新的抄袭,但各自内容不同。 当然我们还是有一点怜惜的:前妻的手下意识地挽住我的胳膊,我也很有同感地就把胳膊夹紧了。我解嘲地说,“从现在起,我们再住一起可就属于非法同居啦!” 我的话显然引起了前妻的不快,她十分抑郁地说: “你忘了我们非法同居几年了?” 我本想解释,我的话并不是要赶她走,我只是觉得仅仅通过一张纸,就可以把两个人的关系划分到法律的两边,实在有趣。但我没法再解释了,我忽然发现 我们已经没有再多说一点的语言气氛了。因为我们离婚了。 于是我们不再是夫妻,我们不再是一家子,于是我们六年的婚姻到此结束,于是我们的一切生活将不再有细节的瓜葛,于是我们将开始各不相同和各不相干的新的生活。 我们商量着到哪儿去好好吃一顿,以纪念我们的离婚。北京有一家离婚餐厅,但据说那里气氛非常沉闷,甚至还会有人当场哭起来。这显然和我们的心情与愿望不符。我们需要的不是这种气氛。 因此最后的晚餐颇费周折。最后我们去了东直门外的必胜客,那里曾有我们许多的回忆。而且是恰倒好处的快餐:我们既可以紧着时间快速用餐,我们也可以就着回忆慢慢品味。 但我们吃得十分乏味。对昨天的缅怀与对明天向往纠合在一起,让我们心情纷乱,五味杂陈。我们于心不忍地经常把目光拿去观察周围和我们完全无关的人,其实我们既无兴趣也毫无目的。因为我们好几次发生了相互的对视,在失去了共同的婚姻以后,那么熟悉的脸上分明出现了巨大的陌生,却找不到这种陌生在哪里。这种感觉令人愕然,叫人不忍。 然后我们很快完成了一切分手的工作。之所以说工作,是因为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新的角色,基本上不再带有感情色彩地把剩下的事做了了结。就象两个同事配合着完成一件工作。 当然这件工作并不轻松。因为有无数的往事写满在过去的岁月里。但是不管你是否愿意,在生活里,我们只能一往无前。对待往事,我们最聪明和最勇敢的办法只能是:不再回头。 任何一种离婚,即使是追求,依旧是苦楚。因为生命是用时间构成的。 十 我告诉她我离婚了。 她说,“你早归我了。”她这么肯定。 然后我们就继续疯狂。我发现疯狂也是会上瘾的。 我相信她爸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默认了我们的关系。因为有一天,我们在她的桌子上看见了她爸留的字条,上面工整地写着: “你妈妈明天上午在家。” 我简直就觉得这字条不是留给她的,简直就是留给我们俩的。因为接连几天我们都是上午到她家去。 她说她要跟她爸谈谈,“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关系,省得他们怀疑担心。”我设想不出她该告诉他们我们是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能让他们不怀疑担心呢? 我坚决反对。 于是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争执。她生起气来象她的做爱一样任性、投入、富于进攻性。她不可能说服我,因为她的方法我不可能也不敢接受。我也无法说服她,因为她并没有给我留出完整表达我的想法的时间,每当我要求她给我一个说话和辩解的机会时,她总是用强压怒火的姿态,顿一顿,说,“那好,你说,你到底怕什么?你到底怕什么?” 连我说话和辩解都要按她规定的思路进行。我十分不习惯这种思维和对话方式。每次我看见她的任性甚至霸道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那是一种非常可爱也非常可气的样子。而我的辩解只能先从她不应该给我规定命题和方向迫使我越抹越黑从而得出符合她的逻辑的结论这一点开始。我越是心平气和地尽量轻松地对她解释,就越是引起她的更大的愤怒。于是她的可爱和可气的共存与对比也愈发地严重。我已经不可能有继续辩解的机会了。她的表情使我无法抑制地想笑和气愤,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于是她也象我一样笑起来,然后冲过来一边儿掐我的脖子一边儿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们的争论转化为打闹,又立即转化成做爱,所有的气恼和不快变成了我们的动力,使得那次的时间和强度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做爱化解了我们的不愉快。但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张字条还在那里。只是我们都不再提及此事。 第二天我们没有去她家。我们俩第一次去了我的家。 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声音纤弱,但语气平稳的女性,“我想找你谈谈。”在得到我的答复后挂掉了电话。我立即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我妈昨晚跟我谈了半天,其实也就是十分钟,我全告诉她了。最后她要了你的电话。你别害怕啊。你不用害怕。你是不是又害怕了?你怕什么呀?” 这次轮到我自己问自己了,“我到底怕什么?” 我认真地分析了我到底怕什么?我找到了答案:我怕承认爱情。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拒绝承认我还有爱情,拒绝承认那种动机明确、目标直指婚姻、进而一路小跑、越跑越快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的结果只能和必须是,结婚。我对我曾经的和今后的(谢天谢地它不会再发生)婚姻不抱任何好感和希望。所以我害怕的根源是婚姻。我拒绝的是婚姻。 在我看来,婚姻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爱情是一种情感方式。把情感方式落实到生活方式里去,本来是一种经济的和社会的目的。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社会需求的必然,但你不能因此说这也是一种情感的必须。爱情是一种情感热衷,而婚姻是一份承诺合同。前者依据的是自由,后者依据的是法律。有时我觉得爱情和婚姻是一个游戏的过程和结果的关系。如果为了一个规定好了的结果,其实过程往往就是可有可无的了。谁喜欢一种已知了结果的游戏呢?当然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爱情不是游戏!但是如果我们把结果事先规定好了,那爱情不是游戏又能是什么呢? 有一次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曾经偶然而歹毒地发现,爱情和婚姻的关系,很像是一头猪的生命和结局的关系。猪在快活地接受着人们的饲养,享受着自己的生命的自由的时候,是不会、也可不能知道人为猪的生命规定的结局是被杀掉吃肉的;而对人来说,猪的生命属于结局,不属于猪自己。