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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女人1——8(完整篇)
[楼主] 作者:遥想当年  发表时间:2006/06/16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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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穿越生死线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有人会看得很懂,有人也许看不懂。那就悟吧!这里也许会让你想起什么。

 

她,伏在一堆乱石中,身上穿着学校实习时发的那件白色大褂。周围是雪,白皑皑的。在这种环境里,她的大褂成为很好的伪装,若不是踩上,谁也看不出这堆乱石中还潜伏有人。她的身后就是情同姐妹的三个好友:连英、芳顺、云贞。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心情。她们的前面是几十米的冰封的江面,真正的危险是那些在对岸和身后不停闪动的手电筒的光柱。她,英姬,这次行动的积极策划者,知道一旦被这些光柱扫上,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虽然她们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可还是不希望霉运真正落到她们的头上。

对岸的光亮渐行渐远,身后还是一片黑暗,她拱起身,低低说了声:“走!”快步向江面跑去。江面的积雪已经被山谷中的罡风带走,沾满积雪的鞋底在上面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跌,摔出很远。

她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越过了这条关乎生死的几十米的江面,这是一条生死线。两方面任何一方发现,她们的都是死路一条,朝鲜人民军发现就会就地处决,她们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被中国边防军发现,按照国际惯例,将会被遣送回国。那时,朝方会用铁丝穿过她们的肩胛骨,带回国内,等待她们的仍然是极刑,甚至还会连累家人。

越过边境,她和伙伴们没敢稍歇,径直向中国的腹地深入。她们甚至连回头望一眼家乡的念头都没有,心里只有生存的信念在激励她们,求生的本能此时此刻完全统治了她们。这面的山不似她们刚刚越过的朝鲜境内的山,那边的山光秃秃的。原本很茂盛的森林,都被砍去换了外汇。这边山林的茂盛很容易藏踪匿迹,给人一种安全感。她们跑了一段路,深深吐出一口长气,仿佛在水底潜游了很远的一段距离,露出了水面,憋得要炸的心肺得到了新鲜空气的滋润,一阵又活过来的感觉袭上心头。

她们在一个山凹里停下来,拥抱在一起,低低的饮泣。每年究竟有多少朝鲜人从鸭绿江上偷渡到中国,谁也不知道。但偷渡成功的也不是很多,许多偷渡者在还没有走出朝鲜就被拦截下来。更有的偷渡者虽然成功地越过国境,却会被中国的边防军遣送回国。现在只要不被中国的边防军抓住,就等于成功了。

远处传来了狗吠,有手电筒的光亮划过空中,掠过树梢。她们如惊弓之鸟,拿起原本系在腰间的小包袱,又继续向山的深处狂奔而去。

英姬她们在学校时就受过军事训练,那是在“军事为先”的“主体思想”的统治下所必须进行的教育。她们曾经演练过野外生存项目,但毕竟是训练。现在,平时训练的那点东西显得太不足了。她们转向了。在茂密的森林里,白天都容易迷路,何况夜晚?虽然有白雪映照,几十米外仍然漆黑一片。一棵棵笔直的落叶松,黑黢黢地矗立在那里,每一棵都是那么一模一样。

突然,英姬停下来,她呆了:这山凹怎么这么熟悉?跟她们刚刚离去的那个山凹简直一样一样的。她低头仔细看了看,她们四人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那里,四周却布满了杂沓的脚印,还有警犬的足迹。天啊!她们不仅迷了路,还白白跑了好长时间。看样子,中国的边防军已经发现了她们并在追捕。

英姬慌了,她好像看到死神在逼近她们。她没有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同伴,她怕这几个同伴一旦知道了自己陷入绝境,会出现意外。

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决不放弃。

英姬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在朝鲜是属于动摇阶级,所以她有幸受过高等教育。

朝鲜是一个彻底阶级专政的国家,一个人进入社会首先碰到的就是家庭出身问题。朝鲜的出身成份要追溯到前三代,家庭出身详细分为51种成份。这51种成份大致可分为三大类:核心阶级,动摇阶级和敌对阶级。核心阶级包括革命家庭(长辈为革命干部)、军烈属、工人、贫下中农等。核心阶级的人数占北朝鲜现有人口2200万的三分之一,是朝鲜政权的支柱。动摇阶级是指没有誓死捍卫朝鲜现政权决心的人,动摇阶级约占人口的一半。敌对阶级是指地主、资本家、反动分子、不纯分子、以及在南朝鲜有亲戚关系者,敌对阶级约占人口的五分之一。在朝鲜,家庭出身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敌对阶级的家庭出身者,不能在大城市居住,不能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只能从事一些低贱的工作。动摇阶级的家庭出身者,虽然可以上大学,但入党、提干极难。在朝鲜,报考大学首先要有中学的推荐,所以到了高中,一些家庭出身不理想的学生往往会向老师询问:老师,我也能上大学吗?

这种情况颇似中国六七十年代的国情,那时中国的阶级斗争大概就是朝鲜当今的教材。

英姬读过很多的书,也知道一些植物的生长特性,在森林里行走,只有在白天利用一些植物的生长特性来辨别方向,才会避免迷路。

“在这里先歇歇。”三位同伴提议。

英姬也想:“中国边防军刚刚搜过这里,大概不会再来了吧?”

几个人蜷缩在一起,头抵在一起,互相搂着取暖。这种方式也是英姬创造的,头抵在一起再用块白布蒙遮,在雪地里就像一块积满雪的大石头,谁也不会去注意。

可事情并不像英姬所想象的那样,一会儿,远处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还有狗的低吼和人约束狗的吆喝声。接着清晰地听到几个男人在用当地的朝鲜族语说话:

“看来这次跑过来的是几个女的。”

“四个。”

“这些人怎么想的?连命都不要了。”

“可能是太苦了吧?嗨!”

“那怎办?总不能放弃职责吧?我们是军人!”

“我也是一名军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一个兵么?”

“我也奇怪,老刘,你给我讲讲。”

“好。”

中朝边境朝鲜族很多,他们的语言和朝鲜语言基本相差无几。看来这几名边防军是当地的朝鲜族人。四名被追捕的偷渡者在异国听到乡音,也好奇地支楞着耳朵听那个叫老刘的讲起了故事。

“也是这样的雪夜,偷渡过来的是娘俩。母亲三十二岁,女儿十二岁。大冷天,娘俩刚越过那段江面,就被我率队逮个正着。带回边防站时,那女人和孩子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要把她们遣送回国。她们说,如果回国,她们要死,家中病在床上的丈夫和6岁的儿子也会饿死,我当时没有相信她的话。第二天,按照国际惯例,我们向朝鲜人民军遣送了那母女俩。就在我们将母女俩在边境上递交到对方时,惨不忍睹的一幕发生了:两个人民军将娘俩右臂坦露,将一根铁丝穿过娘俩的肩胛骨。那母亲咬着牙,没有叫疼,可孩子却疼的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们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我当时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眼睛都红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将手中自动步枪端起来就扣动了扳机。”

这时,英姬只听有人“啊!”了一声。

“你紧张个啥?那一梭子全让站长给托到天上去了。要不那几个杂种都得报销不可。”

“真悬啊!”

“就这样真把那几个杂种镇住了,他们把娘俩的铁丝拽出来,绑在手腕上,牵着走了。过了江对岸,竟然在我们的视线里把娘俩枪毙了!”

“真没人性!”

“后来,差点为这事引起外交争端。就这样我本来铁定的排长也泡汤了,还背了个处分,要不是站长苦苦求情,我的军籍都没了。”老刘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也值,打那以后,再有遣返的,他们就不敢在我们面前穿铁丝了。但据说,回去的人仍然是死路一条。嗨!这些可怜的人们!”

虽然英姬她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往事,也知道那些被遣送回国的偷渡者的最终命运,但还是被老刘的讲述深深地震撼着。不知谁的脸已经湿漉漉的,也打湿了其他三个人的脸。

“走吧,今晚就追到这里,明天再接着追。好在往北往西不多远就有人烟了,她们也不会停下,这天儿,要停时间长了会冻死的!”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狗不甘心的低吼声渐渐消失在来的路上。

英姬被老刘后面的话提醒了,这里不能停得太久,在冰天雪地里越歇越堆缩,冻死都不知咋死的。英姬的心里很感激那个叫老刘的边防军,他作为一名军人应该仇视那些偷越国境的人,可他又是那么富于人性,对她们这些只是逃难的人们充满了同情。她分明知道老刘早已发现了她们藏身的地点,只是不忍心曾经发生在他眼前的那一幕不再重演,才没有逮捕她们,还为她们的逃难指明了方向。

她只看到过军人的残忍,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军人也会有慈悲的胸怀。

在朝鲜,军人是个特权阶层,在“军事优先”的口号下,军人是整个民族的骄子。一般人每天粮食的定量只有300克,而军人每人每天600克。普通职员的月薪为一百到一百五十朝元。约合人民币六到十元左右,而军官工资可达一至两千朝元。约合人民币六十到一百元左右。朝鲜人民军可以任意处置任何叛国者(偷渡者及他们的家人)。

英姬的爸爸曾经为英姬找了一个人民军战士,英姬受不了他那趾高气扬,气指颐使的傲慢,只见了一面就拒绝了来往。分手时,那个人民军战士竟指着英姬气急败坏的说:“你一个动摇阶级的子女,还指望登高枝攀显贵啊!做梦去吧!”英姬气愤之下,脱口反讥:“就你这样的核心阶级子女,我还不希罕,你滚吧!”后来,那个人民军战士竟把这事反映给了上级,军队给地方施加了压力,英姬的护士工作被解雇了,爸爸也由科研岗位上拉下来,干些打杂帮衬的活计。没了工作,不仅没了工薪,更缺少了配给的粮食。全家每天不到一千克粮食,够谁吃的呀!更何况一年到头连点荤腥都看不见,胃都风干透了。

英姬站起来,在一棵树身上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向一个方向指去,低声说:“快走!”

跑出了一身汗,刚才这么一歇,通体冰凉。她们身上的棉衣都很单薄,在两层维纶布的中间拉上薄薄的一层棉花,就是她们过冬的棉衣。棉花是朝鲜的奇缺物质,实行配给,想把棉袄做得厚些,办不到。

云贞年纪最小,也最好奇,她见英姬一路走着,边摩挲着大树,边调整着方向。就问:“英姬姐,你摸那些树做什么?”

英姬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可以凭借察看大树的树皮来辨别方向,粗糙的一面向南,光滑的一面向北。不知对不对。”

云贞小心地说:“可别再错了,我饿得不行了。”

说来怪了,刚刚大家走得还挺来劲儿,云贞这一说饿,马上就像非典似的,传染给了每一个人。行走的脚步慢下来,攀爬陡峭山崖的手也没了力气,后来干脆就抱着骨碌碌直叫的肚子蹲在凹进去的石窝里。

她们已经半个月没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饱饭了,从家乡出来,她们就乞讨着一路北行。朝鲜的治安管理非常严格,如果到远方走亲串友必须携带地方政府开具的路条,否则就按违反治安法处置。她们只能夜行晓住,十分谨慎地乞讨。走到鸭绿江边时,那里的百姓更穷,连饭都难得讨了。别说要备过深山老林的干粮,就是吃,也是有这顿没那顿。

英姬架不住几个姐妹的哀求,她也确实又累又饿,于是在翻越了一座山后,就选了个背风的雪窝子坐了下来。

东方有些泛白,那是曙光。夜行的人看到曙光都会将鼓了一夜的劲儿松懈下来,累了,饿了,冷了,都会一股脑袭上疲倦的身子。这时正是当地老百姓所说的“鬼呲牙”的时辰,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走了一夜的英姬她们,就在异国他乡,在大山的深处,在冰天雪地里,在她们又饿又累的时候,睡着了。

熟熟地睡着了。

 

.泪洒骆驼沟

 

她的头枕在阿妈妮软软的腿上,半边的身子都熨贴着阿妈妮的腿,暖暖的,好温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得有十几年了吧?

