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见鬼

    文\浅浅溪

差不多是在去年中元夜的时候，我酒店有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员工跟我神神秘秘地跟我提：“杨总，我们酒店1666房闹鬼。”她说话的时候，正是夜间12点，正是我在巡楼的时候。

“哪来什么鬼，这可不许乱说。客人听到影响生意的”。

她脸色苍白，声音继颤，涩涩地说：“真的，有两单客人也遇到过。我们只是不敢跟您说”。

“1666？”

“是的”

“今天房间有客人吗，没有就带我去。”

“杨总，你去吧，我要上房务中心去领东西。”

我知道是这小家伙怕在这个时间真见到鬼。拿过房卡，走进电梯，电梯灯从一楼一层层向上升着。这是一个观光电梯，玻璃里折出我自己的影子，我看到里面那个人盯着我的眼睛在看，我冲着她笑了笑，她也跟着笑了笑。

电梯在六楼停了。夜半时分，楼道静静地，我顺着门牌号一间间挪了过去。当时我穿的是条短裙，我看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雪白的腿一瞬间变得有些长，交替着走在软软的地毯上，象一只猫没一点声响。我边走边想，如果我见到鬼，我第一句话该跟他说什么？是婉言谢绝他到本店光临的美意，还是耐心细致听她哭泣着述说（据说，游荡的野鬼都是有了故事而没有归咎，无法超渡再投身，所以她的话一定比正常的鬼话多），或是友好和平地送他回去。说实话，害怕的心情是有的，但害怕的胆怯是没有的。我就象在期待着一种别样的邂逅。

我从小就有些瞎胆大，照幼小时看命的瞎子张对我父母说的：这孩子火焰高，脏东西是近不了她的。但另一方面，女孩子命硬了不是好事，把属相改改，冒出一年就妥了。”后来上户口的时候，我的出生年真是提前了一年。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很担心我走夜路的时候，遇到鬼什么的，经常叮嘱我：走路在走大路，别走分岔的小道。可大人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这其间有端倪，便想方设法地想制造机会接近些什么，见到些什么。放学回家，我常常正路不走，借着机会错开同学，绕很远的道从学校背后，靠山林的边道走。林间的空气很好，林影在落坡的阳光折射下，斑斑驳驳的，七形怪状，很是清凉。有时候，如果时间早，我还会在一块大石板上，边做作业，边想如果石头缝里冒出来个什么东西来，或是在我背后突然发出呀呀学语的声音。那时候对鬼的概念是好奇而新鲜的，全然没有害怕的理念。一想起，当时长辩子晃在身后，懒懒哼着歌，斜挎着书包沐黄昏回家的往事，那感觉就仿佛在眼前。在我长大之后，还回去看过那块大石板。小时候，觉得老大老大的一块石头其实并没多大，只是表面光滑圆润，显出青涩的光绎。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我手袖磨出来的。

我读的最早的一部厚书是《聊斋》，那是我还不到八岁，很多字都不认识，就边翻字典边读故事。我父亲的书橱里有很多书，在那个年代，其它家是不多见的。父亲是一个情愿少吃几顿肉也要买一本书的人。我小小年纪自已从他书橱里拿《聊斋》来看，让他当成一个给朋友眩耀的典故，在当时我生活的小地方甚为流传。好多家家长教育孩子就说：“你看人家杨校长的丫头才八岁就敢看聊斋”。其实，说实话，当年就我那点见识，书里能看懂的并不多，况且很多故事情节是关于男欢女爱的。我徉装很厉害的样子，张牙裂嘴的给楼下楼下的小朋友们卖弄鬼故事，把他们吓得一愣愣地。有一回，差点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结果，一个心脏上有点问题的小女生听了鬼故事后，半夜老做恶梦，梦里不止一次大声哭叫我的名字，她奶奶说，她是见到鬼了，而且说鬼是我带来的。找了人来算命，还拿了符要上我家来，说把鬼带回我这里让我把鬼送回去。她奶奶是不依不饶的老人，我母亲一个劲给她老人家解释：“我家小丫那么小，哪能见到鬼，更不可能带鬼到处乱跑。”她奶奶一把拎出藏在门缝后偷听她们说话的我说：“你看看这小妖精的眼睛，鬼不让她勾回来才怪呢？”。我不清楚奶奶为什么说，就看到她满脸皱纹的脸上象挖烂的泥巴地，处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我就想着该拿点什么东西能把它们补全了平整些。