没有吃肉的结局,人是不会养猪的。猪享受的是生命,人享受的是猪肉。如果猪可以知道自己的结局,猪还怎么活呢?但是人如果不为了吃肉,凭什么要养猪呢?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时的看法,与生活中的爱情无关。我知道我当时的思维没有条理,十分混乱。但这其实正是我对于婚姻也包括对于指向婚姻的爱情的基本感受。我对婚姻的认识本来就混乱不清,而对我弄不清的事情,我向来是保持警惕,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的。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她,渴望她,追求她,需要她,我爱她,但我不需要婚姻,我害怕婚姻。人们很难深刻地理解一个渴望自由的四十岁的男人在历经十数年才终于走出围城后对婚姻的义无返顾的心情。是的,我不需要婚姻,我害怕婚姻。我对婚姻没有好感。 但我不能对她妈妈说,“我爱她,但我不要婚姻。”因为那样也许她妈妈会立即骂我是流氓。在我们这个社会,这样宣称自己,别人只会认为你是流氓,说你恬不知耻。更何况我和她年龄的差距更使我充满嫌疑。我显然不能这样对她妈妈说,我甚至也不能对她说。因为这个话题好像已经开始变成一个正在上弦的定时炸弹了。我非常不愿意这种话题再次影响我们的关系以及我们的交往的气氛。我看出她也象我一样不愿意。我觉着我们最开始的那种默契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这种默契本来就是十分朦胧和微弱的,或者这种默契其实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我不能理解她这样一个现代的女孩儿怎么会对婚姻有这么奇怪的执着。我在想这大概也是两代人的差别。生活中我是一个看起来貌似稳重和正统的男人,但我恰恰是我这一代人的叛逆,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内心充满了对生活中许多主流观念的批判和反感;而她则相反,她的语言和行为经常显示着她的玩世不恭和反叛,但是她的内心和本质并不象她行为、语言那样玩世不恭和反叛。也许是她们这一代人的特点,也许只是她们——女人的特点吧。 十一 有一天,我们去怀柔水库边上的一个小水库。这是我前段时间独自游荡时偶然发现的。我当时在一条已经快要迷路但最终还是没有迷路的路上发现了这条只够一辆车通过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水库。 我们在两山之间,沿着那条小路向上游开。在可以看到不远处水库堤坝的地方,有一条可以过车的小拦水坝。水坝上游流下来的水漫过水坝,然后冲向有几米落差的另一边。我们的前面有一辆拉沙子的“狗骑兔子”开过了水坝。于是我也把车开上了水坝。水坝上的水深只有二十公分的样子,但在车上看见水从一边快速流向另一边,然后发出哗哗的冲击的声,感觉非常奇特,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把车子停在了水中。 本来我是想在这里安享一下流水带来的冲动,或者去享受一番身体的冲动的。但是特别不幸,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们又谈论起了关于她妈妈的那个电话。 于是接下来我们再重复以前我们进行过的讨论。然后我们像一对老对手下棋一样,用一模一样的棋路,走向残局。但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儿,在她认为不需要争论的时候,她就可以控制局面。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在我们的对话将要走进残局的时候,她忽然扑在我的身上,两只手又来到了我的脖子边上使起劲儿来: “答不答应?答不答应?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 我立即还以咯吱。她则故伎重演,采用手嘴并用的战术。车子在我们的打闹中起伏震动。然后我们默契地停止了打闹,而采用另外的形式进行交流了。不过这样的交流不超过五秒,一种不祥的感觉把我吓坏了:因为我忽然觉出车子的起伏和震动似乎没有随着我们的安静而停止。 原来上游开始开闸放水了!随着水位升高,越来越强的水流正在冲击着车子的侧面,车在抖动。我赶紧把车打着,向前开,但是车同时也在向水流的方向侧滑,在水流中方向盘几乎打不动了。上游的来水越来越大,半个车尾,已经伸出堤坝了。我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慢慢加油,以便在尽可能小的侧滑中尽快开出堤坝。 她侧着身,右手放在我的胸口。我说:“坐好!别怕。” 她说:“我没怕。”的确,她只是在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在更高的水位到来之前,把车开出了堤坝。后轮的一半已经悬空。 我们俩面面相觑,恍如一回生死。 然后不到十分钟,水位就复原了。我说:“这简直是冲我们来的!我们得罪谁了?!” 她说:“这还用问?你得罪我了!” “看来老天是要惩罚我呀。” “老天是在警告你。惩罚的事儿就由我代劳了!” 我问:“怎么劳法儿?” 她说:“你背我在山里走一圈吧。” 我说:“好吧!” 然后我背着她往山上走,走累了又歇了会儿,再背着她往山下走。她很开心,她趴在我身上不停地向我提问,你累吗?你开心吗?你舒服吗?我一一回答,真累,真开心,真舒服。我的回答都是真心的。她说,让我也试试。然后她来背我,只走了三步。然后我们拥在了一起。她说,咱们还是到车里去吧。 等回到车里我觉得车子好象有点儿不对,一看轮胎又没气儿了。我说“看来老天真要惩罚我们。”她若有所思。 等我换好轮胎,天已经开始黑了。她在车里一个人呆着,把靠背放倒躺下,我以为是睡着了。正想逗她,离近才看出她睁着眼睛。 “怎么了?”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办?” “当嫌疑人呗。那我要是死了呢?” “那我会恨你的!”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说出的是恨,感受到的却是爱,更热烈的爱。 她就是这么可爱。她总是可以用相反的语言,说出热烈的东西。 她忽然转身趴在我身上,问:“你爱我吗?” 我对她说:“我爱。”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真的?” 我用很煽情的动作回答了她。 我们忽然都很疯狂。 人有时很奇怪,当处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可以不去考虑被人听到的时候,反而声音越小越觉得煽情。 完事儿以后我们没有马上回去。我们在车里坐着,对着山谷里的黑暗。