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人行一日后 文:尹享泽 希普和文狐,一个戏子,一个小工。一个跟着草台班子走乡串镇,一个拎着泥工刀走南闯北。没有想过会相遇,却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遇上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文狐一手用泥工刀铲起已和好的水泥,啪的一声覆在砖上,一手接过卧夫抛来的红砖,快速的盖在水泥上。然后接着下一块。就这么着,墙眼着看要砌好了,天色也眼看着暗下来。卧夫招呼文狐去吃饭。文狐叼着烟头,扑打了一下全身,跟卧夫一前一后的走出工地。 此时,希普所在的草台班子正在工地对面的空地上搭台。戏码已经出来了,要唱的这出是黄梅戏《天仙配》,希普的七仙女,陆七的董永。 文狐和卧夫一前一后的走过来。卧夫远远看着对面的台子,兴奋的说,咱们看看去,说不定又是跳现代舞的。文狐两眼放光,猛吸了两口烟屁股,说,好,摸她丫的丰乳肥臀!两个人挤到前头一看,靠,唱老戏的,没劲! 两人正要挤出来,台上一声锣响,陆七的董永出场了。卧夫不由喝了一声倒彩,这董永老得跟什么似的!跟着希普的七仙女出场,文狐吹了一声口哨,大喊一声,这丫瘦得跟什么似的!希普一边唱着词,一边转脸看着台下的文狐,眼光锐利的让文狐的脸通的一下红了。不甘心的文狐抬起头,对视着台上的希普,她一袭白色戏装,脸惨白,唇鲜红,眼仁乌黑。 希普的这个形象像古代的昆虫,落入文狐的眼里,溶入文狐的身体,渐渐形成一个远古的琥珀。 七仙女的唱段完了,换了两个老生上来。人堆里的青年人起着哄走散了,剩一堆大爷大妈。文狐和卧夫也跟着散了。他们一路哼着小调,往光记面馆填肚子去了。 直到光记的三鲜拉面上了桌,卧夫还在文狐耳边叨着七仙女。文狐一筷子戳到面里,哼了一声,吃面!那也叫好看,瘦不拉几的,风吹过来怕会没了影,唱的也不咋地,就知道在台上乱抛媚眼。 你说谁呢?希普端着拉面,一屁股坐在文狐的对面,眼光锐利的盯着文狐,你说谁呢? 文狐一口面正送到嘴里,来不及抬头,只好眼珠子翻起来看着对面的希普,希普还没卸妆,脸惨白,唇鲜红,眼仁乌黑。 可能就是这一口面堵住了嘴,文狐失去了先机。卧夫赶紧笑着说,说错了说错了,我这哥们喜欢乱说话,这顿我请吧!希普冲卧夫甜甜一笑,多谢了,大哥。 文狐用力的吞下口里的面,笑着说,叫啥大哥,都老大不小了。俺大号文狐,叫俺大叔吧!俺们大叔俩可是穷出身,也就请得起一顿拉面了。 卧夫说,不,就叫大哥,我就喜欢听妹子叫我大哥!知道不,你文狐大哥可是有文化的人,他研究过中国八大戏剧,听他侃戏,那叫一个精彩啊! 文狐大笑着说,别听他乱讲,我就喜欢侃金瓶梅,最想过西门庆那丫过的日子,那叫一个爽啊! 希普扑哧一声笑出来,狐大叔说话有见地啊,一听就知道真是个文化人,来,喝几杯吧。 好啊好啊,卧夫正巴不得显摆一下自己的好酒量。忙挥手招过老板,上啤酒。 一个,二个,三四个,桌子上空瓶子挤成了一堆。卧夫已经醉眼惺松了,文狐一边干一边心里着急,这丫咋这能喝?希普拿着杯子跟文狐干杯,大哥,喝啊!一仰脖子,杯子空了。文狐看着希普越来越亮的眼仁,心说还是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放下杯子说,你丫厉害,咱们下次单独喝,我还要留点力气把卧夫扛回去。希普点着头又干了一杯。文狐扶起卧夫正要走,心说这顿饭钱可是省了。谁知卧夫一把推开他的手,喷着酒气说,喝啊,这顿我请啊!希普回过神来也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卧夫的肩膀上,把他生生拍到坐位上,然后摇摇晃晃的说,谢谢了啊,大哥。卧夫摇着手说不客气不客气。文狐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希普摇摇晃晃的走出面馆,文狐不放心的追出去。希普靠在路边狂吐,文狐过去拍着她的背说,喝这多干什么啊,又没人逼你!你这不是糟蹋自己的身体吗!希普抓着文狐的手说,我要身体干什么?我是一个没人要的戏子!醉了多好啊!你看天上星星好多啊,却没有一颗是为了我而闪耀的。文狐二话不说,把希普往肩上一放,大踏步的走向戏班搭台的空地。希普吊在文狐的肩上,唱起了七仙女。 希普摸着好像要暴炸的脑袋坐起来。环顾四周,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小屋,虽然住下没几天,起码床是什么样子的,还是记得的。她记得自己的床是假双人的,比标准单人的大,比标准双人的小。现在睡的这床是一真双人的,头上还隔了铺板,探头上去一看,上面还有被褥什么的,估计还睡了一人。看来,这屋主倒是会合理利用空间。 不过,也证明这屋主穷,仔细一看,还不是一般的穷。