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四

很久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失去文沁的痛苦中脱离出来，更为我无法说服我父母接纳她而悔恨不已。然而，日子还是要继续，我还有很多事情不得不去做。太阳还会照样升起，只是，朝阳和暮色里又多了一个形单影只，顾影自怜的人。

由于北京事件的牵连，我根本就没指望学校能给我什么好单位让我挑选，不被发配边疆就算是烧高香了。正当我对毕业分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继续象以前那样沉浸在音乐和文学里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迫于一批颇有实权的家长们的压力，校方并没有将我们这一离经叛道的行为记录在案。我不得不佩服并感慨我们国家的某些人际方面的制度和原则。要不是我父亲和母亲手握重权，恐怕我这次是在劫难逃。我经由父母的关系，进了民航局工作，对我而言，我好歹能自食其力。

民航局内部派系林立，人际复杂。我实在是并不适合这么一个老态龙钟死气沉沉的单位。所以，转正试验期还没过，我就辞职了。这多少让我父亲很下不来台，他盛怒之下几乎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并不在乎，老实说，失去文沁以后，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起来，从以前的所谓十佳好少年蜕变成了一个眼带墨镜，嘴叼香烟，头带耳机的愤青。我存在，我生活，我蔑视，我自傲，我孤独，我堕落。

我开始游荡在大街小巷里，不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但，为了我自己，我不会这么一直荒芜下去。我参加了几次大型人才交流会，也总算如愿地找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德国公司。我开始了人们羡慕不已的白领生涯。我屈服了，这让我不由得感慨于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所表达的内涵的精确：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个更重要。

就在这一段感情真空期，我以为我会将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工作当中时，我又一次陷入了旋涡，不知道是谁造成的，她还是我。

我在财务部负责应付帐款的记帐工作，工作并不紧张，但却烦琐。公司一切都很正规而运转有效。我也有着一位精明强干的女上司，她对我非常倚重，时常参加会议时都带着我。那时，我相信，我将不久有升职加薪的机会。

我的女上司毕业于复旦大学国际金融专业，比我年长八岁，算是我的学姐。

女人一旦鹤立鸡群就难免会引来流言蜚语。公司里上下都在传论她的私生活，说她是老处女，还说她和德国老板关系暧昧，甚至还有说我是她养的小白脸之类不着边际的话。种种种种。原以为外资公司会在人际方面比较单纯，但事与愿违，我想得过于简单。我对这些无中生有很愤怒，但却无可奈何。我开始考虑辞职来躲避这周围射来的明枪暗箭。

那一天，我和她一起加班到很晚。她请我去公司对面的一家餐厅吃消夜。餐厅很高档，我以前从未来过这种场合，未免有点拘束。

她很老练地点了菜，然后吩咐我一起吃。我多少有点战战兢兢，毕竟是第一次和上司吃饭。

席间，我们谈的都是工作。不得不佩服她，她有着严谨细致的思路，而且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对数字特别敏感，又长与计划，真是不折不扣的理财高手。

她对我的个人生活丝毫没有兴趣，这点让我很满意。毕竟，工作就是工作，每人都有自己的空间，没必要和别人分享。

但到后来，似乎开始出现了改变。

餐厅里有一架钢琴，一个女孩正弹奏着钢琴曲，是舒伯特的作品。作为情调音乐，女孩演绎得还不错，但做为古典音乐，却有很多细微的不准确。我一边听着，一边不以为然地暗笑。当然我的举止没逃过她锐利的眼睛。

她问我笑什么，我就全盘托出了我的看法。她很吃惊，她点燃香烟，有点讥讽地说，你的理论我基本赞同，古典音乐关键是要准确，但一个人说别人前，应该先检讨自己。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当时可能是红酒喝多了，为了赌气，我站起身，来到钢琴前，将女孩演绎过的作品又重新弹了一次。她和在座的所有顾客都惊讶万分，她显然被我折服了。

就是从那天起，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似乎开始过问起我的个人生活，我碍于公司的流言，吐露得很少，她很显然，有点不满意。我并不想牵扯进什么故事里，开始和她保持一段距离。

虽然我有恋爱经验，但那时是在大学，彼此之间丝毫没有功利色彩，相处也很单纯。而现在，我踏入了社会，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我得学会自我保护自己。现在想来，我无意之中可能拒绝了很多人，伤害了很多人，最终也伤害了我自己。

其实，她很孤独，很寂寞。她时常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默默端着咖啡，眺望玻璃窗外的云彩，很出神的样子。平时在公司里也是绝不说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这多少有点不近人情。我想，她的背后一定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或许，钢筋丛林的城市塑就了一个个如钢筋丛林般的女人，她们自我封闭又孤芳自赏。在生活的洪流中，她们可能永远是注定被遗忘的，因为她们本来就选择了被别人遗忘来证明自己确实存在过。唉，女人啊，女人！难道女人只能是两个极端，要么贤妻良母要么居里夫人？

她彻底地对我袒露心迹是在她的32岁生日。那天，又逢我和她一起加班。

她酒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她喝醉酒的时候还是很迷人的，应该算是风姿绰约。但我却如此害怕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是百分百的诱惑，性感妖冶，妩媚春情，我想，我该离开了。

她夸奖我是难得的人才，而且多才多艺，会体贴人。找老公就该找我这样的，简直是不着边际。我很无奈，只能喊了出租，送她回家。她真的醉得不轻，我发现她的衣领都开了，露出了她的胸罩带子，这让我脸红心跳。

她的家在古北新区，很雅致宽敞的三室一厅。我将她倒在沙发上，轻轻带上了门，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掉入可能的色诱陷阱。

第二天，她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例开始她陀螺般旋转的生活。我望着她的背影苦笑。是的，她或许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面，而对我，我才开始接触生活，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

如今，我想，或许，她当时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并非就是在挑逗我，那或许只是一个女人不经意的内心情感的流露。她终究是个女人，她也需要慰籍，也需要倾诉。可是，对于当时年轻的我来说，我又怎能体会一个女人如此微妙的内心世界呢！

可是，当她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不清这眼神里究竟蕴涵着什么。我们一起加班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在外面吃过消夜，她开始和我若即若离起来。就我而言，我反而觉得安全了许多。

直到那天，那个大雨袭来的黄昏。

我们被突然而来的大雨堵在了办公室里，出纳和另一个同事因为有事都先走了。我很无奈，被迫开始整理帐目以拖延时间等雨下完。她一个人在电脑前整理数据，突然，她轻轻说了一句：我已经向老板提出了辞职，我马上要走了。当时，我大吃一惊。她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为何要走？我楞头楞脑地问了一句。

她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里面夹杂着幽怨，痛苦，悔恨，失落，以至于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

她娓娓诉说了她辞职的原因。是的，我没有估计错。她那天醉酒和我在一起的举止被人发现了。流言一旦被证实，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尽管那只是假象。

“不，我想，该走的是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你还年轻，走的该是我。你不懂的，真希望你这么一直单纯下去。”

她最终还是走了，我也没有勇气对那天的事情做出解释。

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她，因为她让我懂得了许多。做为一个女人，她是我第一个如此钦佩的人，更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