外面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除了我们自己。我发现天空经常像电影的幕布,越是黑暗,越会清晰地显示思维和回忆的画面。 我们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她和我一样,那天晚上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东西,但是我们很少说话。我觉得我们都心事重重。 我后来自己又多次去了那个疯狂的地方。不过堤坝已经被拆了。 十二 我没有退路,我只能去见她妈妈。她选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作为“我们谈谈”的地点。 她个子不高,脸色有些苍白,但保养得很好。从她那习惯性不舒展的眉头看出她有点神经质。她态度友好,使我有些意外。 她开门见山地说:“她跟我们说了你们的关系。我们都没想到你比她大这么多。我比你大四岁,我们应该是一代人,应该比和她们好沟通得多。她从小就特别任性,没有人能管得了她,我们都不明白她整天在想什么?要什么?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那你和她交往你想要什么?”她用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我。 “老实说,我没有想过。” “那我们就更没办法理解了。以前她和郑良在一起,郑良你知道吧?”她故意提醒我。 “听她说过。” “她跟郑良在一起,我们反对,但我们理解。可现在你们在一起我先不说反对不反对,首先我就不好理解。” 她看我毫无表情,又接着说:“那你们准备怎么样?” “我的确没有想过。如果你有什么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有多么任性吗?” “我想我知道。” “你了解她的过去吗?”,她忽然激动起来,“她十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就开始经常不回家。我们都不知道她谈了多少个男朋友,怀过多少次孕,反正最后一次是和郑良。这些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看着仍然在激动中的她,说:“我知道,她都告诉过我。” 她不说话了。沉吟一会儿,又问“你结婚了吗?” “刚离婚。” “是因为我女儿吗?” “不是。” “我明白了。” 她接着问了些我的情况,又特别问了自己女儿都说过父母一些什么,我只是说她很少说这些。 最后她说:“我们是同时代的人,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希望你能为她想想。” 我说:“我一定会的。” 她说:“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她十分得体地招来侍应生,坚持由她付了帐。 在饭店门口我试探着说:“我送你吧”,她矜持地说,“你先走吧,我叫车。” 临别时,她忽然问道:“你们会怎么样呢?” 我没回答。也回答不了。 我没想到我们的见面是这样短暂,一共不超过十五分钟。并且她妈妈的问题虽然尖锐,但并没有故意让我难堪。我本来想告诉她妈妈,他们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的内心里的自由和叛逆,可能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范围。但结果是她妈妈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她的事情。我本来还想告诉她妈妈,我爱她。如果她妈妈这样问我。但事实上她没有给我说话和表白的机会。我忽然想,我本来也不需要向他妈妈表白什么。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她家。但我们仍然天天约会。 不过她妈妈的最后一句话象是咒语一样几乎每天都会在我耳边缭绕。我无法摆脱。于是我经常走神儿。即使是在我们的性爱当中。开始她还时不时嘲笑我一番,“是不是又爱上谁了?”“又恋爱了还是又失恋了?”“大叔!注意力要集中!”之类的。但很快她就不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她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开始她总是很关心地问我,你不舒服了?让我看看你哪不舒服了?然后她会用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最后不是停在某个部位然后进行另一种活动,就是忽然扑在我身上咯吱我。然后我们做爱或是打闹。但最终那个声音挥之不去。 她无法忍受我的变化。她开始揪住我不停地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每次只能告诉她:我没事儿呀!或装出某种可以掩饰的表情:真的没事儿! 我知道她不会对我的回答感到满意。她的眼里容不了沙子。但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连我自己都回答不了。我因此而非常烦躁。于是有一天我露出了很不耐烦的表情说:“你别问了行不行?烦不烦哪!” 我从她的眼中看到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她从床上站起来就走。 我赶紧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无论她怎么挣扎,好歹把她拉回床上。我一个劲儿对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对。她很原谅地问我:“什么不对?” 我无奈地说: “肯定是不对,具体是什么目前还没找到。” “既然没找到不对,你干吗拉我回来?” “那不是看你没穿衣服嘛!” “我愿意!”她又火了。我赶紧把她拉住。我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总是发现性爱是最好的改善气氛和心情的方法。 但是做爱抹不去那个声音,也不能改变我心中的结。 她还是经常不停地质问我。我依旧无法回答。我不再敢轻易说话,因为她越来越容易发火,脾气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不想回答,甚至不想开口。我的心情也糟透了。 于是每当她再次质问,我就不再说话。她越是问,我越是张不开口。我越是不开口,她就越是愤怒。我们的关系变得一触即发。 她经常蓄意挑起事端,逼我象她一样跳起来发火,但我始终一言不发,不是我故意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我不断地使她的蓄意落空。