厨房里就一接着小型汽瓶的单眼煤气灶,一只铁锅黑得泛油光,半袋盐,半瓶酱油,一只大号可乐瓶,估计里面装的是食用油。卫生间窄得要命,就一蹲位大小,还是市场上最小号的那种蹲位。幸好,还有个淋浴。希普三下二下扒了自己的衣服,站在温热的水下冲冲,真舒服啊。 卧夫拿钥匙开了门,大声喊文狐,那唱戏的不见了啊!文狐拿眼四处瞄了一下,真没见人。他说道不见就不见了,老子要拉屎,都堆到屁眼了。文狐一边松裤子,一边往卫生间里冲。拉开门,希普正拿着毛巾擦身子。啊!希普尖叫一声。文狐低头冲到蹲位上,口里念着,没看见没看见。扑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文狐发出愉快的嗯阿声。 希普拿着衣服仓皇的逃了出来。卧夫直直的看着她,这个,这个,半天也没支唔个所以然来。希普大喝道,看什么看,拿件干净衣服给我。 好的,好的,卧夫揭开枕头,扔了一件衬衣给她,然后背转身说,狐狸拉屎一向又急又臭的。希普咬着嘴唇忍着笑说,知道了,别说了。 文狐走出厕所,身体是轻松了,可这面子上有点抹不开啊。 希普本来在跟卧夫聊天,听到文狐出来的脚步声,立刻闭上了嘴,脸上泛起了红晕。文狐看着穿着自己衬衣的希普,有点傻眼,怎么看都像一个洋娃娃,刚才看到的上凸下翘都没了影。他尴尬的笑着说,不好意思,我真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希普低着头说,我也没看见,也没闻见,真的。卧夫哈哈大笑起来,这两人扯白都不打草稿的啊!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完后,又都没了话。希普站起来说,都饿了吧,我去做饭吧。卧夫忙脱了外衣说,我来帮你。文狐拉住他,你哪里会做饭啊,去买只烧鸡回来加个菜,好歹希普也是客人啊。卧夫磨蹭了半天没动脚,文狐翻着白眼看他,意思很明白,咋还不去啊。卧夫只好说,昨天我身上的钱都让光记掏光了。哦,希普咬着嘴唇,眼睛笑眯成了一对弯月亮。她摊着手说,我也没有钱啊。文狐只好拿出自已藏匿已久的私房钱,心说,丫的,吃了老本,一定要摸一把。 卧夫去买鸡了。希普和文狐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饭菜。文狐借着有利空间,在希普身边蹭来蹭去。希普突然说,谢谢你啊。文狐一愣,谢我什么?希普说谢谢你昨天带我回来啊。文狐笑着说没啥,江湖救美嘛,昨天回来的时候,你们戏班子已经走了,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只好带你回来了。希普放下正洗的菜,转过身,面对着文狐,那你没有对我怎么样吧。文狐看着她白净的脸蛋乌黑的眼仁,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努力压抑自己身上沸腾的细胞,哑着嗓子说,没有,俺不是那号人。希普微微一笑,背转身,口里哼着小曲,专心洗菜了。文狐在她背后,伸出手又缩回手,正在悻悻然间,卧夫满头热气的回来了。 吃饭罗。卧夫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给希普。文狐也夹了一筷子,眼看卧夫的手快些,他只好生生把筷子拽回自己的嘴里。希普看着文狐,坏坏的笑了一下,然后夹了一块鸡肉给他。卧夫当没看见似的扒自己碗里的饭。文狐干笑两声,这块鸡肉下了肚,没嚼出什么味道来。 饭吃得无声无息。文狐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希普,你什么时候回戏班啊。希普说我不回去了,戏班没意思。卧夫说好啊好啊,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文狐瞪了他一眼,希普不回去,戏班不会找我们要人啊。希普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就算没遇着你们,我也不打算在戏班呆下去了。文狐说那你打算干什么呢?希普说随便干什么,走走看看了。文狐夹了一块鸡肉给她,那怎么行,人总得有个打算有个目标的吧。希普瞪着他的眼睛,放下筷子,一字一顿的说,我现在要拉屎!然后,她真的去了厕所。 卧夫认真的看了一眼文狐,说:“你是怎么了,以前没见你这样啊。” 文狐走到厕所旁边,听到里面有小声啜泣声。他摇了摇头,说,希普,我不是那意思。 希普拉开厕所的门,看着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文狐一下子被希普顶住,不知所措,慌乱中说,我的意思是外面坏人多,要不你在这里住下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想好了再走吧。 希普红红的眼睛笑起了两弯月亮。卧夫又埋头扒饭。