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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指向晚上八点半.看完少儿频道的动画片,我正在给儿子茄茄洗漱准备睡觉,忽然接到丽的电话.
丽说:"苹,在家吗?" 我很诧异.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可以传递某种信息.从丽的声音里,我感觉出来某种异样. 二十分钟后,在某个KFC临窗的吧桌上,我找到了丽.她正独自啜着一杯冰可乐,托盘里散乱着一些纸盒,一杯土豆泥杯盖打开着,零星舀了三四勺的样子. "这么迟了,你怎么独自在这里?"我惊讶地问出我的第一个问题. "今天,我们部门搞活动." "搞活动?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但我和家里说了,活动要很迟." 老实说,丽的三言两语,只是教加迷?我和丽,是多年的老友,平时也会约了一起逛逛街,但两个女人的友谊,多半就只像灯光照着的橱窗,只不过看着透明,其实有玻璃在作无形间隔,微笑也只在镜面上彼此反射.而今晚的丽,我觉陌生. 丽仿佛等着我的问话,我心里因有这种陌生感带来的迷惑,反倒一个问题问不出来. 我们彼此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丽可能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丽开口说话了,断断续续,如自言自语. "我想,我得找个人说说.真的." "才刚过去的一个小时,我做了一件,多么......" 丽凝视着窗外的马路,沉吟着,好像在努力地找一个合适的词.来来往往的汽车,拖着红萤萤的尾灯的光线,地面还有点湿冷,这个城市前两天才刚下过一场大雪. "唉,反正,就是做了一件事." "我和一个人,一个男人,见了面." "不不,我不认识他.但是,说认识,也无妨.你可能猜测,网友.是的,你没猜错." "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在必胜客.第一口比萨的滋味." "一切都像预谋,但更像是一个注定." "昨天的雪,是从前天开始下的吧?" "唉唉,我不会倒叙,更何况,我现在心里也是乱得很.我得想想,好好想想.想想前因后果,不若,我就从前天下午开始说起." "那天的雪,是中午开始下的吧.阿芒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电脑前打一个文档.阿芒说:'老婆,下雪啦,明天刚好周六,带儿子玩雪去!'阿芒很开心,挂了电话,我很不开心.不不,没有什么正经的事,就是忽然觉得,下了一场雪,而我,陪着家人儿子,只不过是惯例地应景,只是应景,了无新意,了无新意." "我挂了电话,呆了一会." "我在QQ里挂着一个群,那时候,群的头像正一跳一跳地闪个不停.我忽然觉得,厌烦,厌倦.一切,所有." "我跑到群里,说:了无新意!了无新意!" "有人惊讶地回复我.什么叫做有新意." "而窗外的雪飘着,又细又密,树叶上,已经可见一层白色." "我说:比如,在这样一个下雪的日子,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我说到了下雪,他们纷纷问我在哪里.这时,一个叫风过的人,就问我,是不是在Z城." "风过说:你也是Z城的吗?" "这是一个全国各地四散加入的献血志愿者的群.居然遇到一个同在Z城的,大概也可算得他地遇老乡的意外." "夹杂在群里的众口纷舌之中,我们说了些什么?没留意.后来,风过发来私聊." "风过说:女人!你想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什么事?" "我说:多着呢." "你也知道,网上聊天,多半就是乱扯,没正经.但是,当QQ系统提示有人加我好友的时候,唉唉,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要求加我好友的就是他.留言:你这个傻女人." "我并不认识他.而他这个显得亲昵,唉,或者说,显得轻浮的留言,我犹豫了下.我想,别不会现实当中,其实他是认识我的吧.故意来开涮我的吧." "我说:通过或者不通过,这真是一个问题." "而他的回答是:这个他管不着.他只管要求加好友.剩下来只是我的事."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直接的人呢.