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下雨了。六岁的小小女孩，背着妈妈手工缝制的书包，倚在教室的门框，难过得快要哭了。这时候，邻家姐姐一样年轻又漂亮的女教师，在女孩跟前蹲了来，轻轻地说，你没带伞吗？别急，老师送你回家。

    一条路，布满了泥泞，开遍了鲜花，老师牵着她的手，一直走，一直走……

    我在这样的梦境中醒来。

    夜，静静地，听得见儿子均匀的呼吸。我翻了个身，想继续睡，梦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多么熟悉的一条小路啊！黑暗中我极力地往记忆深处去寻找，嗯，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九七八年的江阴。

    那年我六岁，跟随母亲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江苏省江阴县。六岁到了入学的年龄，城里的小学中途不让插班，父母便央人把我送到离县城一公里外的郊区小学上一年级。那是一所简陋的农村小学，学校坐北朝南，校园的东边，紧邻着一条常年哗哗流水的小水渠，渠沿上缀满了紫红的桑椹。那个从上海来江阴插队的女教师，格处地疼我，常常在课余时间，带着同为异乡人的我，攀了桑树的枝桠去摘熟透了的果实给我吃。

    从学校到家的那一条土路，年幼的我，每天要单独往返四次。谁能想到，一条小路，承载了一个孩子的所有快乐与悲伤呢？天气晴朗的日子，路两边芳草萋萋，野花丛丛，蜜蜂和蝶儿飞舞，池塘里浮游着细细长长的鱼，有红肚兜的蜻蜒稳稳地落在荷花露出的尖尖角……我总是在放学的时候流连于它们的世界，忘记了回家。到了雨天，这条路却成了我的恶梦，南方多雨，积着雨水的泥泞里到处爬满了蚯蚓，我提着裙提着胆跳来跳去地走，只为避开那些可怕的软体动物。那时候我的眼里常常噙满委屈的泪水，我知道父母忙于工作，根本无法抽出时间来接我。后来，我的老师知道了这一情况，下雨天便主动护送我回家，我很高兴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光，我竟日日里盼望起下雨来。

    小路的尽头，拐一个六十度的弯儿，走不远就是我们家所在的楼房。记忆中那个拐弯的路旁常常停着一辆大卡车，载着满满一卡车白花花的鱼，人们付完了钱，就从车上切下一块来，过完秤后提了拎走。我很奇怪地问过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妈妈说，那是鲸鱼，巨大无比，这一卡车还没装下它的一半呢。

    四层的职工楼上，有我儿时的玩伴，他叫宁宁，大我一岁。一辆儿童骑的三轮车，他载着我，从楼道的这边，骑到那边，又从那边，骑到这边。玩够了，我闹着要回家，宁宁说，给你买糖吃。他带我到他家，搬了高高的凳，踩上去，伸长了手臂去摸柜顶铁盒里的硬币，“砰”的一声，宁宁连人带凳摔倒在地，我哭了，他却不哭，站起来扶好凳子，又爬了上去。

    楼下不远的地方，靠近院墙，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废旧铁丝。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和小伙伴们围着这堆铁丝捉迷藏，不知是谁发现墙头上走来一只优雅的黑猫，孩子们停下游戏，齐心协力去撵猫，这只猫纵身一跳，竟跳进铁丝网的缝隙里去了，一群孩子眼看着它从容自如地在“小山”里面钻来钻去，任是急破脑袋，也想不出捉拿它的办法了。

    妈妈下工回来，赶着要去洗澡，我被妈妈拽着手，跟在妈妈后面跌跌撞撞地走。职工的澡堂离江边不远，平日里妈妈是没有时间带我去江边看看的。于是这一路我都在扭着头望向江面，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声，来来往往的庞大的轮船不知道装了什么，不知道驶向哪里，还有那清澈高远的蓝天，蓝天上轻轻飘浮的云朵，都使六岁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新奇和未知的憧憬。

    夏夜里，妈妈摇着扇子，坐在楼道里讲故事给我听。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呢，以至于我记得那么清，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某一个夏夜，我也把这些故事一字不差地讲述给我的孩子们听。还有啊，经历了一次地震。也是晚上，楼下空场里正在放露天电影，我趴在椅子上写作业，我想赶快写完了下去看电影。正写着，椅子摇晃起来，父亲冲了过来，抓起我的胳臂就蹬蹬蹬蹬往楼下跑，父亲的另一只手里还抓着我的妹妹，所有的人都在慌不择路地往楼下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悬在空中的我还一个劲地问父亲，是不是楼下放了好看的电影？等我们到了楼下，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我看到大人们吓做一团，惊魂未定，人群里嚷嚷着，地震了！后来才知道，那次地震的震中心不在江阴，只是稍微受到了波及。

    那一年，我还被父母弄丢了一次。他们带我去很大的商店买东西，我记得一直牵着妈妈的衣角呢，走着走着却被跟前的这个人使劲推了开去，我抬头一看，傻眼了，原来牵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四下里看看，不见父亲，也不见母亲，我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直到妈妈惊慌失措地找了回来。许多年以后我曾问过妈妈，是不是当初就想着要把我丢弃呀？妈妈笑，妈妈说，怎么会舍得？

    ……

    天亮了。

    触摸童年，我的心底荡起了层层涟漪。在江阴那个南方小城生活了一年，我就回到故乡了。慢慢长大后的日子，我和我的启蒙老师一样，我和我的儿时玩伴一样，投身到生活的激流里，几乎没有闲暇去忆起旧日时光。然而，在今夜的梦醒时分，一九七八年发生在江阴的点滴，穿透岁月的迷雾，竟然还能如此朗朗地映见！

    多么甜蜜而珍贵的回忆啊！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电脑上查找“江阴县”，才知道她早在一九八七年撤县设市，改为江阴市，隶属于无锡的管辖了。而今我离开那里已经二十七年了。日新月异的二十七年，那个地处长江三角洲的鱼米之乡，注定物是人非、今昔非比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肯定是像我的家乡南阳一样，越变越富饶、越变越美丽了。

    我从梦见江阴的梦中醒来，我心里又盘桓了一个新的梦：能不能有一天，带着孩子们，故地重游，让他们重新走走，妈妈童年走过的小路？

   2005/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