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花

第七章

    独坐在一角，天鹅绒窗帘垂地，温暖的室内竟让人产生了燥热感。而窗外，还在下雨。春雨总是那么软绵绵的在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天空里黑灰色的云彩如同国画名家泼墨般层层叠加起来，让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这雨丝凝结成的诱惑之中，暗潮涌动。

      薇默默地看着窗外，脑子里还依稀记得大学校园那班驳的红墙，那弯弯曲曲的小径，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再也没有回去过。年近四十的她已经不再留恋往昔的纯真岁月，对她而言，那段流光溢彩的年华永远地定格在了她记忆的最深处。她总是在想：或许天底下一切美好的事物终究会一去而不复返，就好象她额前的皱纹一样不会再恢复。成长的代价让每个人都体无完肤伤痕累累，面对昨日，自己已经失去了面对它的勇气，自己还有必要重拾旧日时光吗？生命在慢慢地耗尽，那种即将无法体验生活所有的快乐，痛苦，感伤，欣喜的感觉让薇感到绝望，恐惧开始在她身上蔓延。她害怕自己会孤独地死去，死得就象是一根小草那样没人在意，没人知晓。她不甘，她可以拒绝一切，但无法抗拒自己体内一息尚存的期盼，期盼着自己还能在现实快要消失的时候去捕捉去定格回忆的棱角，让自己在死去的瞬间能永久地徘徊在记忆的光影里，让自己的灵魂能在美好的过去里徜徉，能让自己永远年轻。于是，她来到了这里的咖啡馆，借以这里的宁静和精致能让她感觉让她沉湎在这美丽记忆的幻象里。

        自己从咖啡馆一开门就来了，现在时间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已经坐了整整一天。咖啡馆吧台后面衣着光鲜又时尚前卫的侍应生用疑惑的眼光瞟着她，似乎遇上了个怪物。暗淡的灯光下侍应生的脸犹如漆黑星空下一抹流星闪过的光，虽然有点光彩和明亮，但终究是湮没在整个咖啡馆萧索又暗暗的基调里，隐约着颓废和沉沦。而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是Dolly Holiday的爵士乐，软软的让人轻易就掉进时光的陷阱里。

        “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女士，可以给你买杯酒么？我并没有恶意。”一个温厚的男中音在对面响起。是的，咖啡馆是个社交场所，什么人都会出现，薇并不惊讶。她抬眼看了看，是一个外表精干的男人，她微笑着不语。

       男人并没有唐突地走过来，他只是坐在吧台边的旋转椅上同样微笑地举杯，大号的啤酒杯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但在灯光下，脸上笔直的线条却清晰得印在了薇的脑海里。

       “这里的啤酒真的还不错，你应该尝一尝。”男人似乎在自言自语，看得出来，他的酒量很好。

       薇微笑着站起身，坐在了男人旁边。她对这个衣着简单但又面带沧桑的男人产生了兴趣。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吧。

       “先生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喜欢泡吧的男人据说都有点表演欲，是吗？”薇的话很平淡，但暗藏着一丝讥讽。她还是很矜持。

       男人回过头来，眯缝起眼睛看着薇。这是一双曾经很漂亮的眼睛，但现在，里面没有光彩，只有怅然若失。

       “表演？呵，女士，每个人都在表演，何止在这里。你不也是在表演吗？为了祭奠青春，渴望扮演从前来让自己忘记现在，我说的对吗？”男人犀利的眼光刺得薇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尴尬地拿起酒杯遮掩着自己动作上的笨拙。

       “别低估了自己，也别高看了自己。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没有什么为什么，这里不需要那么多累赘，每个人都是让感觉给带到这里来的。你可以是风，可以是云，你可以象风一样来去匆匆，也可以象云一样常此以往。没人会在意你。我请你喝酒，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大概和我一样，都在寻求一种极致，一种可能在梦里才有的极致，听过那首风之花么？”男人似乎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魇里，象是在喃喃自语，又象是在循循善诱。

        薇坐在身旁，茫然地摇着头。

        “风之花，父亲告诉我别走近它。。。。。。‘男人轻声吟唱着，仿佛时间停止了，只有旋律带给人的想象让他和薇沉醉，沉醉在这现实的虚幻里，虚幻的现实中。。。。。。

       “你来了？为什么会来？”白色天使在虚空的兰色大海上迎风展翅，脚下是青烟缭绕，周围是一圈海鸥在飞翔，紧紧地将天使包围在中间。每只海鸥脖颈上都缠绕着百合花围成的花环，那么白，那么纯。夏天的早晨，朦胧中透着芳香。

       “你太孤独了，我来陪着你。有我，你不会再孤独。”麦杰仰望着，虔诚无比。

       “没有人是快乐的，也没有人是孤独的，我们都是过路人。对过路人来说，永久的只能是经过，如同你现在只是偶遇我这里，你终究又会离开一样。我们并不属于这里，你，我，都会离去的。你想好了吗？”天使的声音来自于遥远的某处，徘徊在天与地的边缘。

        麦杰无语，眼看着天使即将消失在海天一色的虚无之中。突然，海鸥脖子上的花环脱落了，一朵又一朵百合花宛如白色羽毛在飘荡，在风中渐渐远去。麦杰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躯体分离了开来，追随着天使而飞，飞向遥远。