唉哟!手,手指怎么这么痛?该不会又是去山上撸槐花扎伤的吧?可那次也没有这次这样的痛,钻心。

冻僵的身体暖透了,她也在阵阵的刺痛中醒转。

陌生的屋,墙壁和屋顶都是黑黑的,那是长年累月油灯劳作的收获。

灯下是一个壮壮的汉子,正在吸着烟,从屋子里烟的浓度看,壮汉已经抽了有时候了。

她闻到了身上盖的被子也散发着浓浓的烟味儿,接着她感觉自己竟然光光地躺在被子里。

她虽然在逃亡的途中时刻都准备着这样的后果,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且还是在她没有知觉的情况下。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开始打量灯下的壮汉。他,三十左右,大块头,脖子和脑袋一样粗,肌肉的线条隔着身上的单衣都看得一清二楚,是典型的壮汉,在家乡少有。家乡男人们因为缺乏营养,胳膊腿哪还有肉啊!不是骨头就是皮。她想起了爸爸在她出走那个夜晚,用瘦得干干的手臂搂着她的双肩,无奈地说:“走吧,走吧,神会保佑我的女儿!”

妈妈只会抹着流不尽的眼泪,把她所有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小包。那是她节日穿的一件粉色裙子,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要了一张全家三口人的合影,那是她一周岁时的留影,照片上的她灿烂地笑着,无忧无虑的样子。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回来,但她知道她会非常非常想念她的爸爸妈妈。

小包还在,在她的枕旁。

“嗯,醒了?”壮汉回转头低声问。声音低沉很磁性,是女人喜欢的那种,但英姬听不懂。“好些了?”壮汉俯下身,嘴上的烟味儿很浓,英姬脸侧了侧。她不知如何回答对方的话。

“请你把我的衣服给我好么?”她很微弱地说。

那张被这东山里的冬风刻画出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片迷惑。

她看到了,她的衣服挂在西面墙上钉着的一排木橛上,另一个木橛上挂着云贞的紫色短袄和她喜欢的藕荷色内衣。一偏头,她看见了云贞,还没醒过来的云贞,正躺在自己的身侧,脸上满是水泡。

英姬半支撑着上身,用手指向自己的衣服。

壮汉才明白这个女人是在让自己拿衣服,于是在墙上摘下英姬的衣服递给她,自己走到了外屋。

英姬三两把穿上了衣服,坐起身来。浑身不仅骨头节疼,连肉也疼得如针扎,碰哪哪疼。先缓过来的地方已经开始发痒,钻心的痒。她挪到了云贞身边,清楚地看到了云贞原本细腻的脸,现在都是水泡,有的已经在流水。她掀开了盖在云贞身上的被子,也如她料想的那样,云贞也是一丝无挂,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摸摸身子,有些发凉。左臂还有些冰手,臂弯上还残留着没有化尽的雪团。

英姬明白了她和云贞为什么被剥个精光的原因。

她们昨天夜里被冻僵了,小时贪玩,有一次手冻得没有知觉。她回到家里一边哭叫着一边要把手放到炉火上烤。妈妈不让,叫爸爸在院子里捧回了一捧雪,两人一人一只手捧着搓起来。一会手发热了,也不那么疼了。妈妈说,冻僵的手,千万不能烤或者搁在热水里洗,那样容易使冻僵的皮肉坏死。后来英姬从自己的学业里接触了野外救生的知识,其中就有如何解救冻伤人的基本知识,那就是用雪搓擦冻伤的患部。

不脱光,如何搓遍冻僵的全身?自己和云贞没有被强暴过的感觉和痕迹。英姬现在除了感激,内心的那点猜疑和不安一扫而光。

“请过来一下,好吗?”英姬没有见到连英和芳顺,想叫进主人问问。

主人就是那壮汉。他虽然不懂朝鲜语,可听到了英姬的呼唤,这里除了那个还昏死的女人,只有他是个大活人,不是叫他还会是谁?他踏进屋,见英姬打开了云贞的被窝,急忙重新盖过。一边盖一边说:“不能掀开,不能掀开。”他回过头来,眼睛一亮,眼前的云贞好美哟!装满羞涩的眼睛,虽单眼皮却不眯缝,盛着令人心动的水汪汪;鼻子和中国的女人鼻子一样,看不出区别。嘴角微翘,不仅挂满了矜持的笑意,因翘起的嘴角,原来有些瘦瘦脸蛋上显得多少丰满起来。一丝涎水掠过嘴角,他猛丁回过神来,贪婪的眼神一闪即逝。那一瞬间的人与兽的撞击,只有他自己知道。

英姬知道自己说话他听不懂。她不明白,不是说,中朝边境的附近都是朝鲜族的聚居地么?昨天那几个边防军分明也是朝鲜族呀?这里是什么地方?主人为什么不懂她们的语言呢?但英姬还是用手势发出了询问:“我们另两个同伴呢?”一只手指指自己和云贞,另只手伸出四个手指又变成两个手指。

主人很聪明,伸出两个指头,向外一指,脸上浮出无奈与悲哀。

英姬明白了,她的姐妹,最好的姐妹可能已经长眠在这异国他乡了。

连英虽是她们中的大姐,但只大她六个月,性情温顺。是和她一起度过十一年义务教育的同学,连英的哥哥还是英姬的学长,他一直深深地恋着这个同校同系同乡的小学妹。去年连英的哥哥因受不了饿,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同伴想越境到南朝鲜(在朝鲜不准提韩国,只说南朝鲜),还没走到边境,就被捉住,遣返回籍,被劳动改造。全家受了牵连,做饲养员的连英也被国营牛场开除了。连英在探望哥哥的时候,哥哥偷偷地告诉她,一定要逃出去,往北,那个国家没有歧视。她是英姬的出逃计划的坚决支持者。

英姬还记得临出走的头天夜晚,她们相拥着坐在黑暗中。她问“连英姐,到那边你想怎么生活?”连英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想要看透面前的黑暗,她说“如果有人雇我养牛,我很高兴,我会做得很好。”英姬贴近她的耳朵:“你不想嫁吗?我们到那边的人都会嫁的。”连英用手搔着她:“你就是想嫁才出逃的?!”忽然,她停住了手,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咳!可怜的哥哥!”两人谁也不说话了。

芳顺是英姬姨家的女儿,她是最早知道英姬出逃念头的。接受义务教育后就闲在家里的她,经常去表姐家和表姐厮混在一起,长得原本就相像的姊妹俩,双进双出,不知情的人总以为她们是双胞胎。当她知道英姬要出走的计划,死活缠着要跟着,并以告密相要挟。她是瞒着家里偷着跟英姬上路的。

她们都死了?在逃出了她们认为的火坑,已经踏上了她们想踏上的国度,竟然就这样被冰天雪地夺去了刚刚二十岁的年华。谁的错?啊!谁的错?英姬在心里喊,她的泪已经打湿了胸襟。

天亮了,英姬已经能够忍着浑身的奇痒站起来在地上蹓跶着。屋主人跟她打了招呼,背上一个背包就出去了。她不知道她去哪里,但他临别前的坦诚目光告诉她,他不会给她们带来危险。

趁着主人走的机会,她找了一根树枝拄着,里里外外,打量起了这个陌生国度的第一个落脚点。

这是一个内外两进的屋子,墙是用锯得整齐的原木堆码而成的,外面糊了些泥巴用来挡住那些妄想从木缝中钻进来的山风。里屋稍宽敞些,是主人睡觉的地方。从用木头搭建的宽大床铺来看,在这里住的不只一个人。床上的铺盖卷告诉人们,这里最少住有三个人。西山墙上钉着一排木橛,用来挂各种物事:三顶安全帽,两个皮质工具袋,还有雨衣,棉军大衣等。靠里边的就是云贞的衣物。外屋稍小,搭着灶台,灶旁还堆着新劈的木材绊子。锅里还冒着热气,看来是已经做熟的饭,闻着一股久违了大米饭的香。

屋子外面东西两侧是很长的两列房子,其结构与这两间房相似,房门都开着,里面空空的,但长长的床铺还都完整。

整个建筑就这么几栋原木垒的木屋,英姬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倒是在木屋下面的河谷里,英姬看到了叉在河床里许多原木,有的已经被捆绑成木筏放在谷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运走。

远远的看到两个人从河谷的那一头走来,走在前面的是那位屋主。

英姬挪回屋不一会儿,屋主他们也进了屋,脚前脚后。

进屋后,主人拍了拍他带来的那位中年人的肩膀,就到外屋去了。不一会儿,外屋就传来一阵锅勺响和阵阵诱人的菜香。

屋里,英姬已经哭得死去活来。

那个中年人名叫崔吉泰,山下朝鲜族村民。因为他曾经做过村里的赤脚医生,所以附近进山搭窝铺立窑的有些小伤小病的还都麻烦他。老崔是个热心肠,无论是谁,啥时候,只要说一声,背上药兜子就跟你走,不带打奔儿的。

老崔告诉英姬,这里叫骆驼沟,离中朝边境很近,抄小路只有十几里。这里是云峰林业局的一个采伐点。屋主人姓彭,叫彭顺,是采伐队的留守。老家河南,出来已经十几年了。昨天早晨他出去蹓山,发现了英姬她们四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冻僵在一个雪瓮里。当时抱在外围的连英和芳顺已经冻僵了,停止呼吸。英姬和云贞靠在里面,身体还有点温度,等多少明白些救护冻伤知识的彭顺将二人背回窝铺用雪将英姬搓过来时,再救云贞时就已经有些迟了。英姬不等老崔说完,就哭倒在云贞身上,她哭求老崔一定要救活云贞。

老崔仔细检查了云贞的冻伤情况,对云贞的左臂很担心。他从随身带来的药兜里拿出冻伤膏,给云贞的左臂和几处冻伤较严重的地方涂上并包扎好,彭顺的饭菜也都打点好了。

饭是白米饭,焖得粒粒透明,颤巍巍的;菜是野鸡炖干蘑,是东山里的特产,山外边等闲是吃不到的。

英姬早就饿了,在家乡还没出来的时候,就饿了,她不就是为了一顿饱饭才冒着生命危险跑出来的么?可英姬吃不下去,两个姐妹连这里的米饭和肉菜都没看上一眼就死了,云贞还没有脱离危险,四姐妹只剩她自己面对这可以吃饱的饭和从来都没品尝过的肉菜,她,她,实在是吃不进,咽不下。

看着英姬只是俯在云贞的身上哀哀地哭个不停,把个彭顺急得直搓手,他想说什么,英姬又听不懂,他只是无助地望着老崔。

老崔低低地对英姬说了几句,英姬抬起身看看彭顺,在炕上跪起身给他行了个大礼,说:“恩人,英姬在这里代表死去的和活着的给你行礼了。谢谢你救了我们!”

彭顺再笨也知道英姬是在给自己行礼答谢,他不知如何回礼,就朝英姬一个劲儿的作揖:“别,别客气,应该的,应该的。”看到彭顺的窘样,老崔使劲憋住溜到嘴边的笑声。

被彭顺死活留住的老崔在窝铺呆了两天两夜,直到云贞完全苏醒过来,看到云贞已经发青坏死的左臂,老崔说要回去联系医院截肢,彭顺才放他下山。临行,再三嘱咐要快点回信儿。

老崔走后,彭顺搀着英姬去了她们四人曾经栖息的那个山凹,彭顺搬来了一些大石头,砌了一个大大的墓穴,把连英和芳顺的尸体放进去,并排地放在一起,脚向着南方,英姬说,希望她们在死后能回到家乡。

封完了墓,彭顺将伤心欲绝的英姬背回了窝铺。

第二天,老崔回来了,他说,已经在县城找好了医院,马上可以进行手术,只是钱很贵。

说到钱,彭顺犹豫了一下,他看看英姬无助的目光,又看看云贞业已溃烂的伤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老崔说:“好吧,我那儿还有一笔钱没来得及汇回家,就用它吧!”