她好几次咬牙切齿的告诉我,“我最恨的就是你不说话!” 我们又发生了几次高级别的争吵。她还故意说了一些恶狠狠的话。每次我都用恶狠狠的沉默来回答她。然后为下次的爆发预埋地雷。 但是我们还总是在一起。说心里话,我有些离不开她。 虽然每一次的争吵,我们都会及时化解,并且更加小心。不过我发现,我们忽然都有些变了。虽然无法说清具体什么变了,但变化是肯定的。我们的玩笑少了。有时相互间特别体贴和尊重,而两个人之间突然出现的体贴和尊重反倒使两人的关系变得不那么亲密了。 但是我们却谁都没有说什么。我们的心里很清楚。只是我们都有些小心翼翼,我们都不愿触及一个敏感的话题。我们变得比以敏感多了。我总是希望用什么话题来使我们轻松一些。其实我这个人不乏幽默,但还是没有用。幽默首先需要心态,然后需要环境。离开这两点,幽默只会显得没趣儿和不得要领。 终于有一天,我的走神儿使我们什么也没干。然后我们去吃饭,从走进饭馆起,她全部用“随便”来回答我的一切征询和提议,那是我们在一起吃饭话说得最少的一次,也是我们在一起以后话说得最少的一天。然后我们又开车去了居庸关长城。其实我并不是刻意地要去这个地方。我只是为我曾经感受的那种简单的亲密而感动、而伤感。 我们来到当初我们相拥在一起的地方。记得当初我们在那里一起望着天边,望着黎明。我的心中充满了清澈和温暖。现在还是我们一起,望着天边,望着即将黑暗的黄昏。但我的心中开始忐忑和杂乱了。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态。还有一点相同,在我抱紧她的时候,我发现她象当初一样,满脸是泪。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非常非常的痛。我亲吻她,她脸上的泪水也浸湿我的脸颊。 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说: “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我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开你。” “我也是。” “你爱我吗?” “我们不是每天都在说吗?” “那是那个的时候。我要你现在说!” “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那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预见不了以后,我们什么也预见不了。如果我们会一起走很远,我们一定是走了很远的幸福;如果我们没有走很远,我一定会把我们现在的幸福保留很远,因为我现在爱上你,和年轻时候的爱情是不一样的,你给了我新的生命,我非常快乐。我非常知足。看见你又流眼泪,我真的很心痛。我也想通了,如果你快乐,只要我们不伤害别人,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象开始一样,我们都高兴点儿。好不好?” 我抱着她,望着渐渐模糊的天际,说着少有的煽情的话,甚至眼泪都在我的眼眶游动。但我是真心的。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她除了嘴,全身一动不动。她的嘴一直在不停地咬着我的脖子,那次脖子上的红印儿一个礼拜都没有褪完。 十三 我们和好如初。 但就象哲人说的那样,你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也不再可能象当初那样无忧无虑、率真和纯粹。 我们依然被关于我们的未来这样一个我们并不能预知、并不能把握、并不能现在得到答案的问题所困惑。并且这个问题开始尖锐地横在我和她之间了。 因为她十分意气用事地和她妈妈大吵了一架,她妈妈用给我的咒语把她送出了门,她则用更伤心的话回敬了她妈妈。于是她和她妈妈的敌对延续到了我们的关系上。于是她和我结婚变成了她和她妈妈之间的预言的决斗:她要用我们的结婚来粉碎她妈妈的预言。于是我们的结婚就变成了她的奋斗目标。这就是她所说的未来。我真的无法明白母女之间怎么会这样针锋相对。我更无法明白婚姻也可以是女人的一种叫劲儿的内容。当然我最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钻进这个叫我心灰意冷的牛角尖儿。 她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我忽然发现。关于我们的未来,变成了一个祥林嫂的孩子,我被不停地要求与她长时间的讨论。这令我非常不安。我告诉她这在目前来说是非常不现实的。 “你爱不爱我?” “我爱但不是爱就应该结婚,至少不是就应该马上结婚。” “那你说什么时间?” “我给不了你时间表,因为我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刚刚离婚,再说了,和我结婚对你不一定是好事儿,你太年轻,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 “那我都可以放弃什么机会,你还有什么不愿意?” “我们结不结婚不取决于你放不放弃。” “那取决于什么?” “取决于我们有没有结婚的愿望。” “你没有结婚的愿望说明你根本不爱我!” 于是我们再从爱不爱谈起。 我绞尽脑汁,希望把她从这种病态的执着中拉出来。“其实你并不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 “那你说意味着什么?” “结婚会有很多你以前从没有遇到过的而且肯定你也从没有想到过的问题,结婚不象你现在这样高兴了就住在我这,不高兴了就回家,你的感情、感觉、感受都会和现在大不一样,你会觉得沉重得多,没有现在这么轻松。” “你不要说得这么悬乎,这么多人都在结婚,可是没有人过得象你说得那么可怕。” “结婚的那种心的沉重没法儿形容,不结婚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 “所以我要结婚啊,不结婚我怎么可以理解?” “等你结了婚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真奇怪,我还没结婚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后悔?!” “问题是你年纪还小,没必要这么早结婚呀!” “是你自己说我不像我这个年龄的人的。现在又说我小了,就是怎么对你有利你就怎么说呗!” “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我不想结婚!你不能为了满足你就强求我呀。” “谁强求你了?你天天都说你爱我,既然爱我,为什么不能满足我的这么点儿要求,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为什么就一定得我听你的?” “我爱你并不就一定得听你的。