之后的好一段时间，我一个人总悄悄地对着当时家里唯一的一面圆形镜子左瞧右看，有时姐姐要挤过来一起照，我就赶她，她哭着跑去给妈告状，说，“小丫妖精妖怪的，照个镜子也那么大半天。”妈没插嘴，说我臭美。但心底的秘密只自己知道，我在猜想，眼睛里面究竟有什么，是不是眼睛会分正反面，要眼睛的反面才会看到鬼什么的。   

何处才可以见到鬼？聊斋故事里的那些妖艳的女鬼，是不是真的会象仙女一样飘来荡去，并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脸上的皮取下来放到水里洗。

我是在72信箱农场里长大的，什么叫72信箱，其实就是当时政治环境下，把关押犯人的地方。用数字代号隐匿起来，直属省管保证人民专政的安全。在我记忆里场部四周都环围着层层的山峦，而每个山头都囚禁着很多想自由又没自由的人，大人说里面关的坏人。小小年纪不明白好坏，只觉得好奇。

父母在子弟校叫做老师，也统称为管教干部，很多政治犯刑满后就留在学校教除了政治和思想品德以后的课，被叫做就业人员或就业教员。我生平第一任美术老师就是姓李的就业教员。李老师五十岁出头，带着一付黑框的眼镜，刚才来学校时，剃着光头，总着一顶旧蓝色的帽子，到了夏天，头发慢慢长出来，露出半秃头。他在人前很少说话，显得很木讷。后来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政治这个鬼东西让他变得谨慎而胆怯。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李老师画的画那是无以伦比，我喜欢盯着他厚厚玻璃眼镜后面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看着他几笔几抺就将一张死寂的空白变到生动。一回上课，我曾天真问他：“为什么有人叫你牛鬼蛇神，你是鬼吗？”他瞪了半天，嘴角有些颤抖，有些唾沫泛出来，没吐出一句话，只是默默把有些拘偻的背转向了黑板。他在贴着大张的图画纸上，画了一朵花、一棵树、一所房子、一个不太圆的太阳、几朵云彩、门前的小溪、长满绿草的田野，然后用水粉涂上对比绚烂色彩。

然后，问：“同学们，这是什么？”同学们抢着回答：房子、花、云彩和树。他说：“这是家”

原来鬼的家可以这样美丽，原来做鬼可以象李老师一样博学。每当我看着雪白的纸一点点饱满起来，心里想，如果他是鬼，定是只好鬼。这样的鬼，不该到地狱去，如果他下地狱了，地狱也该跟天堂一样美吧。

从那天起，见到李老师，总会在心里冒出来一个“鬼”字，见到他以为见到鬼。那小小年纪隐藏着的秘密的快乐是无限深远的，也是含蓄而绵长的。背着书包上学会装着满不在意地从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上美术课刻意地看着他一个地方就出奇地乱想，比如看到他半秃的头发，我甚至夸张到在他靠近我辅导画画的时候，探着脑袋想去数他头上倒底有多少根头发。在我对《聊斋》故事的描述中，已乎都是长发飘飘的美丽的女鬼，而头发稀少的“牛鬼蛇神”真是罕见。于是，我从小喜欢画画，还在省级的画展上得过奖，在最初的确跟这“牛鬼”有着潜在的关联。

大概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李老师政策平反回原籍了。他是悄悄走的，估计没有人欢送他。在那个年代，人生际遇的起起落落是很平常的。等我知道，他已经不在学校了，我一个人偷偷跑到他住的那间传达室边上小屋子的窗户往里瞧，希望能看到他留下些什么。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又跑到学校橱窗前，看到出自他手里的画和我的画并排贴着，有种恍然隔世的触动。

我郁闷了好几天，话很出奇少，饭也吃得少。妈妈以为我生了病，奶奶说：“这丫头怕是见鬼了？”其实他们何尝知道，我刚把心里构建的鬼给丢了，以后，我何处再见鬼去。

慢慢地一天天长大，我一直也在试图寻找跟鬼有效接触的机会。这种心思只能憋在心里坏想，却不能吐出来，就象当着众多的人你的喉头不小心咽下一根鱼刺，吞又吞不下，哽得你难受还死要面子说不出话来。