终日里和这些跑山的打交道,尤其是和彭顺打交道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老崔知道他们用命换来的每一笔钱都不容易,彭顺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跟爸爸妈妈团圆了,不就是为了多挣那点看家费吗?听伙伴讲,彭顺那笔钱可是他父母让他寄回去给他定亲的。

“不行!”老崔断然拒绝。

英姬在那里焦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问老崔,老崔只好告诉她,云贞的手术要很多钱,现在马上筹不到。

英姬低下头想了想,抬起头对老崔说:“谁有钱救活云贞,我和云贞为他做工偿还工钱,或给他做妻子补偿都行,可以吗?”

彭顺这个河南大汉此时被英姬的侠义心肠所感动,激动的他向老崔一挥手说:“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做手术。”

老崔这时听了彭顺一说,不知为何一力赞同:“嗯,就这样,就这样!”说完,又看看英姬,边笑便将彭顺的想法翻译给了英姬。

英姬挂满泪痕的脸,终于绽开了在这异国他乡的第一缕笑容。

 

3.迷情长白山

 

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破坏总要比建设容易得多。

你要想让医生在你残缺的肢体上嫁接出一个肢体来,那要很难很难。可是你如果要他截掉一个肢体,却很容易很容易。甚至就连彭顺这样的伐木工人看过了云贞的手术后都说,这万八花得太不值,把个人胳膊顶根一拉就卸下了,人从此就残废了。他们放木排有时被绞索绞飞了胳膊,还不是用快刀将连着的部分一分开,包扎包扎换换药就得了。

在登记时,彭顺把云贞写成了自己的妹妹,可医生们发觉,在两个月的住院时间里,哥哥和妹妹一句话也没说。你要说妹妹是哑巴吧,可昏迷中分明说着很流利的朝鲜族话。时间长了,医生护士的眼光都是怪怪的。英姬以姐姐的身份护理着云贞,很专业,她本来就是学护理专业的,虽然不会治云贞的断臂,但护理却是行家里手。她和云贞也不敢多说话,怕周围的人识破她们的身份。半夜里,邻床的病人常常被她们的饮泣声惊醒,这些人以为她们是姐妹情深,总劝她们想开些。善良的人们,谁能想到她们哭得岂是妹妹的一只胳膊?那长眠在深山雪瓮里的两姐妹才是她们的永远的痛!

云贞的胳膊伤口愈合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去哪儿?彭顺很为难,如果以前在山上住,那是权宜之计,没办法,人命关天。可这以后——,孤男寡女的,对人家女人不好。问老崔,这小子只是坏坏地笑,不知揣的啥坏水儿。在彭顺结账的时候,他看见老崔在和英姬地嘀咕着什么,英姬一个劲的点头。

当彭顺回到他们身边,英姬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利索。见彭顺回来就说了句:“顺哥,上山。”汉语发音虽有些不利索,但还是让彭顺听明白了。两个月的护理和这些汉、朝杂居环境的学习,英姬竟然也学会了粗浅的交流。

彭顺不解地看了看老崔,老崔笑笑,说:“回去吧,你也不要为你那笔相亲的钱犯愁了。英姬说,她嫁给你。”

彭顺耳朵脖子脸一个色,红红的,嘴里嚷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那不是趁人之危么?”

老崔说:“小彭啊!你人不坏。她们过来也是为了能吃饱饭,原想着嫁人来着,遇到你,不仅救了她们的命,还解了她们的难,英姬是心甘情愿的。”又瞟了英姬一眼:“今晚回去就入洞房,别搞什么仪式了,过两天我找几个铁哥们去你那儿聚聚。”

英姬站在彭顺的身旁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竟冲着彭顺点点头,眼中流露的是一种渴求。

彭顺当然在心里一万个乐意,这些日子他看出英姬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开始,他是出于同情,也许爱也是从同情就开始了。他喜欢她的漂亮,喜欢她的勇敢,喜欢她对姐妹的那份情意。也许他们的缘分,就从彭顺在雪凹里第一个抱起她那时就开始了。

他们回山了。彭顺。英姬。

云贞依着老崔的意见就留在老崔的在县城里一个朝鲜族朋友家,这样换药打针方便些。

临别,云贞抱着英姬痛哭了一阵,二人恋恋不舍地说了一大堆互相保重的话。

冬天进山,河流就是最好的捷径。这条河,就是彭顺他们从山上向下放木排的那条河。如果走山路,县城去采木场要翻过好几座山,而沿河上溯,只有四五十里,搭上雪爬犁,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采木场山下的三回屯,那里到采木场还有个把小时的山路要爬。

河面的冰上铺着厚厚的雪,白花花的,有些耀眼。空旷的山谷回响着马掌钉抓进冰面的“咔咔”声,均匀而单调。

英姬坐在爬犁的中间,有些不安,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可心底却偏偏升起一阵阵莫名的兴奋,越接近采木场越强烈。彭顺的脸一直在红着,低着头坐在爬犁的最后面。

到三回屯,爬犁返回县城。彭顺将两个装满用品的背囊一前一后搭在自己的肩上,左手把刚刚在路旁撅的木棍递给英姬,然后拔步向山上走去。

河水在这里的落差虽然大了些,河边的小路却不算陡峭,两人走起来还不十分吃力。英姬跟在彭顺的后面,有时在彭顺爬坡的时候,帮他推一推后面的包囊。不想却帮了彭顺的倒忙,每推一次,彭顺都会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一下,每次踉跄过后,彭顺都会回过头说一句:“不用你帮忙,你自己小心。”可再一次爬坡,英姬看到彭顺吃力地登着有些发滑的路坡,又忍不住帮忙。

路上,英姬多少次看着彭顺的背影,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要和自己生活一生的丈夫?”等望见了采木场的那间小木屋时,英姬的心已经平静了。她从第一眼看到彭顺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他的影子,只不过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么个现实:彭顺是个中国人。她没忘记自己是个朝鲜人,没忘记阿爸吉和阿妈妮,没有忘记那些同学和同事,甚至时常还想起连英的哥哥。这两个多月,英姬多少次被这个中国的大汉感动着。厚道、诚实、热心、能干的彭顺,时时钻进她的心里。当老崔向她说明了救治云贞的那笔钱是彭顺的相亲钱时,英姬就已经在心里把自己交给了彭顺。

东山里冬天的白天很短,太阳还在半空就隐进了西边高高的山峰下面。虽然,看着东面峰顶还是一片阳光灿烂,山谷中已经昏暗下来。谷中那伐下来的原木躺在那里与那一块块的山石都黑黢黢的,有些分不开了。林中偶尔传来公野雉的一两声咕咕的呼唤,还有过山风走过的呼啸。

小木屋里,彭顺和英姬已经吃完了晚饭。屋里那盏油灯早已点燃,灯光还是金黄色的。彭顺两腿搭在炕沿边,坐在炕头自己的行李上抽着烟,行李已经铺好。这是东山里人们的习惯,晚上把行李早早地焐好,等睡觉的时候钻进去,里面已经热乎乎的,劳累了一天的身子骨被那滚热的炕热热地腾上一腾,舒服透了。英姬则深深地低着头,坐在炕梢自己以前睡过铺位的炕沿边,行李没有铺开。

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什么。彭顺脚下的地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烟蒂,英姬深低的头始终也没抬起过,墙上那个熏得乌黑的电子钟倒走得有滋有味,“咔嗒,咔嗒”好像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忽然,英姬咳嗽了几声。

彭顺将自己才吸了一半的烟掐灭,说了声:“睡吧!”随手把灯熄了。一阵窸挲的声音,彭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屋子很黑暗,就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更静,电子钟走得更响。

彭顺躺在被窝里,脑子里很乱。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炕的另一端的那个女人。虽然老崔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但他始终有一种负疚感,他彭顺怎么会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可炕的那端毕竟是个女人,这对不到二十岁就出来打工,还没有亲近过女人的他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诱惑。

暗夜,是某种冲动的土壤,想象助长了某种冲动的欲望。彭顺知道,现在他只要拉英姬一把,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知道英姬内心真正是怎么想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彭顺觉得好长好长,他已经感觉到累了。他感觉英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接着是一阵窸挲的脱衣声。还没等彭顺的想象从那一端窸挲的脱衣声走出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被窝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光光的女人,是英姬。

几天后,老崔和他的一些铁哥们来了。还有云贞,她死活也要跟来。

这些朝鲜族的村民,非逼着彭顺和英姬按照朝鲜的民俗,举行结婚仪式。

好在老崔带来了一应仪式上用的东西:表示男方对爱情忠贞的木鹅,男女婚礼上的传统礼服,还有足够他们食用的打糕、冷面、白酒、菜肴。

那一天,英姬身穿鲜艳的朝鲜传统服装,头戴缀有宝石的黑帽子,脚穿白袜子和绣花鞋,脸上贴着用红纸剪成的三个5分硬币大小的圆圈,因为朝鲜人相信这样可以辟邪;彭顺也穿着用墨绿色缎子做成的用金色丝线绣了代表吉祥的图案的传统朝鲜服装,头上还戴着黑色丝质官帽。

婚礼上最传统的就是彭顺要搀着英姬走过铺在门口的一个麻袋,麻袋里装的是本地产的所有粮食:稻谷啦、玉米啦、小麦啦、高粱啦,等等。寓意是未来生活稻谷满仓,富裕安祥的意思。接着就是新郎官彭顺行“醮礼”,一个朝鲜族的小伙子递过来一盆清水,彭顺用手指蘸取水盆中的一点清水,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弹撒,然后用筷子把事先放好在碗里的一个栗子夹起来翻一个个儿。彭顺做得很笨拙,水不小心弹到了英姬的脸上,吓了她一跳。而那颗栗子也费了彭顺的好大劲儿,翻来翻去就是不能将它翻过来。据说这是在避邪,也是在暗示从此开始新生活,日子欣欣向上。

仪式结束了。老崔把木鹅塞到彭顺德怀里,要他抱着木鹅走炕边,把木鹅顺着炕头推到炕里。木鹅在他推送之下趴伏在他和英姬的铺盖旁。在朝鲜人看来,如果木鹅仰着身,则意味着以后会生女孩子,反之会生男孩。这当然是迷信,可是这已经形成了千百年来朝鲜人婚俗的一个特色。现在很少有人那么在意生男或生女了,可大家还是热烈地祝贺他。

在东北的少数民族最多的应该就是朝鲜族,他们聚居在黑龙江、吉林、辽宁的东部靠近中朝边境的地方。他们热情好客,能歌善舞,带有典型的朝鲜人的生活方式特点。

喝酒是婚礼高潮的开始,朝鲜族男人喜欢喝酒,往往尽兴。酒一直喝到婚礼的高潮——跳舞,有的还边跳边喝。大概所有与朝鲜族人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同他们跳舞是一件很累的事,他们可以一跳就是三四个小时。彭顺邯郸学步地跟着蹦跶了一会儿,他觉得比放了一天的木头都累。英姬用还很生硬的汉语唱了朝鲜传统民歌《道拉吉》,在座的都知道,她是唱给丈夫彭顺的,在座的只有他一个是汉族人。

那一夜,当人们散去后,英姬扑在彭顺的怀里哭了。彭顺明白,那是一种幸福。

开春了,山阳坡的草已经发绿了。有些结果子的树花蕾已经开始孕育,那些红松,樟松等常绿乔木的叶子绿色更翠了。山里的声音也多起来,春天是大大小小的动物发情的季节,它们高一声低一声,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使沉寂了一冬天的大山活了。