我们总要权衡一下吧?” “你老是嘴上说爱我。我爱你我就可以不顾一切,你干吗要权衡什么呢?无非是不爱的借口。” 我们或者是从其他任何一个点开始讨论或争论,但最后我们都会回到爱不爱的问题上。 我真为我四十岁的人还要满嘴说爱、为爱不爱辩白自己而感到脸红。但我来不及脸红了。我被她弄得焦头烂额。她有时还会在我们的性生活过程中提出这个问题,让我难以为继,气得我都快差过气儿去了。虽然她总是会使我峰回路转,但这种来来回回的折腾不可能不影响我继续的愿望。 开始她只是要求和我讨论,象她妈妈说的那样“我们谈谈”,而她的情绪并不激烈。即使偶尔或经常她会生气,言辞激烈,也仅此而已。但终于有一天,我们在争论中她哭了。我以前见过她最伤心的状态就是在长城上默默的流泪。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不爱哭的人。除了喝酒喝过了。我还一直把她的不爱哭当成她的最优秀品质之一深深的喜欢着呢。 但是,人一旦钻进牛角尖,有时也会把自己摧毁。 从此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结婚的问题就象是她的泪腺,只要一说到这里,她就会不停地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束手无策,我就会天旋地转——我害怕女人的眼泪远胜过一切我能设想出来的天敌。任何时候任何因素都有可能引发她的眼泪。包括在做爱过程中。那种感觉简直像悲愤中的手淫。 我头疼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再一次遭遇到女人的眼泪。对女人的眼泪我充满了恐惧。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的可怕的杀伤力就在于它不是和你针锋相对,而是让你在同情之中屈服于它。我的心被这种武器数不清次数的战胜过,屈服过。许多年后,当生活告诉我我不能也不应该为别人的眼泪而委屈自己、承担一切的时候,当我有机会以不必屈服的平常心来认识它的时候,我发现它曾经是我的生活的最大的剥夺者。我的生活几乎都是被眼泪改变的:因为眼泪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十几年,人又能有几个十几年呢? 所以当我发现她的眼泪成为我们交流的一种过程和方式时,我的恐惧和我的坚定是可想而知的。我突然明白她妈妈说的话的含义:我的确不知道她有多么的任性。但我不明白这是她和我的区别还是她们这代和我们这代的区别。 其实我相信她并没有真想立即和我结婚,她只是恰巧把结婚当成了一个牛角尖儿了,她只是在牛角尖儿里发挥着她的任性。她甚至都没有认真想过结婚是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儿。有时候任性真的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连自己都抵御不了。我猜想她的任性更多的来自于和她妈妈的怄气,以及其他的同学朋友方面的压力。也许我开始的时候用一个比她还大的热情和她探讨结婚,她现在就不会这么叫劲儿了,或者也许她只是想听到一个合乎她的意愿的回答而并不是真要结婚。 但是我做不到。因为四十岁的男人如果不想结婚,那一定是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既不会含糊,也不敢含糊。本来我们之间每次都是以我的妥协来解决问题的,因为四十岁的男人是最善于用口头的妥协换得女人实际妥协的了。但是她愈来愈极端的态度让我连口头的妥协都不敢做了。 我再一次目睹了一个使我充满爱恋的形象在眼泪和哭泣中融化。 终于有一天,我非常冷静和无奈地对她说,“你真的别再哭了,我受不了了。你可不可以以后别再说结婚的事儿了。”我的口气不是征询。 “你以为我喜欢哭吗?我忍不住!” 但她最终停止了哭泣,停止了流泪。 我们象平时一样,等她擦干了泪,洗好了脸,一起到外面吃饭。她什么也没有吃。我们或准确地说是我吃完饭,出了饭馆的门,她说,我想回家看看。我说也好,别再和你妈妈吵架。她说,好的。 我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她家楼下没有下车,在车里象以往一样吻别。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咬我。 十四 破天荒地我们三天没有见面。 我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第二天我给她打了电话。但我们没的可说,我问候完了她就挂了。第三天我又给她打电话,她不再拒绝说话。但她的语气十分冷漠,既没有以前的欢快,也没有前几天的悲伤。我想也许她已经平静了,我极力想找出一个使我们可以高兴一点儿的话题但我找不到。我笨嘴拙舌象个傻青,支支吾吾半天。她在电话那边儿说,“你还有事儿吗?”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事儿,看我不回答,她又说:“没事儿我挂了?”我们都没挂,我们也都没话。最后她挂了电话。 我们的破天荒记录在增加。我们已经七天没有见面,我已经四天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了。 按说我四十岁了,是一个经历过感情风雨的人,这七天对我的折磨我想一定会几倍地出现在她的身上。我不忍心,我不愿意她受到这种折磨。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二十岁的人并不会象我一样放不下来,也许她现在已经走出了状态,也许她现在正在快乐地做着她现在做的事情,也许她的心中不像我的心中这样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回忆。这样一想,我也就坚定地没有再给她打电话。但那几天对我来说实在不是好过的日子。 我发现她一旦不在我的身边,我的生活就像忽然停止了一样。我几乎在每一个独自静下来的时候都在想她。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给她打电话、想去找她的念头在我心里无数次出现,我太想她了。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每当我难受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她妈妈说的话。我在想,也许我们真该结束了。这个想法刺得我非常心痛,但我老是在这样想。 然后有一天晚上,也许是快一点的样子,我接到一个电话,手机显示的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号码。一个南方口音的男人,在问清我是谁以后,就开始对我破口大骂。我听出对方是喝醉了,背景音乐象是在一个挺闹的酒吧,这人大概岁数不大。