文狐仰天长叹,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晚上,希普爬到了床顶上的铺板上,以绝对的优势占领了卧夫的床。 文狐,只好跟睡觉爱踢人的卧夫同床。两个人并排睡在床上,望着床顶上的铺盖。听着希普渐睡渐均的呼吸声,卧夫说,狐狸,我觉得我今天有点反常。 文狐说,怎么啦。 卧夫说,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没有这种想保护一个人的感觉。 文狐说,你爱上她了。 卧夫说,你才爱上她了。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在家乡的小妹妹。我出来的时候,我的妹妹才十二岁,她笑起来也像希普一样的可爱。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头漂,也没找到多少钱,没有脸回家。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过得不开心。 文狐说,不要担心,她一定在家过得很好的。 卧夫叹了一口气,不会的,她一定也出来打工了,家里太穷了。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敢去想,我的单纯的小妹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啊。现在的坏人太多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真的是太没用了。 文狐轻轻拍着卧夫的头,睡吧,她一定会遇到像我们一样的好人的。 清晨还没到,卧夫已经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了。门栓刚一拉开,几个人呼的一下冲进来。文狐坐在床上说,干什么的! 一个胖子说,干什么的?找人。希普,希普,出来。 希普在铺板上露出头来,谁啊? 底下一个人站出来说:“希普,是我,七哥。我找你来了。” 希普啊的一声尖叫,清醒过来。唱董永的陆七来了。 陆七说,希普,你没事吧。 希普趴在床顶上说,我没事,你们先出去,我穿下衣服。 几个人退出门外。文狐跟卧夫面面相觑。希普麻利的跳下床。文狐说,你真的跟他们回去?希普笑着说,才不呢,我打定主意不唱戏了,我要回去拿东西的,我还有些细软呢。卧夫说,你可要放机灵点,坏人多着呢。希普说,知道了,我知道大哥和大叔都是好人。文狐一听不对劲啊,自己怎么还落个大叔呢。希普冲文狐眨了眨眼,转身走了出去。 希普跟着陆七走了。文狐和卧夫都有了一点失落感。她会回来吗? 希普哼着小曲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陆七看着她快活的在眼前转来转去。 他站起来,抱住希普。希普挣扎着说干什么啊,放手。 陆七说,不,希普,我不想你走,你走了,我没了七仙女。 希普安静下来,七哥,那只是唱戏。 陆七说,就算是唱戏,我也早已入了戏,从你两年前入班时,我已经入了戏。 希普说,可是我的戏才刚刚开始。 陆七说,是那两个小子吗?你们才认识一天。 希普挣脱出陆七的怀抱,轻快的说,对于我,一天已经足够。 陆七背转身,声音有些哽咽,希普,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希普走过去,握着陆七的手说,就算后悔,我也认了,七哥,你多保重。 陆七说,记着我的手机号,有事一定要找我,我永远都不会关机的。 希普点点头。陆七站在桌边的背影在她的心里卷成了一张画,慢慢的系上红丝带,再轻轻的放在心的最里面。如果爱情会褪色的话,那么这段友情却会永远长青。走出戏班,希普还是有点难过,她自己对自己说,高兴的时候,我还是会唱戏的。 某年某月某天的某夜。 希普一边卸妆,一边习惯性的在自己的桃木梳子上划了一条口红印,然后数了一下,五十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希普用手拍了一下自己惨白的脸蛋,心想洗一下会红润许多的。在这一拍间,镜里的希普居然晃动起来,一闪一闪间都是自己已经走过的五十个城镇。定格的一瞬间是在某个小镇,不记得名字了。希普从不关心名字,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希普已经学会尽快忘记了,她生怕记忆里的东西越多,额上的皱纹便越多。 “希普,来睡啦。”男人在床上不耐烦的呼唤。 “来啦。”希普轻声应着,迅速从镜前消失。 随着夜色特有的声音浮动,镜子里缓缓消逝的是她的故事。在她走过的第四十个小镇上遇到了她的第二个男人,这个男人自称文狐。 子时,十五的月光越过窗帘细碎的照进来,希普的镜子里正闪亮着一颗远古的琥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