       生命在夏天瞬间流逝，回忆定格在了角落里，只是不知道何时再会和梦幻重逢。花朵在夏天静静地在风中飘落，被眼睑投入了大脑，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凝结成了残缺的碎片。于是，花朵被联结了起来，唯美之余是泛滥的伤感，一如夏天，那么浓烈。

       这是一场不该醒来的梦，对麦杰来说，是一场久违的梦。

“杰，你要去哪里？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吗？”年迈的麦文轩看着眼前这个让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儿子。麦杰继承了太多麦家血统里的忧郁和孤傲，他知道儿子一去或许就不会再回来。

 “爸爸，好好照顾好妈妈。你们年纪都大了，时刻小心自己的身体。放心，我会给你们寄钱的，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我以前没好好孝敬你们，连孙子都没替你们看好。算了，爸爸，我该上飞机了，你和妈妈好自珍重吧。如果我以前得到了太多，那我想，我现在该失去什么了。而这失去的，我会倾尽我一生去找它回来，因为我毕竟还活着。”麦杰生平第一次拥抱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身躯依然挺拔，但此刻却在颤抖。

 “儿子，爸爸希望你做的都值得。你知道，我从来不干涉你的选择。这次也不会。”麦文轩第一次如此欣赏自己的儿子。他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从儿子的瞳孔里仿佛依稀看见自己的父亲身穿空军制服即将出征时的影子，更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即将率团向越寇冲锋时的英姿。

  “再见了，爸爸！别告诉妈妈我去哪里。我会和你们联系的。爸爸，好好爱妈妈吧，能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是多么幸福！”麦杰迈步走向机场安检通道，突然，他高大的身影回转了过来，挥手向远处的麦文轩大声喊道。所有的人都在侧目观瞧，而麦文轩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眼泪在预约着他的清醒。

 走出机场，抬头望天，波音飞机翘首向天，又有多少人会在这银色的机翼下续写着他们的人生？又会有多少人在默默地等候着失去和得到？又会有多少人在一天一天的岁月里感悟着时光的翻云覆雨？

 麦文轩长叹一声，独自默默地选择离开。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一双幽怨的眼睛却此时仍然追寻着天空里的足迹，一刻也不曾远离。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他还会回来吗？”涛涛一个人蹲在停车场上，小脑袋晃悠着看着天空，天很蓝。

“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给你带很多好玩的，好吃的。”雯坐在驾驶室里，表情复杂地看着天空，也不时看看调皮的儿子。

“真的吗？”涛涛转过可爱的小脸，天真地问着自己的母亲。

“真的，我相信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是你爸爸。”雯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涛涛疑惑地看着妈妈，不明所以。

“来，涛涛，我们一起去玩，好吗？去你最想去的游乐场。”

 雯最后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毅然发动了汽车。

“我的故事说完了，就这么简单。您呢？你或许也有一个故事，会把它烂在心里，对吗？”男人审视着薇。薇无法回避他锐利又深邃的眼光，将眼睛转向了他处。

 “我不知道，或许吧。”薇只想尽快离开，免得自己最后连后退的勇气都没有。她为什么会来这？

 “呵，看得出来，你有点讨厌我了。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超越了它，就不会有安全。但，隐藏在安全后面的是什么呢？或许是最美丽的忧伤，如同天底下最泛滥的爱情故事一样。你呢？我猜想一定是为了躲避你的爱人才会来这里，让自己一个人慢慢死去，慢慢死在自己营造的假象里。那真的对吗？或许你真的以为这么做对他没有伤害吗？”男人喝光了啤酒，站起身，披上外套，准备离开。

“我该走了，谢谢你告诉我很多，或许你说得太多了，我知道得也太多了。”薇嫣然一笑，毕竟，这个男人是善意的。她无法拒绝一个如此真实的男人。

“不用谢我，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在刻意寻求温暖，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寻求的温暖还是不是最初的样子。”男人也展颜一笑，推开门，消逝在夜色里。

 薇孤独地立在原地，四周仿佛有一面面墙向她挤压过来，头顶时空在错乱，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是在哪个时段。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拉开门，门外，车流不断，人群穿梭。都一样，哦，都一样。。。。。。

 飞机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哦，北京，我来了。你会迎接我吗？麦杰看着舷窗外的暗夜，灯光阑珊。他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薇，你会迎接我吗？你会等着我吗？脑海中又出现了文辉的影子：

  “你去找她吧。虽然我对她发过誓不告诉你她去哪里。但，现在，我想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是麦杰，你是唯一可以还原她的人。”文辉一字一顿地说着，看得出来，他内心也非常矛盾而痛苦。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走，我想，你在她身边，她会象天使。”文辉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任它们象两行小溪在自己的脸上流淌。

 “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所有的一切，文辉。我知道我该怎么做。”麦杰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实在是没有了泪水，只有深入骨髓的痛。他站起身，在风起的夜晚，他的身影是如此地单薄。

  “麦杰，一定要带她回来，这里才是她想要的地方，春天来了，湖边的油菜花，她最喜欢。”文辉站在他身后，低沉的嗓音让麦杰一震。

  麦杰回过头来，四目相望，仍然摆脱不了这无奈的伤感。

麦杰下了飞机，步履蹒跚。走向前，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