我猜想是个和她有关系的人。我耐着性子一直听着他的漫骂,大概五分钟后他除了骂我,也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了。他问我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让她伤心?他才是最爱她的人,她最爱的也是他。然后叫我离她远点儿,“赶紧滚,不赶紧滚的话叫你吃不消……”等等。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郑良,是她的男朋友。我问他前一段在哪,他说一直在云南, “你们有没有分手?” “是吵架,一点小误会,懂不懂?现在我们又好了!她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敢抢我的女人!小心老子找几个兄弟废了你!” 从他的电话里的说话,我相信无论是酒品还是人品,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郑良是这么一种人。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妈妈会默认我们的关系了。 我相信对她我没有权利,但是我有义务,至少现在我不能让她混在这种人群中。 我冲着电话喊:“我听不清你的声音,你信号不好。有种你拿固定电话打过来,我倒想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王八蛋!”我挂了电话。 一分钟后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我没有接。过一会儿我按显示的号码打过去,一个小姐告诉我: “这里是NASA。” 我要去找她!我立即穿上衣服,锁门,下楼,上车。我把油门踩得轰响,车子像发疯一样冲出大院。 我在土城边儿上向北的单行道边上找到了这个迪厅。 大厅里正在表演笼子舞:一个几近赤裸的蒙面男人在挂在半空的笼子里翻滚纠缠,那双像女人一样漂亮的手围绕着黑色的三角裤蛇一般滑动,极尽地表现着性欲。在下面看的男男女女们随着表演尖叫着,我发现人群中女人的明显比男人的更加热衷模特的表演。这是一个疯狂的空间,在寂静的城市的一个角落。 我在一个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发现了她。她正用非常夸张的尖叫为表演者喝彩,面无任何表情。后边一个女里女气的长发男人抱着她的腰,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背上。一定就是郑良了。 我走过去,走到她的面前,让她看清了我,然后拉起她的手,大声说:“走吧!” 人太多、太挤了,我没有回头再看她或他的表情。只顾拉着她从人群中往外挤。身后郑良大声地尖叫着、骂着,但都湮没在人们的喝彩之中。我只听到最后他一直叫着她的名字。 我拉着她一直走到车子边儿上,回头一看,她的两滴眼泪流到嘴边,她酒气熏人,居然在对着我笑!她说: “我知道你接到电话一定会来找我!” 我恶狠狠的打开车门,把她装了进去。她倒十分配合。 我发动了汽车,朝前开去,一个酒瓶子在我的右前方路面上炸碎,我回头一看,郑良正要把手里第二个瓶子扔向我们,但他站不稳,摔了。 十五 本来我的心里非常烦躁和混乱。我以为我们可能已经完了。我们不会再有那种相互的默契和亲密了。但是看见她以后,我一下子就完全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池清水,除了快乐的涟漪,其它就都沉底儿了。 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忍不住想笑。然后她突然扑过来,掐住我脖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恨死你了!”但是我还是从她的牙缝里听出了她说话时像我一样的快活!她放开我以后,我说: “你以后能不能少喝点儿酒?” “你别以为我喝醉了。我喝了好几天酒了。但就今天醒了。” “那你跑这来干什么了?”我没好说为什么跟郑良跑到这来了。 “你说我能到哪去呢?你说我能和谁在一起呢?我受不了你不在身边。我都要恨死你了!” “他女朋友呢?” “他的女朋友也跑了。是我让他打电话的。” “也是你让他骂我的?” “我就是想找到你。他怎么着是他的事儿,我就管不了了!” “那你不会自己打电话?” “你还好意思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说!” “我不是想等你气消了再打么。” “那你有没有想我?” “这还用说吗?” “你必须说!” “你看你又来了!” 这种对话我太熟悉了。后面的发展一定是“爱不爱?”并且必须接着往下说。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反复的对话并不有趣儿。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就有点儿假装纯情了。而对一个刚刚离婚的四十岁男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话题。 我苦着脸对她说:“老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呀?” 她说:“你不说,哪儿也不去!” 我没办法,只好挂着二挡慢慢在街上兜圈子。 当我们走到明光村时,一辆警车在后面跟踪起我们来了。我们慢开它就在后面拿大灯晃我们,我们快开它就紧追我们。我再慢它又用灯晃我们。最后我加大油门想摆脱它,警车也飞快地追起了我们。在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儿快到魏公村东口时,警车开始用大喇叭呼叫我们停车了。 我们停在了路边儿。警车上下来了一个中等个子的警察,长的还很帅气,后面跟着一个大胖子警察,相貌和做派我无法形容,我想要是让他到电影里扮一个从前黑社会码头上的恶棍是决不能添一丁点儿化妆的。 他们用十分不屑与不耐烦的语气命令我们下车,再分别问我们的姓名和对方的姓名,表情里充满了鄙夷,好象我们已经是被抓了现行而捏在他们手里毫无尊严的嫖客和妓女,好像他们的鄙夷可以表达出他们的高尚和庄严。 但我们的回答令他们失望。 于是小个儿警察又问我,“你们认识吗?认识?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我答。 “是朋友关系吗?有没有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我问。 大个子警察突然火气冲天,“甭废话!你!”他指着她说,“把包打开!把里面东西倒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犯法了吗?”我被他们闹蒙了。 “叫你打开你就打开!别他妈给自己找麻烦啊!”大个子警察说。 