但是,当然,你也知道,每天两点一线,单位,家里,除开同事,还是同事.其实我遇见的人,男人,本来也不多.总之,我犹豫着,最终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那以后,我们又聊了些什么呢?可能,就是零零碎碎.唉.聊的时候好像很开心,觉得对方说话,或者自己应答,都很风趣,很可以值得记录似的,其实回想起来,只不过是零碎." "他又一次地问:女人!你想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什么事?" "我说:不知道.除开陪LG,儿子,没有做过的事情太多." "他说:啊,你结婚了!那么,可以来次婚外恋.我充当第三者." "我回了他一句啊呸.但不知怎地,心里并不反感他的油滑." "是的.油滑." "他说:亲爱的,你觉得,我的建议如何?"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天晚上,我们就私会一次." "他说:当然,我先告你我的职业.专业色狼,业余花和尚.涉世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后果你自负." "是新鲜?新奇?还是想表明自己也是久在江湖混的老油子?我,就只是打一些哈哈大笑的图片,居然说不出别的凛然的话来.又仿佛一场戏,台下的观众正热眼盯着.教人不得不按着剧情的需要往下演." "我哈哈地笑着,说,今晚不行,没有预谋.怎么着的,也得后晚." "但是直到我们互留了电话,我说,老板来了,我得下了.我把我们两个人的对话缩小化,又一次一次地弹开,一遍一遍地查看.我惊恐地发觉:仿佛一个玩笑,在玩笑中越笑越显得真!" "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玩笑.就是网络上常见的一个玩笑.我点击对话框的叉叉,点击QQ的叉叉,飞快地继续完成我的文档,我决定就只当作一个玩笑." "直到他的一个短消息过来." "我们在公园里,阿芒正忙活着,堆一个雪人.小芒乐颠颠地从地上找来一小段枯树枝,要作雪人的手.我忙着给他们父子两拍照片.这时候,手机滴一声轻响,有个短消息进来." "他说:亲爱的,雪仗打得愉快吗?别忘了明晚我们的私会!" "我大吃一惊,随手选择删除,但我竟不知心里是恼怒,还是愉悦.但下午的时候,我终于对阿芒说,明天下午我们部门活动,晚饭后飙歌." "活动是真的,晚饭也是真的.唯一不真的,只是飙歌.就是此时,在他们的想像中,我应该正在某个KTV包厢与我的同事们疯狂歌唱." "你可能在想,我怎么这么轻率.这么轻浮.事实上,当我和同事们以各自回家的名义道别后,我站在我们约好的某个大楼门口等待.风过说,他有车,会来接我.而马路上,大大小小的车子,兀自来来往往.红灯停,绿灯行,我看着每一辆从我身边驰过的小轿车,想像着可能哪一辆是他,我一边看着它们在我的目光远走,一面,是深深的不明所以的恐慌." "我想,我是太轻率了.太轻浮了.凭什么相信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凭对这个城市治安效果的认可度?还是因为,我们同在一个献血人的群?又是凭什么相信,一个也许和我一样只偶尔献个血的人,就不会是个坏人?" "我深深地恐慌,觉得应该和他说,计划取消.取消.各自走各自的路,回各自的家,什么都还来得及.而他,就开着一辆宝马,是的,就是一辆宝马,停在了我的眼前." "我曾经设想过我们开口的第一句对话是什么.在QQ里,我们也开玩笑地定了我们的暗号,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而他,只是将车子停在我跟前,摇下右侧车窗,大声地问:歃血为盟?我说:是,歃血为盟!这是我们的群名称.我们用起来,却好像是多么的不见不散的应景!然后他说:快上!这里不能停车!" "就这样,什么应对都没来得及,我就真坐在了他的车上!" 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手里捧着那杯冰可乐,仿佛可以从中得到温暖的热量似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明亮的橱窗外,一个老婆婆正慢慢地走过.但丽的视线,却仿佛只着落在马路对面,或者是隔着马路还很远很远的某个点上.我望不清的一个点.我只好沉默着,喝一口自己手里的热牛奶.