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岁月的河流
一
那是一种仙境,我仿佛是乘着女巫的磨毯飘飞在云霄中。身下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上升上升。周围一切的声息都没了,世界那么静,仿佛地球已经不付存在,我也没有躲到诺亚方舟里,而是一个人独自在空中舞蹈着。也不知道飘了多久,我突然又回到了这个万丈红尘。我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一个男声说很好——很好,一切正常。
睁开眼,但见两道白墙,树立在我的两边。那是医生和护士的白衣给我的错觉。原来是我有了个短暂的昏迷。接着是啼哭,那种刚出生的婴儿的啼哭。我知道我一生最大的一次艰巨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特幸福的感觉,只是觉得刚刚从黑暗中走出来。没说一句话,也没问孩子是男是女是否健康。只是感觉羞耻,一种作为女人的羞耻。回到病房,儿子已经早我很久回来了。静静的躺着,白皙的面孔,周正的很。这是同屋的人一致的看法。据说刚出生的孩子是粉红色的,身体是布满了褶皱的毛人儿。可那会儿,我还沉浸在伤口的疼痛之中。
他的到来是有一年多准备的,而且B超也提前知道他很健康。就是没有明确他的性别。可性别又什么重要?不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我的子宫都是他最安全的水屋。他漂浮在那个水宫里,汲取着养分,渐渐的长大。由两个细胞的不断裂变,生成他带着我们祖上基因的骨肉血脉和思想。
生命里有了他,注定我要为他而日夜不停的忙碌。为他的一次感冒、为他的一餐饮食……
不见孩子长,只见衣服小。孩子已经直立起来,在我们那个四十多平方的居所里。他蹒跚的走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看着。似乎要把这个家里的一切都烙印在他幼小的记忆里。
爸爸买豆腐剩了五分钱,随便放在茶几上,就出去如厕。等他回来想起这钱,已经不见了踪影。怕儿子拾去造成意外,偏偏被他拿了去。
钱儿呢?我指着茶几问儿子。他指着自己的嘴重复着:钱儿、钱儿。完了,很明显这枚硬币已经随着他的唾液,一路下滑走到他的胃里,要做一次高温线路的旅游。九曲十八弯的路线,它不会卡在哪里吧?或者某处风景好而拌住它的脚步停留下来做长期居民。紧张恐惧让我们不知所措。对了,医院。医院里有仪器,应该能看到这个胆大的游客的行踪。
一纸诊断清楚的写着,这个游客已经降至结肠。大夫说没什么问题了,注意他的排便情况。我们要他吃东西,目的是加速排便。我细心的查看他的大便,一次两次。在那一段暗黄色的圆住里,那银白色是那么耀眼醒目。终于完成了这次长途旅行的硬币,顺利的回到了阳光下。生命是奇妙的,幼儿细小的肠道居然能把这个硬币一点点的输出来。充满酸性的胃液没有把这个硬币分解和融化。造币的人可能充分考虑了钱币可能遇到什么特殊的情况。因为人们是爱钱的。如果不是在粪便里,我想这枚硬币应该保存起来,抑或送哪里展览。因为它的特殊经历--肠道游记该是新鲜的。
二
那一年,小城里的服装市场卖一种迷你超小的仿警服。刚刚住上公房的我们,经济还不是很宽裕。父母也分享着我们的工资收入。一些家庭必备的电器还没有添置齐全,儿子就长大了。家里的一台彩色电视,是我们家的最适用也是最奢侈的电器。那一年警匪片战斗片被看好。儿子极端崇拜警察,确切的说是敬畏。敬畏到连工商税务的服装也被他列入喜欢的行列里。对警察的崇拜来自于男孩本身的特殊心理,更来自于电视里他们的神勇和对坏蛋的严厉。手铐警车是孩子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敬畏权力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从儿子的身上就体现的淋漓尽致。于是他向往做个警察,连同向往拥有一身警服。
暑假里我带他逛商店,小城没几家大的商店。一天不到,已经走遍了所有店铺。他看到了一套幼儿的警服,对我说想要。我说:这衣服不好看,适合你的衣服很多,不能买。再说这样的三伏天也不能穿,秋天能穿时再买也不迟。他不同意,用行动抗拒我的说法。站在那里不动,看着我,并用右手的食指夹在两排牙齿中间表示着他的坚绝。他不哭不闹,他与生具来的有一种不在外人面前耍宝的天性。不管我带他去哪里,走多远,他都坚持着不让我在外人面前喂他吃奶。他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也替母亲维护着尊严。从不大声反驳父母,从不在别人面前和父母过不去。他知道在外人面前要保持父母的面子,不让父母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一点。这一次还是这样,他不吵闹就是不走,原地站着不动。
我妥协了,他的个性我知道。我掏钱,让他试穿。从这一刻,他就不想脱下了。天是热的,不要说这样厚的长袖制服,就是薄衫穿在身上也是要流汗的。他脱掉了短袖衬衫和短裤,高抬着头并且不再让我牵他的手。走在街道上,人们奇怪的看着我们。他丝毫觉察不到这样的诧异。只是得到心仪已久的东西后的喜悦和满足。就像强盗到到芝麻开门的咒语般欣喜。