彭顺和英姬这些日子就象掉进了蜜罐里,甜甜蜜蜜的。他们形影不离,双进双出,无论彭顺是遛山,还是去山下购物,英姬都跟随着。两个人的交流也慢慢沟通了,虽然有时还需要通过手势,心灵的弥补,但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每天晚上,两人躺在炕上,总要绊绊磕磕地说上一阵话,然后相拥着甜甜地睡去。

有一天,英姬做了个梦,她和彭顺开着车,拉着满满的一车大米,回到了家乡。她看到瘦得已经打晃的父母,还有连英的父母,云贞的父母,禁不住与他们抱头痛哭,英姬将大米分给他们,这些濒临饿死的老人孩子都喜极而泣。英姬醒来见丈夫正在摇晃自己,不觉又抱住彭顺哭了起来。彭顺只好安慰她,将来等她安定下来,一定会去朝鲜看望自己的丈人丈母。知道是安慰,英姬还是笑了,她的心已经牢牢地拴在这个憨厚的中国丈夫的身上。

山上的雪开始融化了,雪水汇成溪流,溪流汇成江河。江河醒了,山上的万物醒了。

采木场开始了新的一年。

 

4.霜洗金达莱

 

长白山的春天来的很晚,夏天又来得特别早,往往是人们刚刚才感觉春天来了,夏天就接踵而至。迎春花和夏季花错杂开放,分不出哪是春花,哪是夏花,一簇簇,一嘟噜一嘟噜,都捧给你,都是那么妖娆,那么灿烂,那么逼你的眼。

当采伐工人上山来的时候,正是英姬闹小病的时候。闹小病,是吉林地方方言,就是妊娠,说白了就是怀孕。可笑的是我们的彭顺老郎,看到英姬呕吐,吓得手足无措。英姬说,不碍事。彭顺就是不信,不仅让人捎来了许多止吐药,还把老崔叫来了。老崔要给英姬号脉,英姬不肯,老彭就哄着她坐下来。英姬在彭顺的怀里,被按着手,才让老崔把住了脉。老崔号完了脉,眼神怪怪的看着英姬和彭顺,英姬的脸红得像山里的大酸楂,彭顺则迷惑不解。彭顺问老崔:“你说啊!什么病?”

老崔不说,只是笑。收拾好药兜子,走到了门口,才对跟在他身后已经悻悻的彭顺说“你要当阿爸吉了。”

彭顺愣了一下,马上跳了起来,他把英姬抱起来在地上转着,倒把客人老崔晒在了一边。老崔笑着摇着头下山了。

彭顺有了新的房子,那是新接在他们曾经住过的木屋的一头的两间新房。新木屋里一切都是按着英姬在朝鲜的居所布置的。东间里住着采伐队长,西间里住着英姬和彭顺。中间的两间打通了,作厨房。队长李寒山,一个当地朝鲜族的老山民。因为曾经在山里救过现任林场书记的命,才得以承包下了这片山林的采伐。彭顺在他的手下已经干了近十年的采伐放排,是他的得力助手。老李的家安在县城,开了一家建材公司,由儿子儿媳管理着。他不放心,隔三岔五地回家看看。回来就跟彭顺他们一锅搅马勺,在一起吃。山上的一切,彭顺担了绝大部分。

英姬做完了饭,就到附近林中采野蘑,山蕨,小头蒜等。这些东西在英姬的老家那边已经几乎绝迹了,有的只能在人工培育的地里才能见到。不到那几个大酒店,寻常百姓家是见不到这些珍贵的野菜的。在这里,随处可见,当家常菜来吃。吃不了,就腌着晒着。时常有贩子到山里来收购,价格也好。一个季节下来,英姬竟卖了两千多块钱。彭顺怕她累着,反对她出去,英姬却用了彭顺自己常说的一句歇后语说服了彭顺,她说:“这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而已。怀孕的女人要多活动,就算活动了吧。”山里虽偏僻,但日常生活用品还不匮乏,因为跑山的多,山里山外的路就活泛了。英姬未雨绸缪,用自己的钱为腹中的小宝宝买了许多用品。

长白山成熟了。

彭顺和英姬的孩子降生了。孩子没有应验木鹅的预兆,是个女孩。彭顺早已忘记了他推向炕里的那只木鹅是仰还是俯,可英姬记得。当医生告诉他们出生的是女孩时,英姬愧疚地望着欣喜若狂的彭顺,因为在中国,她知道,要二胎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朝鲜,政府鼓励百姓生育,多多益善。

这里有个风俗,产妇要在产房里休养一个月,不能受风寒。一般都是由男人护理,叫伺候月子。彭顺很忙,在水枯之前,尽量把采伐下来的木材运出去,变成钱,才是一年的收入。这些日子彭顺没日没夜地忙活在林子里,河水边,把木头从山上滚下来,在河边扎成排,顺河放到山外,再装上车。于是彭顺请云贞来帮他护理英姬的。

云贞比先前胖了些,尖尖的下颏已经圆润,脸色没了先前的灰败,晶莹细腻,白中透粉,焕发着朝鲜少女的特有美丽。她已经能熟练的用她的独臂做一些家务,不过给孩子换尿布这些细致的活儿,还得英姬亲自动手。近一年的异国流浪生活,使得云贞长大了不少,成熟了不少。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的小姑娘了。她学会了忧郁,脸上常常挂着凄凄的表情,把很多的心事写在脸上。英姬发现,每当她和彭顺逗着孩子发出欢笑时,云贞的脸上就会浮满羡慕的神情。有时常常独自发呆,偷偷地叹上一口气。英姬想:“这丫头八成是怀春了。”

英姬和彭顺说了,彭顺说:“过几天送她回城里时,顺便去找一下老崔,让他找个合适的人,把云贞也安顿下来。”

英姬为孩子起了名,叫金达莱。金达莱是朝鲜人信奉的一种“圣花”。当长白山的树木还没有从冬眠中苏醒,金达莱就已迎风冒雪,争春怒放,有时开满一坡一坡,一梁一梁的。英姬说,自己姓金,孩子又不能上当地的户口,就随自己的姓吧。金达莱长得很水灵,与生俱来带着妈妈的美丽,小嘴甜甜的,刚刚八个月就赶着爸爸妈妈叫,那稚嫩含混的“爸爸”“妈妈”叫得小两口心里直痒。彭顺更是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怎么疼爱好了。在金达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彭顺每天回来都要给孩子捎回一束金达莱,这些金达莱有时需要爬到很陡峭的山崖上去采,越是陡峭险峻的悬崖上,金达莱开得越鲜艳。彭顺说,当他看到远处悬崖上盛开着的金达莱时,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在向他招手,他也就无畏无惧了。

彭顺跟英姬说,今年冬天不看窝铺了。回河南老家,看看父亲母亲。也让两位老人看看他们的孙女儿,高兴高兴。英姬逗他,这些年都是你看窝铺,老板对你也不薄,说不看了就不看了?彭顺笑呵呵地说,我在这里看了这些年的窝铺就是为了等你,你来了,也该夫妻双双把家还了。英姬听到这里,幸福地哭了。彭顺就哄,你们女人真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淌眼泪,若再哭,他和孩子也要哭了。英姬就会笑,因为先前的哭本来就不是痛。

若不是一件小事,彭顺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还会延续下去,也许要延续到彭顺拄拐,金达莱长大,英姬永远在笑的那一天。

一个工人违规操作,擅自将卡在半山的一棵圆木撬下山。山下就是河边,河边有好多人在绑木筏。那木头滚了几十米又被一块巨石卡住了,彭顺火了,跑上山狠狠地训了那个工人一顿,那个工人一气之下就跑下山了。

第二天,正在山上干活的彭顺远远看到沿河上来两个着装的警察,他们在河边跟放排的人们说着什么,有人将手向半山的窝铺指了指,警察直奔窝铺而去。

彭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放下手中的活,飞快地向窝铺赶去。

英姬在院子里牵着金达莱的手教她学走路,绊绊磕磕的金达莱不时发出铃儿般的笑声。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英姬也不时地咯咯笑着。

突然院子里传来低咳声,英姬抬头望去,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两个警察看到母女欢乐的场景,呆了呆,互相看了一眼。英姬的脸霎时白了,她害怕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抱起金达莱,迅速走进屋里,将门关上。从铺盖下的席子底下拿出一沓钱,她抽出了几张塞在怀里,其余的就放在金达莱的怀里。

这时,两位警察已经跟进屋里,女警察问:“请问你就是金英姬?”英姬默默地点点头。女警察又说:“请您拿出证件,接受检查。”英姬摇摇头。

这时男警察说话了:“有人举报你是偷渡过来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英姬不语也不动,她要等彭顺回来,金达莱不能跟她到那个她都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女警察给英姬戴上了手铐,英姬也知道这是例行公事。金达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妈妈的怀里,还摆弄着妈妈手腕上的手铐。

英姬终于从屋里被押出来,怀里抱着金达莱。

“站住!”刚刚踏出屋门的三个人惊呆了:院子里彭顺手握劈山大斧,满脸怒容的站在那里,阻住三人去路。身后陆续聚集着放山的工人,形成了一道人墙。

见此情况,男警察将手按在手枪上,对彭顺喝道:“你想干什么?放下工具!”

彭顺说:“为什么抓我的媳妇?”

警察说:“她是偷渡的,我们在执法。”

彭顺执拗地说:“我不要她走!”

警察说:“你清醒一下,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是国家法律。”

这时英姬将怀中的孩子递向彭顺,满面凄容地说:“顺哥,好好照顾孩子,也许我们还会见面。”

彭顺泪流满面:“不!我不能让他们带走你!”

彭顺身后的工人们也挥动手中的工具喊:“对!不能带走彭大嫂!”

两位警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女警察对彭顺说:“你们这样做已经妨碍执法了,此事边防总站已经知道,他们会介入此事。”

英姬对彭顺说:“两位刚才跟我说了,现在遣返回去的人不处极刑了。这也许是中国政府干预的结果。只要不死,我们还会有团圆的机会。你不要傻了,留着命照顾好孩子,给咱俩留点念性。”说到后来,已经梨花带雨了。金达莱这时仿佛才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起来。

彭顺放下斧头,走向英姬,把孩子和英姬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这就是生离死别的场景,这就是悲痛欲绝的滋味。孩子的尖声啼哭就像利刃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就连两位警察也将头扭向了别处。

小金达莱的哭声,令在场的工人们辛酸不已,看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孩子就要失去母亲,也许在这片山峦上再也听不到小金达莱的银铃般的笑声,再也看不到这个小姑娘的灿烂的笑容,工人们黯然了,纷纷放下手中工具慢慢散去,他们知道,这一家三口人的事,爱莫能助。

英姬下山了,她走在两个警察的中间。

身后,彭顺抱着金达莱跟着。

警察劝他回去,他像赌气地问:“我妨碍你们执法了吗?”

英姬劝他,他泪流满面:“你就让我送送你吧!也让孩子多看你几眼!”