以后，听说农村老人丧事后，三天会回转，只要在他常住的房间洒上草木灰，然后悄悄躲起来，透过竹编的簸箕可以见到。我也很认真地冒着让蚊虫盯咬、让游鬼拖走的危险去埋伏过，也的确看到一些解释不清楚的让老乡们叫做鬼符、鬼印的鸡爪、铁链痕迹，但也真没见到鬼。老乡们说，鬼没有影子，人是有影子的，鬼与人的眼睛是反着的，所以，人是看不清楚的鬼的样子，有慧眼的人也只能看到鬼的飘泊的无形的影子。

从我在意识方面有些觉悟开始，每年中元夜（俗称七月半）的那些天，从入夜开始，我就能频繁感觉自己的心跳出腔的声音，那样的声音有点象破裂了的马达，突突乱响。好象是让自己处于一种待发的驱动状态。只要条件俱备，就是焚了自己也要倾命而为。

四溢飘飞的冥纸、香烛燎绕的冥烟、低语的祭祀、旋转的木骅，让阳世生着的人受到阴间死去或游走的魂灵触及。才埋了新坟的亲人在惴惴不安里渴望见“鬼”重附新生，故旧的亲人招旗摇幡在祁求鬼魂泊归。

可一年年过去，我只是在传言中用自己白描的方式去臆想见鬼的心情，我始终与“鬼”无缘。

又一年的七月半，我用房卡打开了1666号房门。

我用右手推开门，一阵凉风嗖地打中了我的头，感觉头发在往后倒。做房的员工没把窗户关严，加之窗户外有亮光，半掩的白色窗帘让风吹起，发出低低的哀鸣，折弯的影子倒影在窗台下的圆木桌上。这是一间标准房，两张床并排在房间中央。平整的白色的床单在暗处闪着莹莹的光，除了风声，所有的一切都处于静止的状态。

由于我对房间的布局太熟悉，所以没急着开灯，同时担心如果一开灯，鬼会不会见光死掉或转身跑了。我走进实木地板铺的房间，鞋跟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手从墙壁一点点滑过，慢慢到床单到台柜到窗幔，“哗“地关严一窗户，风声猛一下停止。

我还是没有开灯，坐在一张床的边沿上，眼睛向四处看。

这时，正对我的是一面镜子，里面有个苍白的女人的脸，长发齐肩，唇色暗淡，眼睛凹陷，烁烁发光。

“谁“ 我的头“轰”一声

心里惊了一下，起身站了起来，这女人恍然似成相识。想迈出腿却象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

“完蛋，真，鬼附身了不成？”

“有本事你就出来”

我在心里低吼了一声。如果她是鬼，她该听到。

她的眼睛开始转红，好象想哭出来。

“别”

我闭着眼睛、使劲甩甩的头，再抬头，镜子里的确是有一个女人。可分明是自己。

眼花了？还是自己吓自己？或者那就是鬼妹的自己？我不得其解。

关了门匆匆回到九楼我住的房间。打开小冰箱，拎出瓶打开的94长城干红，向玻璃杯里倒了大半杯，咕噜咽了下去。又倒了半杯，慢慢走回办公桌前，我究竟是见了鬼不是以为见了鬼？我有点迷糊了。

俯身，打开电脑，点开播放器，悠长哀怨的马友友的大提琴曲回旋响起。我半瞌着眼睛，默忆着刚才的场景。一幕幕打开。

突然间，电脑的音响发出蜂鸣的难听的尖叫。

电，

咔一下全停了，连窗外的街灯。

于是，我象一飘垂的叶子，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一时，连神也没回过来。大气没出一声。

好象过了几分钟或许没那么长，

桌上的电话“叮-----”地响了。

“真她妈的，见鬼了。”

伸手去拿听筒的手有点颤抖，难道，鬼也会打电话？

……

 “杨总，我们已与供电局联系了，五分钟最迟十分钟就送电过来。”

--- --2006年中元夜左右，浅浅溪。

附：事后，有总公司一德高望重的老总，听我言此际遇，扬言要进1666与鬼会会，并真住进了。还戏言，如果他真见到了“鬼”，就先泡杯茶请她喝了，然后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你坐坐就上九楼去吧，这里归小丫管。可惜，他说，听到声音，没有见到。呵，倘若如此见鬼，怕真是有趣之极了…

事后，又紧接着发生了1666的另一桩故事，有点聊斋，却真的涉及到我的一段很重要的感情纠葛，于是，打消了我原计划请人打扫阴晦的想法。对何事何人以至何鬼，都不应用自己构建的方式赶尽杀绝。有些道理一旦想明白，便可豁然开朗。

此乃后话，有空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