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三

在我的日记本里，可以清楚地找到衡山路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那时，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最伤感，而又最浪漫的时光。虽然现如今衡山路已经今非昔比，可我还是会每隔一段时间去那里散散步。我知道我找不回来任何东西，但那一草一木甚至透过厚实的梧桐树叶所洒下的夕阳余辉都让我在我三十多年的记忆里百转千回。我该魂归何处？

文沁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投入我全部感情的女孩。也许正因为我付出了我的全部，所以多年以后，那深深的伤痕仍难以愈合。每当我一想起她，我就黯然神伤。那种痛楚，让我一度沉沦在酒精和烟雾里默默地伤害自己。

认识她，是在大学二年级的下学期才发生的。我们由于教室缺少，所以往往开设同一课程的不同班级都到大教室里上阶梯课。我和她是在上西方会计这门深奥又复杂的课程上认识的。她居然被那个矮胖得象个大号猎枪子弹的副教授点名在讲台上做一个复杂的投资分析报告而且居然做得让这个素以严谨著称的副教授频频颌首，我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周围的同学们也都傻了眼，纷纷打听她是谁。转了一圈，才知道她就是年年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文沁，学的是酒店管理。

当时，我没有任何行动和表示。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可望而不可及。我照例按我的规则继续我的故事。但，命运偏偏和我们开了玩笑。当时，正逢大学艺术节，我很荣幸地成了文沁独唱的伴奏，得以有机会和她进一步接触。老实说，她的嗓子并不出跳，但却很柔，很软，如果放到三十年代的十里洋场，或许会很走红。可是，在躁动的大学校园，这又会吸引多少人呢？我曾经婉转地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她脸一红，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并且仍拒绝修改。这让我很下不来台。她以为她是谁？我年少气盛，干脆一个人在钢琴上来了一段格什温的爵士乐独奏。她楞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指导老师都楞了。得意之余，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她脸色惨白，但却一言不发。

爱情的第一回合居然是如此地发生，又如此地结束。让我回想起来，仍忍俊不禁。是啊，自己太年轻，年轻得让自己都忍不住羡慕自己。

后来，我陆续地知道了有关她的一些故事：她并不是上海人，她老家在江西，是知青的女儿，家里很不富裕。这让我颇为惊诧。而且，她还一直在衡山路一家叫做百合花的礼品商店做小时工弥补学费。我第一次感到她竟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爱一个人或许并不是爱这个人的本身，或许仅仅因为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或者高跟鞋，甚至一个微笑，一个转身，一次裙舞飞扬。

我喜欢她的眼睛，不大，却是标准的杏核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下，流溢出的常常是默默忧郁，怅然若失。她当时是那么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不与任一男生交往，这让我的同学们和我都感到棘手和失落。

我是无意中闯入她的世界的。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和有着四分之一美国血统的同学曲安伦正百无聊赖地在衡山路上闲逛，碰巧他要给女朋友买礼物，就信步踱进了百合花。我们看见了文沁，她穿的是一套职业装，勾勒出她修长高挑的身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角，阳光洒在她脸上，一切都仿佛定格在了古典与现实的边缘，那么清晰地映在我们的脑海里。事毕，她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一起与我们在饭店吃了饭。这让我们大感意外和兴奋。虽然她话语不多，也还是有点拘束，但，毕竟终于开始了交流。那一晚，我相信，是水晶做的，那么晶莹透明，那么清澈剔透，因为我们彼此看见了对方的心灵。而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是永恒的。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往百合花跑，几乎每次也都能看见文沁。她对我的到来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后来，她也感到惊奇并不止一次地问我原因，我当时撒谎的工夫的确可说是一流，只说是替同学们买礼物送给女朋友，我只是听差的。她笑得不置可否。但时间一长，她也看出了苗头，立即辞去了工作。这让我后悔不已。因为我可能将无缘再见到她了。