看到这番情景,两个警察走在前面,英姬和彭顺走在后面,金达莱在妈妈的怀里。

英姬问彭顺的今后打算,彭顺说不准备在这里干了,他有个弟弟在长春市郊区养牛,早就想让他过去。彭顺告诉了英姬弟弟的电话号码。

警车就停在三回屯的村口,英姬被押进了车,车绝尘而去。英姬回过头,望见还在尘土中追逐的彭顺和孩子,泪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她虽然在离开那个诅咒的地方时就想到了会有今天,但是她绝没有想到,在中国,她会有这么深的爱情在这里,会有这么重的牵挂在这里。她在泪眼朦胧中,暗暗地在心底对彭顺和金达莱说: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5.魂失东山里

 

这是一个临时看守所,不算太高的围墙,新拉的铁丝网,几个大库房改成的监舍,看管虽然很严,伙食却也不错。整个看守所一色的朝鲜偷渡客,女人占了一大半。英姬在这里还看到了几个家乡的人,他们没有英姬幸运,刚过境就被抓获。他们听了英姬的经历,羡慕不已,那就是他们所向往的天堂啊!英姬打听阿妈妮阿爸吉,知道他们虽然生活得很拮据,但还健在。她听说几位熟悉的乡邻已经饿馁而死,不禁唏嘘不止。

经过了几次甄别身份,被确认无疑的一百二十人在几天后被遣返到朝鲜边防。临行前,有经验的同伴告诉她,在那边,人民币很值钱,有了人民币什么关节都可以打通。只要将每张人民币卷成卷用塑料口袋缠上吞进肚里,就能把人民币带出朝鲜人民军的边防站而不被查出。在离开中国看守所之前,她将510元的人民币卷成卷,用塑料口袋缠上,吞进了肚子里。真的不敢想象,那五个塑料包裹得纸卷装在胃里几天的感觉会是什么样。英姬不敢想象它们会给她的胃带来怎样的破坏,但为了能重新回到彭顺和金达莱的身边,她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过了鸭绿江,在监狱里,朝鲜边防花了三天的时间核对英姬的身份,并将她的情况向她的家乡和原来所在医院的领导进行了通报。三天后,是法律程序的审讯过程,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英姬每天都要被提审一次,每次都是相同的问题,要她交代在中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英姬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在审讯自己,她隐隐约约看到坐在桌子一边的是个女书记员。她索性闭上眼睛,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在中国的经历就像讲故事似的详细地讲给审讯人员听,讲到她和彭顺小金达莱的幸福时光,她仿佛又回到了心上人和孩子的身边,他们在落日余晖沐浴的院子里相拥着,嬉戏着。那些审讯人员也听得呆了,英姬也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书记员竟流露出了十分向往的神情。法官在朝鲜是特权阶层,但所得也仅仅只够维持生存的。英姬在中国的生活虽是平民,但对他们来讲,那不仅是自由,也是奢侈。从审讯人员的嘴里,英姬得知,按照法律,第一次从中国遣返回朝鲜后要判劳动改造1年,第二次则是3年,第三次5年。英姬想:“只要不判死刑,她就要逃,就要回到她的彭顺和小金达莱的身边。”

在被审讯了不知多少天之后,英姬和其他从中国遣返的人一起被押送上了一辆卡车,他们都因为一个罪名而被判刑——偷渡。他们将被送到东北离边境不远的一个劳改农场,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非人类的生活。

路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土路,前导的吉普车带起的尘土,完完全全落在后面押解囚犯的两辆车上。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厚厚的尘土,有些分不出模样了。车是中国造的“东风”,在车上支了一个棚,几十个人像腌渍朝鲜酸辣白菜似的一个挨一个摆着。不要担心会有人逃跑,就是连转身都不可能,更不要说想要靠上车边。只有站在车尾最后一排的,才有可能跳下车,但他们的身后就是荷枪实弹的人民军边防战士。英姬在最后一辆车的最后面,身旁就是一位边防军战士,身体与英姬的身体紧紧挨着。一路上“东风”在嘟嘟地狂叫、车载广播也在不停的呼喊。头顶瓦罐的妇女、脚踏牛粪的学生,连身前满布油污的朝鲜军人都给这几辆执行重要任务的车让道。

突然,英姬感觉到身边的人民军战士用手碰了她几下,并听到他在轻声问“有人民币么?我能让你逃跑。”英姬一阵眩晕,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英姬在中国境内吞进肚子里,又在朝鲜监狱里排便排出来的50元人民币,就藏在身上的五个不同地方。她从中取出一张,递给了那个人民军士兵。士兵接过去,让英姬趁车爬坡速度慢时下了车。车后的尘土很快吞没了她。英姬很熟练地钻进路旁的树丛里,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南走,走到这个国家的腹地就是她的家乡,但她没有继续向前走,她知道,往西南走是家所在的地方,有她的阿妈妮和阿爸吉,但是没有粮食,没有她的彭顺,没有她的金达莱。她向家乡的方向深情地望了一会儿,转身朝图们江的方向走去。

英姬再一次越境进入中国。

有了第一次偷渡的经验,第二次就非常顺利。她找不到第一次偷渡的地方,那是黑夜,她们也是误打误撞摸到了那片森林,在那里丢了两个姐妹的性命。这一次,她选择了在中国朝鲜族聚集更多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一个边境村庄上岸。这里,中朝都有铁路延伸到各自的腹地,趟过图们江,沿着铁路就会进入人口稠密的地方,就是讨饭也很容易。 因为有了在中国境内生活近两年的经历,金顺姬此时对中国东北的生活习惯和语言都比较熟悉了,即使在不是朝鲜族人多的地方,她已经基本上可以和汉族人交谈。所以,在向西北行走的过程中,没有人怀疑她是从朝鲜偷渡来的人。她打听着来到了那个县城,她知道从县城到采伐队的那段山路,她没有直接回到采伐队的驻地,有第一次被出卖的经历,她不得不学得谨慎些。对她来说,现在安全是最大的问题。

她在那个县城的郊区蛰伏下来,在一家养貂场打工。养貂场的老板是个朝鲜族中年妇女,无儿无女,丈夫前几年车祸死去,她用丈夫的赔偿金办了这家养貂场,独立支撑着,日子倒也过得去。老板在丈夫死后就皈依基督,心地善良。她细细询问了英姬的身世,她很同情,就收留了她,除包吃包住之外,每个月还要给她600元人民币的薪水。
就这样,英姬暂时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她知道,这里距离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只有几十里的山路。

在刚刚离开丈夫和孩子的日日夜夜,英姬时刻与危险作伴,和命运抗争,只有当别人入睡的时候,她才能够静下来想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也许明天就会死去。现在,她又平安回来了,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想他们了,梦里时常梦到她回到了采伐场,金达莱张着小手向她扑过来,嘴里还脆脆地喊着“妈妈,妈妈!”彭顺站在她的对面,高兴得就是傻傻地笑。

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跟老板请了一会儿假,换了一身男装,租了一辆面包车,直奔采伐队而去。到了三回屯,她让车停在这里,她从东山的北坡爬上山。这里可以直接看到窝铺的院子里,甚至可以看见敞开门的窝铺厨房。正是午饭时间,偶尔只见进出的打饭的人,没见到彭顺的影子,更没看见金达莱。这时应该是她最活跃的时候,她喜欢人多,好热闹。好和那些喜欢她的叔叔们嬉闹在一起,英姬总要在这个时候抱她回上屋几次,每次她都和叔叔们“拜拜”而去。

英姬的心沉下去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出租车,只说了一句“下山”,就瘫在座椅上。直觉告诉她,彭顺和金达莱已经不在采伐队了。她要找到老崔,问个究竟。

车子在山路上颠颠簸簸抖个不停,司机尽量在加快速度,可英姬还是觉得很慢。以往走这段山路的时候并没觉得路上有多少石头,她和彭顺在一起走过几次,那时还觉得这段山路是世界上最平整的路。几次她都被颠得脑袋碰到了车的顶棚,司机担心的回过头来问“不要紧吧?”每次英姬都说“没事儿,能快点吗?”尽管司机总是“嗯嗯”地应着,车就是快不起来。好不容易到了老崔住的那屯儿,英姬没等车停稳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老崔在家,见到她,吃了一惊,赶紧把她拉进屋。

从老崔嘴里英姬知道了她走后发生的一切。

英姬离开了彭顺和孩子,爷俩的日子不好过了。彭顺要照顾小金达莱,不能上山了。他跟队长老李说,辞了工作,把孩子送回老家。老李说在城里找个人先看着,等掐了工再说吧。彭顺知道老李也很难,这不当不正的撂下,也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就没再说什么。不过,可苦了彭顺,每天上山,他都要将孩子装在一个柳条筐里,背到山上,放在安全的地方,再去干活。一边干着活,一边还要惦记着孩子,不敢错一点眼珠。夜里金达莱想妈妈,哭得彭顺既心疼又痛心。一天一位工人告诉彭顺是谁告的密,是告密人在酒后亲口说的。彭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喝水的搪瓷缸子狠狠地摔倒了地上。搪瓷的炸裂声也提醒了那个工人,他劝彭顺:“不要和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和他呕这个气犯不上。”彭顺只是朝着位好心的工人笑了笑,道了声谢谢,就拧着眉头离开了。

这次彭顺找到老李,态度非常坚决地要求离开,并跟老李说,要把他的工钱结利索,他不会再回来了。无奈,老李给他结了帐,并把他送到县城。两人毕竟相处了好几年,感情不同一般,老李在工资之外,又给了彭顺一万元钱,说是这些年彭顺帮他打点采伐队的操心费。彭顺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当天夜里,山上采伐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个告密的工人半夜时被人拽到屋外,狠狠地打了几拳,那个工人想反抗,可来人力气很大,将那个工人脸朝下按在地上,老拳雨点般地落在两肋,打得那工人先前还哭爹喊娘地求饶,那人边打边低吼:“叫你还告密!叫你还告密!”看告密者有出气没进气,那人才住手,朝醒过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工人们拱了拱手,又鞠了一躬,向山下飞跑而去。众人原本想冲上去捉住行凶者,后来听到声音是那么熟悉,又从那人的口中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就都停在了门口看热闹,就差喊加油了。等到那人走了,大家把那个工人抬到屋里。过了一会,只听那个工人喊了声“再不敢了”,醒转过来,只是一条好端端的右臂折了,肋骨也被打断了两根。等老李听到连夜下山的工人报告,赶到彭顺住的旅店时,旅店服务员说父子俩已经坐凌晨的火车走了。

公安人员到采伐队的窝铺去了几趟,那个工人一口咬定是彭顺干的。这时大家才知道昨夜还是猜想,已经是事实,英姬的事是她告的密,人人愤愤不已。大家心里明镜的,但谁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大家还添油加醋地说那个工人总和山下一些屯癞子来往,也许有了龃龉。老李则作证说他和彭顺在一起,直到很晚,彭顺不会有作案的机会。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此时渐渐松了下来。那个告密的工人因为大家的不屑,在队里呆不下去了,没等伤完全好就走了。

老李往彭顺家去了电话,彭顺的父母说,彭顺没有回家。

老崔说完,英姬已经哭成了泪人。

离开了老崔,英姬回到了貂场。她用彭顺告诉的电话号码向彭顺的老家打了几次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妇人的口音,可能是彭顺的妈妈。英姬没有向彭顺妈妈说明自己的身份,她现在还是一个偷渡的朝鲜人。彭顺的妈妈看来对彭顺很关心,一听问彭顺的,就急忙问彭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英姬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放下电话。

英姬千方百计逃回来,彭顺和金达莱是她的念想,是她的生活下来的动力。如今父子俩失踪了,夫妻母女相见无期,顿时就像抽去了她的脊梁骨,英姬倒了下去, 一路逃亡的风雨困顿,这几十天的高度警觉绷得过紧的神经,对爱人孩子的日思夜想,一古脑儿都发作了。

英姬病了。连续的高烧,烧得她几乎没了思想,貂场的女老板只有在英姬烧得昏迷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有思想,她还有念想:“金达莱,我的孩子。顺哥,你在哪啊!”