我惊讶地发觉,丽的自言自语,从前天一直到此时的时间跨度,我感觉过了很长,也许,只不过是十分钟,甚至五分钟,因为,牛奶的热度,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真的.一切只像是十分钟,不,甚至五分钟之前发生的事."丽微笑着,她的微笑,仿佛嘲讽,又好像回味. "第一口比萨的滋味.呵呵,第一口比萨的滋味." "我坐在车上,他开着车.小平头,驼色拉链立领套衫,戴一付眼镜,却仿佛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商人的精干.不是我所喜欢的那一类型,但是,也不会令人讨厌.但是,不令人讨厌的原因,我忽而地又想,也许就是因为,他开着一辆宝马." "是他自己的么?是他家里的么?是他老板的么?但无论如何,一个开宝马的男人,总不会叫人讨厌."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不为所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我惊讶地发觉,自己仿佛正像俗世里的每一个女人,俗,烂俗.我一面就想到,也许我的烂俗正在被他看穿." "狭小的车厢里,只有周杰伦一遍遍地唱: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我在被看穿的局促中无话可说,显然,他也不似在网上的那样多话." "他说:哎,我们去干点什么呢?" "他说,你泡过酒巴不?要不,我们去酒巴." "我摇摇头.在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空间里,我觉得很局促,我更不能想像,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去喝酒.你也知道,我的酒量,其实还可以,但是!总之,我摇摇头." "我们走过了一条路,又一条路,过了一个红绿灯,又过了一个红绿灯." "在我们讨论下一个路口是左转弯,还是右转弯的时候,我们终于笑了起来." "他说:像不像两个偷,踩好了点,未了却发现无从下手?" "我们彼此在后视镜里微笑,窗外,闪着明亮的各种灯箱灯牌的商家店铺一闪而过." "他说:难得的,必胜客门口总算没有长队." "他说:我还真没有去过必胜客.不如......你看......" "于是,车子掉了个头,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坐在了才刚路过的轻音乐回旋的必胜客大堂里." "我要了一杯奶茶.我对咖啡并没有兴趣.而且听说,真正品咖啡的人,很讲究咖啡入口一霎时让咖啡在舌尖上的气化,我想,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发出那种滋滋声响的勇气." "刀叉碗碟下面压着一张彩页纸.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句话." "第一口比萨的滋味." "这是他们一个征文的主题句.我盯着这个句子看,虽然事实上,也是为眼神找一个可着落之处.却教我看着看着,觉出这句话的妙处来." "第一口的滋味.是什么味呢?与事先想像,相符?不相符?是相符时的轰然直中味蕾直中人心?还是不相符时的索然无味隐隐失落?" "我往奶茶里放了两小包糖,我用汤勺小口地喝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题,局促与陌生,横亘在桌台上那只S型的玻璃瓶里,一些切得薄薄的橙片浸泡在里面,灯光映照之下,伶仃仃的冷艳.我盯着这个句子,只想着,比萨快点上.快点上.上完了,就结束了.尝过第一口的滋味,知道是这个滋味,然后,一切就可以完结.完结一切." "比萨终于上来.呵呵.呵呵.总之,这也可算得一件从没做过的事情的完成." "风过也是慢慢地吞着.我猜,他对奶酪的口感,一定如我一样的不爽.哈哈.总之,我们终于找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来做!" "站在必胜客门口,我满心喜悦地和他说了再见.他说,他可以送我.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然后我就转身走了.唉唉,多么令人无法回味的第一口滋味啊.我想,我要赶紧回家.还赶得上陪小芒看会儿动画片,然后,给他讲睡前小故事." "唉唉......" 丽叹息着,水气迷漫在她的眼眸里.