小个儿警察说:“我们是大钟寺派出所的警察,例行公事检查你们,赶紧配合吧!不然请你们到所里说去。” 我听得出小警察话里的软硬成分。我知道他们代表人民民主专政。我知道人民民主专政的现状和本质。不过他们的口气可不像是在执法,倒更像是打劫的。 她用后脑勺对着胖警察,一动不动。我赶紧走到她面前,拿过手包,打开,把东西倒在发动机盖子上。 “行了吗?” 大个子警察借着路灯仔仔细细扒来扒去找了几遍,问:“包里还有没有拉锁儿?”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红灯记》里的宪兵队盘查李玉和。 她忍不住说了声“你自己看吧!” 大个子用手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告你啊!别他妈跟我横啊!找不自在你直说!” 我赶紧拦在胖警察和他之间,问:“那你找着什么了?” 小警察满脸阴笑,像背京戏里的台词一样,说:“找不着这是好事儿,要找着什么,你们不就麻烦了嘛?啊!” 我说:“那现在完事儿没有?” “行了,你们可以走了。打扰你们了啊!”警察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当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似乎觉着他们也许不是警察,而只是肮脏和黑暗的化身。后来我立即打消了这种幻觉。我给自己打着圆场想,一定是弄错了,天黑的缘故。 我们把倒出来的东西往里装。我后来明白了他们是想找避孕套。这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咱中国老百姓如果晚上带避孕套出门,警察是有权抓人的。看来在中国普法教育确实很有必要,至少晚上出门要先学治安法规。避孕套可以直接作为卖淫嫖娼的证据,凭这个就可以直接“拿人”!现在的法规还真有想象力和可操作性。真难为那些制定法规的先生们了。后来我还在报上看到更加细节的一条公安部的规定,说是只要是有偿地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接触了异性生殖器,就可以按照卖淫嫖娼论处!著名的“处女卖淫案”就是依据的这个规定。 我的天哪!在中国这个到处都有法律空白的国度里,偏偏关于这方面的“民事”可以引起立法和执法者如此高度的和细节的关注和设计,真不知道算是谁的耻辱。由此我还为医院里许多医护人员的行为感到担心了,因为他们也是有偿的呀。 当然怎么说警察也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过警察的素质还是有待提高的。都一百年了,两位警察的做派跟老舍《茶馆》里靠拿人吃饭的那俩差役基本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连语言、语气都没什么改变。不过《茶馆》里说的那可是万恶的旧社会,和今天的社会是有本质区别的。不过这种区别到底在哪儿我当时也没仔细想。 从此我夜里开车出去玩宁可到没有警察的地方。那儿可能更安全。至少不会有人拦住你翻你身上有没有避孕套吧! 不过我还是得感谢警察。因为他们走后,他们的行径引起了我们的同仇敌忾,在我们对他们的一片声讨声中,我们的问题也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我们的关系也得到了跨越式的改善,立即亲密得只有回家上床才可以诠释了。 十六 人有的时候真是奇怪。明明可以直接得到的,就是不要,即使得到了也不说是好。非得闹出点儿曲折,走点儿弯路了,才会明白特别特别简单的道理。没这些曲折和弯路,再怎么直说也是很难明白的。真是叫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啊。 在我们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她终于明白婚姻其实离她还远得看不见呢。她也忽然地就从牛角尖里绕了出来,有时她还会用她以前的执着吓吓我,开开玩笑,好象一风吹过,轻松自然的很。倒是我有时还在心里犯嘀咕,她怎么就一下子转过弯儿没事儿了呢?大概这也是我们的代沟吧。当然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她妈妈,因为她们捐弃了前嫌,据说她还十分少有地和她妈妈有了几次长时间的交流,她说这是她妈妈第一次跟她交心,还说是对我的印象其实比对郑良好,等等之类,一下子我也成了好人。 可能是因为她在那十几天里又让她的父母心惊肉跳了几回,他们经过对比,发现她和我在一起比其他状态让他们更能放心,至少更安全。于是他们最后也终于默认了我们的关系——既不是承认,也不是拒绝。真是好来坞式的大团圆结局。于是我们又在一起,而且相安无事。 至于她的那个“陈世美”,慢慢也就不联系了。我们后来在中关村一个卖耗材的公司门口碰到过他。她还主动过去和他说话。我在不远处等着。后来看见他拉扯她,不让她走的样子,我就走上去对他说,“说话,别动手!”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旁边儿,大概因为太突然就有些慌张了,他说:“你他妈还想打架?我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个儿!别找我废你!”其实他比我个儿矮。我对他说:“别跟我吹牛逼!你口型都不像!”以后再也没遇见过他。 我们又开始了无争无吵、无忧无虑的生活,当然其中还大部分包括的是性生活。 离婚没有给我带来我曾经无比心仪的单身生活,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但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她让我的生活充满阳光。这可不是我生拉硬拽来的词儿,因为我那时真的是这样感觉,真的是这样感叹的。 我有时白天自己醒过来,窗外的阳光斜射在我们的身上,她依然熟睡,我抚摩着她的身体,心里也充满了阳光一样的温暖。她的裸体总让我痴迷,让我再次冲动,我会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去感受她带给我的热烈,她经常是在半睡半醒之中和我做爱,配合着我,那样的场景使我激情无比,使我陶醉。有时相反的情形也会出现,但一般都是发生在晚上。她在白天有天生的睡眠能力。于是晚上就有巨大的不睡眠的能力。她总是耐心地和热衷地鼓励和帮助着我,不管我是睡是醒。她的帮助特别舒服、特别准确、因而总是特别有效。 性爱真是特别好的人生内容。它弥合裂痕,润滑感情,生产快乐,充实生活。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美好的性爱简直就是灿烂的阳光,明媚,辽阔,热烈,舒畅。 总之,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伴着阳光做爱,我们的性爱的形式、内容、方法、特点和性质都体现着阳光灿烂的诸多感觉。 