 

6.苦寻阿里郎

 

英姬一场大病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只好继续留在貂场打工挣钱,挣寻找亲人的路费。这期间,她偷偷地溜进县城去找云贞,想不到云贞就在她被遣返的那段时间里,由别人介绍嫁到了离这里几百里外的一个煤矿去了,丈夫是个煤矿工人。

英姬只好沮丧地回到了貂场,她现在举目无亲了。

又是满山金达莱怒放的时节,英姬告别了好心收留她的貂场女老板,踏上了寻找丈夫和女儿的漫漫长路。

长白山是个宝藏,那里有煤,有铁,有稀有金属,有木材,有水泥,还有人参。

有物产,就有人群,五方杂处的人群。

这里早已不是曲波笔下《林海雪原》的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了。

山山有森林,处处在伐檀,沟沟有矿产,在在飘炊烟。

英姬沿着图们江走到鸭绿江,她仿佛看到彭顺牵着金达莱的手,正站在一衣带水的江边向对岸眺望着。每走到一个有炊烟的山谷,她都要详细地打听,问每一个遇到的人看没看到有这么样的父女俩。每次她都拖着更沉重步子离开。每到一个集镇村屯,她都要流连几天,幻想着在某一个街道或胡同与丈夫和孩子蓦然相遇,抱头痛哭。

在临近边境的几个城市里,人们时常会看到一个朝鲜族女人,边行边歌: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你真不该啊把我扔下,

出了门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家,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春天黑夜里满天星辰。

梦里你的情话千言难净,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今宵离别后何日能回来,

请你留下你的诺言我好等待,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哟,阿里郎哟,阿里郎哟……

这就是英姬,她已经完全融入了长白山的社会里。这里本来朝鲜族人就很多,英姬为了保护自己,对人自称是延吉的朝鲜族人。她想用歌声来唤回她的爱人,她的“阿里郎”。

英姬来到了集安市。这里是吉林省靠近朝鲜的一个城市,素有“小江南”之称。

英姬无心浏览这里醉人的景致,她的心只放在那些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身上。她只要看到一个男子领着一个女孩,她都要跑上前去认一认,人们都以为遇到了一个精神病。

英姬的内心确实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天下这么大,茫茫的人海里,她到哪里去找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啊!

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她只有半行乞,半赶路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和希望。几天时间,她已经转游完了大半个集安市区。在她行乞时,曾经有人指点她去投奔教堂,说那里都是行善的人,说不定见她可怜可以收留她。英姬虽然在朝鲜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她不知道什么是教堂,在那里是不允许这些非社会主义的意识存在的。那位貂场的女老板就是基督徒,但她只见过女老板看过的圣经,却从来也没听女老板说过什么教堂。她虽然在教堂周围已经转了几个来回,她看到那尖尖的屋顶,以为是什么机关,始终不敢靠近,她毕竟还是个非法越境的的人,躲还躲不及,哪敢往跟前凑呢?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靠上前去,她看见一对新人在那里举行婚礼。新郎牵着一位小姑娘,新娘领着一个小男孩。英姬看呆了,那新郎分明是彭顺,小姑娘像极了金达莱。她奋力冲过去,甩开了几位拦她的男宾,推开了一群挡她的女宾,待冲到新郎跟前,新郎刚好走过。新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布满了怪怪的笑意,挽着新娘径直向教堂里走去。虽然只是转瞬间,英姬看清了,那不是彭顺,彭顺脸上的轮廓是东山里的罡风雕刻出来的,早已印在她的心里。那个小姑娘也不是金达莱,金达莱的小脸就像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似的,她自己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脸呢?是啊!顺哥哥怎能不等她呢?顺哥哥是她一个人的阿里郎。

英姬孤独地徘徊在教堂外的林荫路上,低低地唱着永远唱不完的“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哟!

翻越阿里郎山岭,

天上有很多星星,

我们的心里有很多梦。

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哟!

翻越阿里郎山岭,

远远的那座山就是白头山,

寒冬腊月也能开花。”

她靠在一棵近搂粗的棣棠树下,呆呆地望着欧式教堂的塔尖,塔尖高高的,似乎比白头山还高。站在那上面一定会把全城看遍,如果顺哥和金达莱在这座城市里,他们一定会看到站在塔上的她。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新郎新娘出来了,宾客们也都出来了。他们各自奔向自己乘坐的汽车,看来准备回酒店庆祝一番了。他们听到英姬动情的“阿里郎”,都呆了。真的,这集安城里不乏漂亮的朝鲜族女郎,甚至真正的朝鲜女人。“阿里郎”也是这些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歌曲,可这些人者的没有听过如此令人动情地“阿里郎”,那简直就是和着血从心底流出来的。看到新郎和那个小姑娘,英姬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跨出了一步。新郎看到了从树荫中走出来的她,眼中一亮,很快又恢复正常。他踌躇了一下,把一个老婆婆叫到跟前,向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上车,汽车开走了。

老婆婆来到英姬跟前,很慈祥地问:“姑娘从哪来?”

英姬脱口而出:“我从延边来。”

老婆婆又问:“来找人么?”

英姬奇怪:“你怎知道?”

老婆婆笑了:“姑娘刚才……

英姬脸红了:“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老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英姬,招了招手说:“姑娘跟我来。”

老婆婆当先向教堂走去,穿过有些阴暗的大厅,拐过一个侧门,来到一个房间。房间虽然暗些,但很洁净。屋子里除放了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柜,小柜上面摆着一暖瓶,一托盘,两个茶杯,就像内地大城市里最简陋的个体旅店一样,只不过没有电视机。

坐下来,老婆婆说:“曲老板夫妇都是很虔诚的基督徒,平日里对教堂的给了很多的照顾。刚才离开时,见你还在教堂附近徘徊,就吩咐我:说你肯定是寻亲不遇,流落街头,怕你这样出意外,就请求我们教堂暂时收留你。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亲人。”

英姬很感动,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无疑是雪中炭,寒中衣。

真的替英姬担心,这些年出了一句俗话:没有免费的午餐。耶稣说:没有免费的晚餐。

英姬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家,又辗转挣扎在偷渡后的各种危险境地里,她怎能不知道每一步的凶险?只不过她现在确实需要做一些补充,以便继续寻找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她选择了集安,这里与朝鲜一江之隔,同族很多,十个集安人里就会有一个朝鲜族的人;这里经常有朝鲜人来往,人们不会对她产生格外的注意。

老婆婆好像从来不干涉英姬的行动,每次英姬在城里转回来,她都关切地打听一下,“有消息么?”“没有找到?”“还没信儿?”

无聊的时候,英姬也和老婆婆唠些家常。她从老婆婆口中得知,老婆婆一家是在日本占领朝鲜半岛时从釜山逃过来的,她生在延边,嫁在集安。丈夫曾和对岸的朝鲜人做过买卖,被政府以投机倒把罪,判了三年。出狱后学会了酗酒,打老婆。改革开放后,有了教堂,老婆婆一气之下进了教堂,与丈夫断绝了一切关系。掬一把同情泪之后,英姬当然也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婆。

那一夜,她回来很晚。

先是在城西转了一圈,天黑了,疲惫的她来到了沿江路的“鸭绿江江边烧烤”。这里的生意火得不得了。一溜大小烧烤餐馆20多家,其规模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傍晚时分,休闲的人们携妻带子,旅游的游客或成双对,或成群结队来到这里,临江而坐,观江上灯火,微风徐来,喝着冰镇啤酒,朵颐着滋滋冒油星的烧烤,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

在回教堂的半路上,她经过鸭绿江边的“曲径幽”大酒楼。那里很多服务员是朝鲜族,也许就是朝鲜人。英姬看到她们能歌善舞,会讲汉语,婀娜、娇小、优雅,来往席上席下,那些女人酥胸半露,半倚半偎,媚眼斜乜的献歌,陪酒,很是委婉动人,风情撩人。英姬看到了她在朝鲜看不到的一幕,她似乎读懂了这些掩藏在繁华背后的生活。她没有往深处去想,她也想不到繁华除了带给老百姓幸福之外,还会带给老百姓什么东西。这不属于她思考的范畴,更不是她目前所要思考的,她想的是,下一步要怎么去找她的顺哥和金达莱。

进了教堂,她看到老婆婆在送一个人,那人看到英姬,大步走向停在教堂暗影处的一辆轿车,上车疾驶而去。

老婆婆跟在英姬后面走进英姬的住室,先是照例寒暄着:“还没有消息么?”

英姬没有吭声,她在猜想那个离去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晚间来教堂?她在教堂呆的这段时间,还从来没见到过有人在夜里来这里。

老婆婆寒暄过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她在英姬身边坐下,牵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里摩挲着,似乎有意无意地说:“刚才曲老板来了。”

英姬问:“哪个曲老板?”

老婆婆说:“就是曲径幽大酒楼的老板啊!他可是咱这地面上的大人物,开的酒楼相当的火!”

英姬想起了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个酒楼,原来是那个所谓的曲老板开的。她脑袋里雷鸣电闪般地晃过那天婚礼前后和刚才的一幕幕,她知道,“好心的曲老板和老婆婆”要摊牌了。

“他来有什么事么?”停了片刻,英姬问。

“他问姑娘想不想找工作,他已经为姑娘留意了一份。”老婆婆试探着。

“去酒楼做服务员?”英姬一想到曲径幽酒楼小姐的那些媚态,不觉胃里就向外涌。

“你怎么知道?”老婆婆很吃惊。

英姬已不屑回答,她抽回了攥在老婆婆手中的手。

老婆婆还是唠叨着:“曲老板可是当地的名流啊,酒店生意火了半个鸭绿江,酒店里的小姐各顶各的漂亮,月薪都一千好几呢!老板说,你去了就唱那支‘阿里郎’,他在街上听你唱了好几回呢!他还直夸你是美人坯子。还说你要到他那里,很快就会红遍小江南!”

“小江南”是集安城的美称。原来横亘集安界内的老岭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它挡住北方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而南方的暖流却可以沿鸭绿江河谷长驱直入。这样的地理条件使集安这个地方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湿润而不干燥,冬季有雪而不太冷,夏日高温也不太热,很像长江以南的气候。

英姬不耐烦地走出自己的卧室,把个老婆婆扔在了里面。

英姬来到教堂外,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心想:“顺哥说,中国人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星在人在,星灭人殁。可哪颗星是顺哥的?哪颗星又是我的金达莱的呢?”

夜空下的集安城灯火通明,流金溢彩,与对岸的沉沉夜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英姬滞留这里的十几天,她知道集安曾经是她祖先的都城,而她的祖先居住的地方原来只是中国西汉时期扶余国的一部分。那么自己究竟是朝鲜人所说的高句丽的子孙,还是历史上的华夏民族的子孙呢?

沿江一带,还是灯火辉煌,隐隐传来的是英姬非常熟悉的“阿里郎”和“道拉吉”等朝鲜著名的传统民歌。英姬仿佛看到霓虹灯下那些翩翩起舞的幸福的人们,虽然她很喜欢这里,很渴望加入那样的生活,也许她的生活里若是没有彭顺和金达莱的出现,她会选择这里生活下去。但她不敢,也不能。因为她还要继续逃亡,还要继续寻找下去,她的心里不仅仅只有她自己的生活,还有她的孩子金达莱和她的“阿里郎”。

 

7.险走妈妈哨

 

如果是真的,教堂本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一块地方,它是上帝的使者在人间的驿站,是上帝泽被人间的守护神,是皈依上帝的人们逃避灾难的庇护所。

可也不尽然,英姬所投奔的这所教堂,却是一座罪恶的渊薮,是犹大灵魂的外壳。

犹大是那个“曲径幽”的老板,他的帮凶就是教堂的女管事,那个貌似慈祥的老婆婆。两人狼狈为奸,明里教堂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女子,曲径幽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暗里这些女子在曲径幽被曲老板金钱诱惑,相继走下泥潭,操起皮肉生意。有了这些女子,曲径幽更红火了,成了当地的利税大户。按照惯例,在中国这些利税大户都会受到地方保护的。曲老板也就成了集安城的一跺三颤的人物了,他不仅在本城搜猎有姿色的女子,还通过蛇头组织朝鲜那些接受高等教育家境窘迫的女孩子偷渡过来。

曲老板是个颇富心计的人,他从来不胁迫那些女人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可那些女人非做不可,曲老板的钱很有诱惑力。正因为这样,曲老板这些年买卖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火,连省城的那些大酒家都知道集安有个曲径幽大酒楼,隔三差五地到这里“借”小姐,一色的纯朝鲜女郎。