窗外的汽车,拖着红萤萤的尾灯的光线来来往往,地面还有点湿冷,这个城市前两天才刚下过一场大雪,但是也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 "我走了大约三十来米.这时,我听到手机滴一声轻响,有个短消息进来." "亲爱的,分手之前,难道我们不拥抱一下吗?" "发信人栏,显示着风过的名字." "我转过身.看到三十米外的他倚在车门上." "我说:好啊.然后,看着他向我走过来." "他就那么走过来.走过来.我心里,居然是觉得总算发生了点什么的愉悦,我向他笑着,而他也笑着,我们就那么拥抱了一下." "他的干净的脸,还带着必胜客里空调的温暖,他在我的耳边说:你的心跳得好快呀." "而我,呵呵,而我,冲口而出:没有啊.不可能!" "他放开我,哈哈地笑着:骗你的呀.傻妞!" "一下子,他就回到了那个群里的风过.我以为,新鲜,新奇,轻浮,唉,或者说,亲昵的风过.放肆,暖味,大胆,无顾忌的风过,那个氛围." "就是那个氛围.我转身.一直走.一直走.只觉得夜空中有无数明亮的眼睛在看着我.不,是天空里,有一个明亮的自己,注视着在马路上行走的这一个自己." "我竟然不知道,我走在路上,心里,会是那么的愉悦.唉唉.我一边愉悦,一边,心里是等量的自责." "我想,我所以为了无新意,所以为有新意.以为自己跳出了了无新意,其实跌入的,多半只不过是另一个滥俗,另一个了无新意." "唉唉." "这第一口比萨的滋味啊.为什么明知道只不过就是面粉牛奶植物油的混合,却仿佛仍要这样,专门地来对它进行品尝?" "女人啊.为什么明知道是自己的虚妄,是一场自己已然无法参与的热闹,却仍然在要自责的同时,那么愉悦地感受等量的愉悦?" 丽叙述着,如自言自语.而她,忽然回头朝我笑了一笑. 我仿佛受了她的鼓惑,不由得也笑一笑. 她笑着说:"这没有什么.对不?顶多,就像是无意间闯进某个片场,自编自导了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戏.戏散了,角,就跟着散了.是的.顶多就这样.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捧着我的热牛奶,温热的牛奶,却感觉手心里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吸走. 我说:"是啊.戏.主角.第一口比萨的滋味,明知应当断,却做不到立断的虚妄,幻想,执迷!" 我们彼此微笑着. 丽说:"我们走吧." 我说:"好,我们走吧." 我们就饮尽了各自杯里的饮料,起身,在KFC门口互别再见,剩下塑像的KFC老人,还站在凛洌的春雪过后的冷风里不知疲倦地微笑. 尾一:时针指向晚上八点半.万家灯火的城市,某个亮着灯的窗.一个少儿频道的动画片刚结束,一个女人的声音:"茄茄!洗脸刷牙,好睡觉啦!"小男孩嘟嘟嚷嚷的声音,水笼头,马桶的声音.关房门的声音.然后,惯常的,水面不惊的场景,某个亮着的窗就暗了.只有隐约的条格窗帘,在窗外路灯的投射下着,安然不动地,等待着若干个小时之后的日复一日的第一缕阳光将它唤醒. 尾二:某个KFC门口.塑像的KFC老人,站在凛洌的春雪过后的冷风里不知疲倦微笑,目视两个女人在街头的分走两边.女人的友谊啊,多半只像是一个灯光照着的橱窗,但有时候,那间隔的玻璃,可能也是水做的吧,一个共同拥有的秘密,就足以让它悄悄地融化成同在虚妄之下的女人的梦镜. 尾三:夜晚的KFC门口.丽和苹互相微笑着,说:再见.丽转身,独自走着,一如在个把小时之前,那独自在马路上的落寞. 苹注视着丽的远去. 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慢慢地驰近,听见苹的手机:"你能出来吗?我们能见个面吗?好,我等你.我在......" 司机想,今天晚上生意真是不好.悻悻然地从苹前面开过,只有电台里的音乐,一遍一遍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旋: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 2006.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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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时光 情感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