然后必然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更别说包含着许许多多美好的性生活了。 有一天,我再一次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首先特别特别客气地表扬和感谢了我,说我是一个十分有责任心和影响力的人,因为她的女儿最近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是近几年来非常地、他们没有见过地好。然后她妈妈告诉我,他们通过她的一个阿姨已为她办好了去法国的签证,她绝对相信和希望我会像他们一样为了她的未来支持她出国。她妈妈在电话里很坚定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的心“唿”地一下被揪紧了,一种热热的东西堵在我的喉咙。 我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谢谢你们信任我。我会像你们一样支持她出国。” 当时我开车正路过伊朗使馆。我无法保持镇定。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儿。我觉得我双手有些发抖,全身无力。 我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 我明白这是她的、也是我们的最好的结局。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几乎停掉了所有其他事情。陪着她满北京的跑。剩下的时间我们都非常珍惜。 她十分天真地对我说几个月以后她就会回来看我,一年以后让我和她一起出去。她甚至要求我和她一起描绘她一边构思一边叙述的未来生活。我一律用深情的笑看着她,回答她。 直到最后一天,我们把主要的时间留在了床上。这是我们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我想象将会是充满激情的。但事实上没有。也许我们心里都有了太多的离愁,也许我们都意识到这次离别的沉重,或者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已经预支了太多太多的快乐,总之我们的快乐枯竭了,我们的快乐终结了,我们都,没有高潮。 我们十分卖力,但却事与愿违。 我们不再努力。谁都没有怪罪,或者奇怪。甚至谁都没有提及我们的失败。我们做够了最后的拥吻以后,相拥着一起去洗澡。 分手时我们约定第二天我直接到机场送她。我们在机场碰面。 她的父母通过她谢绝了我的提议,坚持他们自己去机场。 当晚我无法入睡。我不想再给她打电话,因为最后的时间应该留给她的父母。我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去做什么回忆和思念。事实上我就一点儿也没有去动脑子想什么。因为我不能集中精力。 我的脑海里如同幻灯机,不时闪现出她的或者我们的一幅幅固定的影象,象照片一样,不由自主。除此以外,我的思维都只是空白。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手机忽然响起,我听见她幽幽地说: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我害怕一个人走你家的楼梯,你下来接我吧。” 两点。没有电梯。我们手拉着手,一级一级的走上了十六楼。 那是我们走过很多很多次的楼梯。我们经常在电梯停了以后才从外面回来或者才决定出去。我相信我们走过这段多数楼层电灯坏了的楼梯的次数可能比全楼的人走过的都多。但这是我最不觉得累和长的一次。她的手被我握在手里,我感到它忽然有了从未感到过的柔软。因为这只手平时多数时间都是在掐我的脖子或处于和我的打闹之中。上楼时她有意放慢脚步以更多的接受我的牵引。我第一次特别明显的觉出她是以一个女孩儿和女人的心态用手在向我撒娇。我的心中,充满柔情。 进了家门以后我捧着她的脸好好的看了一遍,然后我们把一切无关于做爱的衣服、思维和心情一起丢在隔壁的沙发上。 我抱着她上床。 我们的做爱象我们第一次一样:舒缓细腻,极尽缠绵,用所有可以记忆的感觉,记忆着对方的一切,她用嘴和牙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数不过来的印记和疼痛,我们各自进行着完成着自己的感受,如痴如醉,直到我们全部的感觉开始汇合,我们共同的动作激烈有力,身体有如在灼人的原始篝火边旋舞,天赐的感觉在心头流过,喷射的刺激如石破天惊…… 我们最后的一夜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早晨我们最后拥抱时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记住了,我会回来找你的!”并且最后一次咬了我一口。 我们如约在机场见面。因为她的父母在场,因为我们断断续续已经告别了一夜,所以我们的离别十分简单。我站在离她们一家三口十米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的告别。她叫她的父母不要再往前走了,“再走我也要哭了。”她的爸爸已经老泪从横了。 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到我不能再走的黄线边儿上,她十分不管不顾的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我也十分大无畏的紧紧拥抱了她一下。她说:“你要好好呆着。”我说:“我会的。” 然后她在我的注视中,走进了安检门。 最后的一刻她回过头来,我看见她的脸上没有眼泪,没有伤感,连表情都没有。忽然她大声说:“你记住我的话!”我微微的点了一下头。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湮没在人群里。她的长发一直垂在背后,只有微微的、随着她的脚步的晃动。但在我以后的记忆中,她离去时的长发却是飘动飞舞的…… 我非常缓慢的走出了大厅。 路过一个大屏幕,上面显示着当天的日期和航班。我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格外醒目。 当我走到停车场,伸手准备开门时,我忽然想到,刚才看到的日期,距离我和她在酒吧的相遇,刚好一百天。 一架巨大的飞机从头顶的低空呼啸而过。声音震撼。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 我明白,我的生活将重新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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