若不是英姬不小心看到了曲径幽酒楼里的那一幕幕,要不是英姬心里牢牢地拴着彭顺和金达莱,也许英姬也会被迷惑而坠入粉红陷阱。

英姬决然地离开了教堂,又踏上了寻找丈夫和女儿的路。

沿着鸭绿江向下游走,英姬按着自己的直觉揣测丈夫的逃难之旅。英姬一直认为丈夫错以为打死了那个告密的工人,在逃避警方的追踪。她的丈夫决不会回家或到亲戚家去,他不是给家人和亲戚带来麻烦的那种人。他逃避的路线,一定是他以前有过联系的地方和行业。比方,彭顺在刚刚从事伐木的时候,就在鸭绿江上放过排。这就是英姬为什么沿江寻找的原因。

从集安城出来,公路就离开了江边,在离江边十余公里处与鸭绿江并行向下游伸展。这里的村屯也就随势集中在江边一线和沿公路分布,英姬沿江向下就要穿过这些沿江分布的村落。从白头山到临江,鸭绿江沿岸地形起伏较大,沟谷切割较深,地势较险峻。可过了临江,山势放缓,水面渐宽,鸭绿江水犹如贤淑的女子,温和了许多,但江道狭处,也还有一些急流险滩,当年放排的人就称这些地方为哨。鸭绿江共有72哨,在集安境内的就有著名的鞍子哨、妈妈哨、老虎哨等。

英姬凌晨从教堂潜出,就直奔江边顺江而下。她不敢太接近江边,这里的江面因建成渭原水库,而开阔了不少,江里时有边防巡逻艇呼啸而过。她也不敢走北面的公路,她怕曲老板的人追上来。英姬穿行在江北的群山中,攀行在山间的小路。这一带的山林因为人群的膨胀,野兽已经很少,过去常见的虎狼很少见踪影。倒是一些温顺的野鹿,山兔,山鸡还时常可见。

英姬晓行夜宿,沿途依然边乞讨边打听着。在过鞍子哨的时候,房东大娘见她孤身一人,很危险,就送了她一把柴刀。柴刀连把带刃长约二尺三寸,厚背薄刃,沉甸甸的,可劈可砍。身边有了这把柴刀,英姬的胆子壮了不少。一身白裙落满了尘土,已变成灰色,外裙只剩半截被她扯下,背着砍刀,活脱脱的一个赶山的。

这些年因为市场上山菜的暴利,每到春夏秋三季,就有很多人搭伴来到这里采山货。长白山里常碰到这些人,男女都有。有时,英姬就和他们结伙走上一程,采到的山货就地低价卖给了赶山的人们。这样,英姬的身上也积攒了一些钱。

一天,英姬和十余个赶山的正围在一起吃干粮。突然,从四周围上来十几个自称当地看山的人,要他们交出山货,赶快滚蛋。没想到,这些赶山的也不是易与之辈,辛辛苦苦赶到的山货,当然不会白白送人,于是就发生了械斗。英姬原本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紧紧地抱着自己用来做山货兜的一方裙布。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跳过来伸手抢她的兜子,英姬情急之下,挥刀自卫。那汉子急闪躲过,刀从肘间划过,将衣服划破。那汉子见不是路头,又转身找别的人晦气去了。大凡出去闯山的,都是有些野性的人,就如俗语说的,没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有了野性,再加上打斗的经验,这些当地人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个个挂彩而走。临走扔下狠话:要让他们这些赶山地走不出老岭。那些赶山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连夜向北,直奔深山老林去了。

英姬只身向南,投奔江边的太平江口村的妈妈哨去了。

太平江口村这个哨叫妈妈哨,说起妈妈哨,有一个传说。

古时候,太平江口一带并不太平,岸上虎狼横行,水中蛟鼍出没,过往船排经常出事,成了船老大和排头最头痛的哨口,而这里又是过往船只和下放排筏的必经之路,明知艰险人们也要走。无奈,每次船家排筏过太平哨口时,为了祈求平安,就大声喊:“大妈、二妈、三妈,保佑我船平安无事!”并烧香跪拜,丢进江里许多祭品,波涛汹涌的江水立刻风平浪静,船家平安过去了。时间一长,喊声惊动了天庭,王母娘娘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亲自来到太平江口,暗访好多天。原来,这江里新来了三姐妹,她们是东海龙王身边的侍女,只因弄丢了龙王一件特别喜欢的玉器,被罚三百年旱刑,三人吃不了苦才逃到鸭绿江兴风作浪。每当船只行到江口时她们就兴风作浪,索要供品。稍不如意,便叫船翻人亡。
王母现出真身,三姐妹求王母说:“我们姐妹在此作恶害了不少性命,回东海只是一死,我们愿意在此化作石崖挡住急流,保护过往行船,以赎所造罪恶。
王母见她们言真意切,便拂袖把三姐妹化成三座石峰,人们称这三座山峰为大妈妈、二妈妈、 三妈妈,还为王母修建了瑶台,希望她常来人间体察民情。

英姬到妈妈哨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空中还有残余的晚霞,烘托着三座妈妈山阴阴的,若矗立在江边的三个魔鬼,江水微微泛红,像铺在魔鬼脚下的血泊。

英姬敲开了村头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老妈妈,眼睛有些昏花。看到英姬进来,老妈妈惊喜地喊道:“翠儿回来啦!”

英姬愣住了,翠儿?谁叫翠儿?

“你就是翠儿啊!”老妈妈把英姬一把拉进门,拽到上屋,关上门,一把扯下英姬身上的柴刀和山货兜子藏在柴堆里。

灯光下,英姬看到老妈妈那昏花的双眼满是慈爱地看着她。她不解地问:“老妈妈,为什么叫我翠儿?”

老妈妈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才从山上下来的赶山客?”

英姬回答:“不,我不是赶山客。我是寻人的。”

老妈妈“哦”了一声:“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英姬问:“赶山客怎么了?怎么回事?”

老妈妈摇摇头,低声叹道:“作孽,作孽啊!”

英姬扶着老妈妈在炕沿边坐下,又问:“老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老妈妈一拍大腿,打了一个“咳”声。

老妈妈有个儿子,很不长进。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放着地里的活计不做,成天村里屯外地溜达。家道不兴,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爹爹死得早,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他倒也挺孝心,除了不愿做活,好打架斗殴之外,别的倒也很听她妈妈的话。

老妈妈说,今天午后儿子跑回来,说是碰到了一群赶山客。他们赶这些赶山客离开,赶山客不走,还动手打伤了他们。老妈妈的儿子说,有个女的可猛了,差点儿要了他的脑袋。傍黑天,他们又纠集了二十几个年轻人,带着家伙,追那些赶山客去了。

英姬一听,傻了。自己这不是一脚踹进狼窝了么?哪儿不好去,非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进了这个家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中国的逃跑计。可眼下天已黑定,往哪里走?稍不小心,不是滚落江心,就是喂了野兽。

英姬心乱如麻。

老妈妈接着说:“刚才我开门见你一身打扮,以为就是那些赶山客,怕你被人认出,就把你拉了进来。没想到老眼昏花,拉错了人!”

英姬见老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决定把真相跟她说明白。

老妈妈听完英姬一番话,不觉摇摇头,连连说:“这孩子,作孽,作孽呀!”老人一脸的无奈。

突然,老妈妈像想起了什么,问英姬:“孩子,你刚才说你找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领着一个小姑娘?是不?”

英姬忙点头:“是的。”

老妈妈有点兴奋:“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叫什么鸡的?”

英姬的声音颤抖了:“老妈妈,我叫英姬啊!”

老妈妈一把抓住英姬的手说:“谢天谢地,可怜的孩子,可等着你了。”

老妈妈刚要说下去,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老妈妈说:“大概是那个作孽的回来了。”起身要去开门。

英姬拉住老妈妈的手急忙问:“快告诉我,你看见他们了吗?”

老妈妈抽出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我先给这个孽子开门,不然,又该耍毛驴脾气了。”老妈妈走出去。

传来了一声“咣当”,接着是老妈妈的絮叨:“这深更半夜,风风火火的,做的什么孽呀!”

一个男子的声音:“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想弄两个钱嘛!要不咱娘们喝西北风啊!真倒霉,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屋门是用脚踢开的,不用说,这个家门看来很少是用手推开的,门板已经七裂八半的。当门站着的正是英姬在山上刀下惊魂的那个汉子,满脸的疲惫和沮丧。

看到灯影下的一身赶山客装束的英姬,那汉子一阵狞笑:“他妈的,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这回你还哪儿跑?”踏步上前,伸手就抓。英姬向后急退,退到了屋山墙下的地桌旁。看着越逼越近的汉子,英姬退无所退,随手抓起桌上的暖瓶,高高举过头顶。那汉子一见,连忙停下。

这时老妈妈赶进屋来拉住儿子的胳膊,骂道:“孽子,在外面还没打够,回家还要打!

汉子分开老妈妈的手,指着英姬说:“妈,她就是那个差点摘了我脑袋的赶山客!”

老妈妈打落那汉子手说:“我知道,你们想抢人家的山货,让人家给打了,是不?”

汉子瞪着眼望着妈妈:“谁告诉你的?”

老妈妈又说:“我还知道,她是你的彭大嫂!”

汉子茫然了:“哪个彭大嫂?”

老妈妈骂道:“逆子,这么快就把恩人忘了?作孽!”

汉子恍然大悟:“莫非就是彭顺大哥的老婆?”

老妈妈又骂:“什么老婆老婆的,是你彭大嫂!”

汉子一下子跳起来:“真的咋的?”

原来,彭顺真的如英姬所猜测的那样。那天晚上他潜回窝铺,从床上拉出睡得死猪般的告密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彭顺以为打死了人,连忙跑回城里。他想自首,又看到熟睡的金达莱,想着孩子没有爸爸妈妈的难处,他狠狠心,跺跺脚,连夜离开县城。他想回老家,又怕警方很快就会追到那里。他还有亲戚在东北,但都不能去,他不想连累他们。于是,彭顺背着金达莱就这样顺着他当年放排的路线走了下去——沿着鸭绿江向下。他不知道要去哪,他知道鸭绿江的那面有他心爱的女人,有他孩子的妈妈。越靠近边境,离英姬越近些,也许相见的机会就越多些。

彭顺一天来到了妈妈哨,彭顺知道这里的传说,当年他曾在这里登过岸。他清楚地记得,他要到村里补充些给养,他刚进村,发现十几个小青年在围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伙子虽然也是膀大腰圆,很猛,但猛虎架不住群狼,小伙子多处受伤,头被打破,肋骨也被打断,倒在地上,那群人还是在拳打脚踢地不罢休。彭顺见气不公,冲上去,一阵少林乱拳,打得那群人作鸟兽散。彭顺按照那位小青年的指点把他背回了家,小青年的母亲千恩万谢。彭顺看到老妈妈家徒四壁,又知道小青年的父亲已经过世,于是又给老妈妈留下了几百块钱让她给小青年治伤。

彭顺在妈妈哨老妈妈家住了几天,当初救下的那汉子已经三十几岁了。见到彭顺,老妈妈高兴的热泪直流,连忙求人把在外面耍野的儿子叫了回来。儿子很讲义气,回来看到彭顺,趴在地上个彭顺磕三个响头,叫起了大哥。

老妈妈说,金达莱可乖了,呆了几天,就赶着她叫奶奶。临走,还哭了。

英姬忙问:“他们现在在哪?”