从此后,他不再穿其他衣服,换洗是可以的,但必须是第二天能晾干。否则坚决不换!配套起见,又给他买一顶大盖帽。礼拜天他就背上他的金属枪,武装齐整,和邻居小朋友玩耍。这服装是他的自信和骄傲。过年要带他串亲戚,要他换新衣服。他说就穿警服和戴警帽!口气之坚决,足以镇住了他的父母。三九严寒,他被我们强制的围上围巾。因为那个大盖帽实在是不能御寒。无奈由他去了。只是我们大人被亲戚一顿数落。
三
那个暑期过后,他就应该上学了。可他突然不爱吃东西,本来吃东西就不虎实,细嚼慢咽还挑食。这一来就更不吃东西了。不论什么在他的食道里都是那么难以下咽。脸色黄黄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他病了。医院的化验结果--甲肝。转安酶高至八百,黄疸指数严重超标。为了奖励他打针不哭,吃药不吐,每天一个玩具。检他喜欢的来。十天后出院,他已经积攒了一小水桶玩具。这又成了他的财富。再回到家后,我搞卫生就难了。在他房间里,总有一处被他用磁带盒和档案盒围起,布置上各色小塑料人儿和相应的工具。他谓之曰“城堡”。那时的他是一位排兵布阵的将军,统帅千军万马。那些小人儿被他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台面上、花盆里…… 然后他一个人一会儿扮演敌人,一会儿扮演好人,左右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做着进攻和反进攻的动作。我时常在做饭的间隙看他一个人的战斗,总忍不住笑。
那段时间似乎是男孩成长的必经阶段,家里的一切都可以被他看做枪和车。而不是女孩手里的洋娃娃。记忆中他没向我要过我没给他买过一个娃娃。后来弟弟有了女儿。我发现侄女的娃娃和花手绢之多,是我一生都没见到过的。男女是有区别的。有时我坐沙发上打毛衣,他一个人随便拿起什么做开车状,从房间的各处呜呜的走来,一直从我的左手左臂头顶走到我的右手右臂乃至到我的脚面上。他的专注让人不忍破坏他自己创造氛围。我默默的忍受那所谓的车行过后的奇痒,因为他是我的最爱。有一次,他把我的毛衣针卸下来做枪使,哒哒的朝我开枪,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看我的毛衣半成品,那维持编织状态的针已经没有一根在岗位上了。那是一种花样针法,我费了什么样的力气才一针针的重新串好。
四
还是城市边缘的单位公房,那种东北常见的房门。有着四块玻璃在门的上方负责屋子里的采光。下半部分是木质的门板。一次我们一起出门,当把门锁上时,发现钥匙在屋里没拿出来。我们着急的怨恨这个锁头为什么是下马的?老公急中生智,他把门上面最靠下的那块玻璃上用于固定的小钉子挪动下来,把玻璃轻轻的拿下。于是门就有了一个开放的正方形的开口。儿子这时发挥了他纤小身体的优势,被爸爸给顺进了屋里,并反复告诉他钥匙在什么地方。那时他才四五岁的样子,待他拿着钥匙来到门里面时。我们的高兴是那么明显,仿佛一只精心训练的小动物,终于在人前成功的表演一次般的欣喜。
生活在一天天的变好,存款的数目在一点点的增多。中国人的传统,也是小农意识吧,我们决定换个大房子。东北人的习惯,有钱就置房子或给儿子娶媳妇。儿子的媳妇估计还在他岳母的肚子里呢。那就买房子吧。
后来买了新房子,那是三居室的供热楼。居住环境一下子大大的改变了。面积大了,室内清爽干净,阳光灿烂。我们一家的高兴劲足以把楼板拱开,只因为楼上还住了人,所以我们的天棚才岿然不动。一日饭后,儿子走到我们的面前。他说“妈妈,我结婚是不是就住到这里?”我大笑:那我和你爸爸住哪里?他说:你们回我们老房子住吧。时年他六周岁。
五
夜色是美的,尤其是晴朗的夜色中,天幕仿佛是一块巨大的银幕。笼罩着地球,这个在宇宙的深渊里有着褐色斑纹的球体。周围都是闪烁的大小如它一样的星球。我喜欢看夜晚的天空,以为为孩子也爱看。可他在晚上从来不抬头看天空。我一直不知道他怕什么,是怕黑暗?我强迫他看那些闪亮的星星,他就是低头或者把头藏在我的怀里。他是胆小的孩子,人家说胆小的孩子就是聪明的孩子。因为他懂得惧怕,是思想和思考的表现。
直到有一天,他和我说了这个秘密。他怕!怕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砸了他。哈哈!
他也是好奇的,一个刚刚从照相机里拿出来的胶卷。他掂起脚从桌子上拿到手,把露在外面的胶片一点点的从里面拉出来,一边拉一边笑着看他自己的伟大发现和惊人绝作。那些被他抖出的胶片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一般卷曲着身子,不情愿的舒展自己。因为它们还没有被处理,那里记录的信息和图象还在胎中。他被自己创造性的行动陶醉了,大笑着不停的抖着。等我看到时,那胶卷已经所剩无几了。可惜那里记录的一些永难复原的历史,不可再现的场面。就被他的好奇轻轻的置于阳光下,报废了。
记忆在岁月的河流里渐渐的消失,而有些记忆却永远存在。因为那是你怎么也没法忘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