就当我以为我将要失去她的时候，一件意外让我们彼此之间变得朦胧起来，并开始了爱情拉锯战。

那时，我的姐姐刚拿到去美国的签证，我将要失去一个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她对我来说，就象一个红颜知己。对于一个从小到大并没有得到多少父爱和母爱的我，姐姐就如同我的母亲一样。我很失落，走过一条条街，偶然看到文沁正在街拐角拦出租车，一旁可能是她年迈的父亲。我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便当机立断地送他们父女二人去了医院。

他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病，而且，是个酒鬼。这更让我感到复杂和对文沁的同情。

接着，下起雨来，她显然意识到并没来得及还我医药费，从急诊室追出来要还我钱。我已经钻进了出租车，而文沁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无法辩清。只是，她双手的余温仍残存在我的手上，让我温暖不已。是的，当一个人感觉到自己正被别人深深需要的时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知道，我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她了。

一颗心飘荡得太久了，它累了，它要找个地方安静下来。失去什么，得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现实的逼近，感觉到了真情的呼唤，它并非来自于披头士，比基斯，也非来自于卡夫卡，菲茨杰拉德，而是来自于一个曾经遥远的幻象，一个我心目中至美的梦幻。它离我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地这么近，让我茫然但又小心翼翼，因为我是那么地在乎，那么地爱着她。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感到了人格上的完整，因为我迷失得太久，太久，我需要一个人来指点我带我走出迷思和围墙，而那个人，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文沁。

黄舒骏曾有一首歌〈恋爱症侯群〉，告戒人们爱情要讲理性。可是，在爱情面前，有几个人会做到理性呢？！

我们的感情在平淡和温情中发展着，但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一场疾风骤雨正即将到来并考验我们的爱情。

我们这一代人，不可能永远彻底忘记那个日子，是的，因为我们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的理想和忧患。

那是1989年6月4日。

我并不想评论事件的错与对，我相信，今后的历史会说明一切，会说明我们的热血青春没有浪费，说明我们灼热的激情没有白白消融，说明我们还值得为这个国家倾倒出最后的情感。

我当时和曲安伦还有另几个挚真的好友在北京，在天安门。

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你绝对想不到人格的力量是如此地伟大。相比之下，爱情是多么渺小，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看着眼前的生离死别，我和同学们的心在哭泣，在颤抖，那种感动让我热血沸腾。

我们最终平安回来了，见证了眼泪，鲜血，断壁残垣，见证了生命的转瞬即逝，我变得沉默寡言。文沁来见我几次，我都闭门不见。是的，亲眼目睹死亡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最后，还是曲安伦设法让我和文沁见了面。

她一看到我，无声地哭了。我不知道什么力量可以让一个女孩如此憔悴不堪，她两眼深陷，脸上毫无血色。她紧紧地拥着我，双臂死死地缠住我，几乎双手的指甲要嵌入了我的肉里。我疲倦极了，连抚摩她秀发的力气都没有，我恍惚地看着她，不相信我前几天所经历的是现实。她说了一句话，至今仍回旋在我的脑海中，时常当我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

“这个世界太孤独了，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和自己一直这么孤独下去，多好。”

刹那间，我感到我得到了整个世界。我缓缓地和她接吻。那种疲倦的温柔，温柔的疲倦，我将至死不忘。。。。。。

多年以后，我曾又见过文沁一面。她那时正带她女儿来上海看病。我当时也结婚了，虽然婚姻谈不上激情，但也还算平淡不惊。

我们在岳阳路普希金塑像旁不期而遇。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仿佛再现出她当年苗条的身影，又再次回忆起她在我怀里轻声呢喃的声音，这让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还是秋天的天气，梧桐依旧，人面已非。

我们彼此讲述了分手后的遭遇和现实的生活。语气平缓，仿佛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叙事。

大约过了半小时，她匆匆地与我告别。她站起身，回转身，风将她的裙子吹起，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从前，每次与她分别，她总是那么回过身来，任风儿吹起她的裙子，我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样啊？她说：我知道，我一转身风吹过我裙子的样子，你喜欢。

文沁就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我的生命里，她消失了。

写到这里，我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写出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和〈忧愁河上的金桥〉来纪念我和她之间那永不磨灭的爱情。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 玛格丽特·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