老妈妈的儿子说:“彭大哥说,老家是不敢回了,他想到长春看看弟弟能不能给他找份活干干。”

知道了丈夫和孩子的下落,英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地。

那一夜,她梦到了一家三口团圆。

 

8.走过两重天

 

要到长春去,就要重新回到集安。

这次英姬坐了汽车返回集安城。她的装束很快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进城的消息也很快地通过这些终日活跃在城里的地头蛇传给了曲老板。

曲老板传过话来,要英姬马上到曲径幽面谈。

英姬急于去长春和彭顺金达莱团圆,就一口回绝了。

结果曲老板生气了,后果真的十分严重:英姬刚刚要踏上火车,边防军就赶到了,十分神速。这不难看出曲老板在集安市的势力,他的网不仅仅织在地方,就是人们倚为长城的军队里,也不乏被曲老板收买而供驱使的人。

英姬经历了一次遣返,心里已没了第一次的恐惧。再说,她也有了如何应对的经验,就像网上套用的那句话:偷渡,就是这样炼成的。

很快,她再次被遣返回了朝鲜。这次,她用塑料袋包着吞下了五百元人民币,每张票额五十、一百不等。由于有了底案,确认身份,审讯程序都很快进行完毕。在审讯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个小花絮:就是上次的那个年轻的书记员,见到英姬,很惊讶。她对英姬说,她真不理解英姬为什么三番五次,甘愿冒极刑的危险去偷渡。“难道那个地方真的值得你去为它牺牲?”英姬竟然笑了,她说:“因为那边有我的幸福。”女书记员不悦,她和许多朝鲜人一样,非常崇拜他们的金太阳、伟大领袖,就像我们那时很自觉地热爱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一样。“那里决不会比我们伟大的祖国幸福!”女书记员坚定地说。英姬对她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当即把那书记员吓得再也不敢往下谈了。因为是第二次偷渡,英姬被朝鲜法院判决服刑三年。

服刑地点还是上次要去每到的那个劳改农场。

虽然历史有时会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但历史绝不会重复。

英姬这次没有逃跑的机会,装车的时候,她被装在最前面,靠着她的是汽车的驾驶室。

农场到了,这是座落在山坳中一块平畴的一片建筑。汽车驶进第一道关卡,那是用密密的铁丝网拉成的隔离带,每隔百米左右就有一座哨卡。哨卡大多是用木板钉做的,只容一人站岗。铁丝网里是大片的稻田,还有一处高墙壁垒的看守所,所有犯人都住在这个看守所里。

汽车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停下,从大门内列队跑出一队人民军,散在汽车的周围形成包围态势,押送的人民军在和监狱方面的一个人民军中尉办完交接手续后就离去了。英姬他们被押进大墙内,站在操场上等待安排拘所。

英姬的拘所里共有十个犯人,大都是刑期比较短的像英姬一样的偷渡客、扒手盗窃一类的罪犯。这些罪犯倒不像西方影片中描述的女子监狱里的那样,平日里还能和平相处。这倒不是这些犯人比别的地方的犯人有更多的人性,而是监狱里实行的一套管制手段令他们望而生畏。英姬看到那些冲撞看守的犯人被曝光衣服伏在地上,同监房的犯人拿着皮鞭,蘸着水在抽打;英姬听到,半夜里看守值班室常常传出痛苦的嚎叫,很瘆人;英姬听同一牢房的犯人说,这里的头,就是那个叫李永吉的人民军中尉是个非常残忍的家伙,常常以打人为乐。最可怜的是那些政治犯,有时因一点小事就会被他暴打一顿,甚至打死。

进来不久,在一次放风的时候,英姬看到了一个同乡,这个同乡因为在车站装卸车的时候,不小心将站台上一个金日成像绊倒,踩碎。更糟糕的是,当时恰巧有一列国际列车经过。这个同乡被法庭判处犯有对领袖大不敬罪,服刑两年。这个同乡服刑期满,马上就要回家了。英姬托他给家里带个信,告诉她在这里的一切。

英姬他们这些犯人,除了负责这里的稻田生产外,还要到附近的一个车站去搬运外国支援朝鲜的粮食,这些粮食大多来自中国。一百多斤的大粮包背上一天,真够这些女犯人受的。英姬每天晚上浑身疼得直到后半夜才能睡去,可又不能不干。这就是失去自由的滋味。

英姬他们每天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玉米面窝头,菜只有一碗清亮得可以点滴的盐水。每天都有人因为严重的饥饿而死去,还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被看守的警察认为是偷懒而活活打死。英姬他们含着泪,就在劳动的地方,挖一个坑,把死去的人埋掉。常常是刚刚埋葬过一个人,就又有人倒了下来。

英姬常常在夜半被噩梦惊醒,她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英姬的爸爸终于来了。因为英姬的爸爸曾在政府里做过不大不小的干部,所以,监狱允许他们父女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见面。英姬看到几年不见,阿爸吉已是满头白发,脸庞因饥饿而黑瘦,不由得扑进阿爸吉的怀里痛哭起来。

英姬将从中国带出来一直藏在身边的五百元人民币交给了阿爸吉,要他找找关系,早日救自己出狱。

爸爸走后,英姬小心翼翼的服刑,心里盼着阿爸吉早一天将自己接出这个鬼门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阿爸吉还是没有信儿,英姬几乎绝望了。

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严重缺乏营养的生活,英姬原本红润的脸已经黑黑瘦瘦,眼睛就像镶嵌在骷髅里两颗黑白相间的水晶球,还有些生气。在中国,英姬虽然是边寻找丈夫和孩子,边乞讨着生活,但她没有这么沉重的体力劳动和严重的营养缺乏。

英姬常常暗暗地祈祷:阿爸吉,阿爸吉,快来救我吧!晚了,我们就见不到了!

终于,一天中午,牢房里,英姬正在就着盐水将鸡蛋大的一块玉米面窝头塞进肚里。看守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准备出狱。英姬高兴的跟着看守就跑了出去,随身的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了。

来接她的是阿爸吉和阿妈妮,一家三口在监狱的大门口抱头痛哭。

回家的路上,阿爸吉告诉英姬他用三百元贿赂了一个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政府的一位高官,她才得以出狱。英姬哭着说,阿爸吉如果再晚来几天,父女就见不到面了。一番话说得阿爸吉和阿妈妮又是老泪纵横。

英姬回到了父母身边,因为她被告知,她已经不能被允许到其他地方去。

在英姬第一次被遣返时,家中就接到通知,在她家乡的那个城市,她已经被官方注销了户口。英姬到曾经供职的铁路医院找领导恢复工作,但医院的领导告诉她,凡是偷渡到中国被遣返的一律开除。

此时此刻,英姬没有了户口,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朝鲜政府按照人头分配的口粮。

父亲老了,从科研所退休多年,虽然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在当地人看来不错的退休津贴,但是那千八百的朝币,仅仅能使两位老人生存下去。如今多了英姬这张嘴,一家三口连命都度不了了。

英姬有心出去找点吃的,田野里都是玉米地,水稻田;山上光秃秃的,别说野菜,就是树根也都抠净了。英姬也闪过乞讨的念头,可是她知道,在家家都缺少食品的朝鲜,你能从哪一位濒临死亡的饿馁者嘴里抠出一点食物来呢?

阿妈妮抚着女儿的头哭诉着:“若不是你阿爸吉有这点津贴,我们早就上了山了!”

在朝鲜,很多老人为了不连累子女,钻进山里,活活饿死。

阿爸吉流着泪对她说:“孩子,阿爸吉无能,真的没有办法养活你啊。”

英姬又想起了丈夫和孩子,想起了在中国东北长白山里那几百个平安幸福的日子。她决定与其饿死,不如再冒一次险。

从英姬的家乡到鸭绿江边最快的路程是坐火车,但此时的英姬人身自由是受限制的,没有政府的介绍信,她是买不到火车票的。

天可怜见,天无绝人之路。一天,英姬在路上遇到了曾经在铁路医院她护理过,并相处很好的一位火车司机。那位司机曾在出院时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过,以后只要想到哪里,找他绝对没有问题。英姬把这个司机叫到僻静的地方,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这个司机很为难,他知道英姬的现在的处境,那是不能离开规定的区域的。英姬从身上掏出阿爸吉贿赂剩下已经兑换的朝币,给了这位司机八百朝鲜币。

当天,英姬就告别了阿爸吉、阿妈妮又踏上了人生的死亡之旅。

两天后,那列带着她离开故乡的火车停靠在鸭绿江边朝鲜一侧的边境城市会宁。

鸭绿江虽然还没有解冻,但已被朝鲜人民军封锁得更加严密了,从江上偷渡几乎成为不可能。英姬被阻在了会宁。

在会宁的日子里,英姬只好每天在街上转,她在寻找机会,寻找生的希望。在这里,她要躲着警察,避开人民军,靠身上仅有的不到一千的朝鲜币买些廉价食物果腹。

这一天,她正在街旁的人行道上无目的的走着,突然身旁经过一群中国游客,其中一位边走边用手机打着电话。她灵机一动,跟着他们走到僻静处,然后拦住他们,请求借用一下他们的手机往中国境内打一个电话。那位游客同意了。当她拨通了彭顺弟弟在长春养牛场的电话,证实了彭顺和孩子正在那里时,英姬高兴得泪流不止。

英姬感谢上苍,上帝有眼,她终于找到了丈夫和孩子。顺哥!金达莱!英姬想你们啊!

彭顺兄弟俩在接到电话后的第三天就赶到了与会宁接壤的中国一方的吉林省龙井市,通过关系很快办理了赴朝手续。在指定的地点,彭顺和英姬这对苦命的跨国鸳鸯终于重逢了。彭顺兄弟俩和英姬找到了会宁的人民军,向两位边防军官分别贿赂了二百元,他们得到了朝鲜边防的许可,英姬第三次又跨进了中国的边境。

铁路沿着图们江弯弯曲曲向北行驶,两侧是山。同一江水,奔腾向东,注入日本海。不同的山,一侧童山濯濯,岩石裸露,一侧蓊蓊郁郁,满山青翠。英姬一行要在中国的龙井市开山屯镇进入国境,然后换乘中国列车回到长春。那里有一个属于她和彭顺还有金达莱的温馨的家。

英姬趴在车窗上,望着已经渐行渐远的祖国和家乡,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含着泪,写完了这篇不属于小说的文字,心里很沉重。几年前,去延边开学术研讨会,在延吉、图们住了几天,接触了一些朝鲜族朋友。起初,心中为这个民族的老女人化浓妆,男人们酗酒而不齿。后来在酒中和几位成了至交,掏了心窝子,才发现这是一个很重感情的民族,请你喝酒不喝,他们会骂你不够朋友。请你跳舞不跳,他们会骂你不懂这个民族。通过他们,我知道了这个民族的群落里还发生着这样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中国的东北,尤其是东北三省与朝鲜毗邻的地方,那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朝鲜族人,他们操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相同的风俗,流淌着同一种族的血。可在这个人群里究竟有多少是从朝鲜逃过来的,又有多少被遣送回国,谁也没有统计过,官方没有,私人更没有。人们只知道,在那里的人群里,随时都会遇到有着英姬一样遭遇的朝鲜女人。她们为了生存,逃离了家园,离开了父母兄弟,离开了心爱的人,背着背叛祖国的罪名,在陌生的国界里生活着,遭遇着不被人承认的没有身份的非人境遇。她们嫁给了那些来东山里的煤黑子,赶山的,甚至当地残疾的,她们很多受着不公平的非人待遇,挨打受骂,倒卖卖淫,做着泄欲的工具。她们没有选择,这就是生活,虽然她们很美。

实在说不下去了,也许这篇文字还表现不出这些高丽女人遭遇的万分之一,但就是这些也足够震撼我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心了。

阿门!上帝保佑这些可怜可悲的女人,因为她们也是人。

我憎恶那个国度的制度,因为我在我的祖国经历了相同的生命历程。只不过,我没有英姬那样坚毅,那样的执著;我屈服在阶级斗争的强大压力下,跪拜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度过了我应该最美好的一段生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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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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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楼]  作者:遥想当年  发表时间: 2006/06/16 09:23 

文狐通道
高丽女人1——8全文在此,文狐可拿去搂在被窝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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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3楼]  作者:空中的风云雨哟  发表时间: 2006/06/16 11:06 

回复:终于
可以吃批发,不吃零售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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