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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进入十二月份了。 十二月里正午的太阳,扑面而来仍是灼灼地热,倘若搬了小凳坐在墙根下浴一会儿阳光,溷溷的氛围中,稍顷便觉得意兴阑珊,人和那脚下慵懒的猫一样,阳光下恹恹的一种了。 于是起身,遁到路那边高楼的背阴里去。待要跨过地面上的明暗交接线,竟有簌簌的凉意,从领口袖管直窜到五脏六腑来了,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朗朗的晴日,毕竟是十二月的冬了啊!于是忙退回到来时的地方去。 走在冷暖自知的光与影里,暗自地笑,脑际倏忽会想起一直以来缠绕心头的那些进退两难的心事,在心底轻叹,索性原地不动呢?于是我回到车里,也不惹那冷,也不惹那暖,只望向玻璃外那一片明晃晃白花花的阳光,什么也不去想了。 时令一入冬,便不自觉地关心起央视的天气预报来了,我关心着全国各地的天气变化与差异。祖国的最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最南方却还是二三十度的炎炎夏日,这真是一个不公的世界!因着羡慕和嫉妒,使我对那些依然单衣薄衫的南方人产生了不可理喻的敌意,又对围得严严实实出门依然冻得缩头缩脑的北方人满怀着同仇敌忾的革命敬意——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我面临着和他们一样的命运。 冬天之于我,不亚于一场灾难,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战争。我像束手就擒的俘虏,并不太擅于挣扎或者抗争。在冬天里其实更容易保持和接近自己缄默和幽暗的本性,想想吧,生命里繁华的一季、热烈的一季、收获的一季纷纷走过了,或许真的需要一个漫长的冬天来补给自己,来修炼内心的平静。如果可以,我宁愿将自己彻底交付,这一年立的功,犯的错,经的喜,历的悲,任由神和人去处置去评说,我且当死了去,全然不再理会。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或者和这冬天一样,即将过去。但是待到来年的春暖花开,我还一定要早早地活过来,我等着最早跑去看抽了芽的街树! 然而今天的我,在我经过的地方,我又看到夏日里那蓬勃的南瓜秧和叶,早已枯败成接近泥土的灰褐色。我亦惊讶地发现,于一堆散乱的瓦砾之上,两朵失了水分和色彩的花蕾,含苞的百合花的形状,兀自引颈独立风中,伸向那苍茫的天空——这是两朵来不及盛开的南瓜的花,恐怕、确凿是没有盛开的机会了!但它们犹自朝天擎着,虽有悲意也从容。我想,它们中的一朵该就是我吧,而那和我并肩站立的,一齐时刻准备着的,要去博击风刀霜剑的,一定是这世上和我一样卑微而又不屈的灵魂罢! 老舍先生说,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熟睡了一点便是冬。的确是这样呢,在河对岸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我曾日日里观瞻,夏日的午后,也曾亲密地踱到它的荫翳下去,听鸟虫啾啭,看花草初绽……我这才几天没来啊,仿佛一夜之间,树林的叶子不翼而飞,只剩着一片光秃秃的枝丫了。我有点儿沮丧,我来得晚了,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忽然,似有地风从林间吹起,扑扑楞楞卷起一阵落叶,俱向着东北方向飞逝了,我惊诧了片刻,原来那是一群觅食的麻雀啊。 丁河的水依旧不疾不徐,经过卵石的时候,翻起不大的浪花。有裹着蓝底白花头巾的妇人,高高地挽了裤管,赤脚站在水里,将一篮一篮的青菜叶儿,放河水里濯了又濯,这些新鲜的菜叶儿愈发深翠得有些逼眼了。妇人忙完了这些,穿上鞋,立在河边,怔怔望了河水良久。该是这十二月里清冽的河水冻坏了她的双脚罢,她所以多站了一会,让身体的暖渐渐地过渡到脚上去?她还是想到了自己刚嫁的时光,那样甜蜜幸福的岁月,却像这流水一样无情地流走的青春年华?——妇人弯腰担起两大筐洗净的菜叶,踩着河床的乱石,颤颤悠悠地往村庄里去了。 在南阳,我所居住的环境,如这样十二月的冬天,若非下得一场大雪,也断断体会不到这乡村冬天的萧瑟的。这得感谢白河的垂柳。从我家门口出去,十余里长的白河大道,俨然成了柳树搭就的绿色长廊。日日里在这样养心养眼的绿色里穿行,住的久了渐渐地总结出,城市的落叶植物中,坚持到最后的是柳树,发芽儿最早的也是柳树。不信你来看,今天的白河大道依然蓊郁繁盛,只不过柳叶儿稍稍地变黄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依然是一派绿的胜境,即便看做是秋,也当是浅浅的初秋了。 如果不是早晚的温度降到了零度,如果不是这次去乡村亲眼见到光了枝丫的小树林,我如何知道我所畏惧的冬天已经切切实实不请自来了呢?连日来的晴天白日,也使怕冷的我尚且没有感觉到2005年深重的寒意。我心里于是沾沾地自喜了,洋洋地得意了,仿佛拣了个莫大的便宜——是季节的便宜吧。 阿门!上帝保佑,我是听话的孩子,能不能容许我将这等“便宜”进行到底? 然而,没有飘雪的冬季会是怎样的遗憾?没有痛彻灵魂的冰冷怎能生出对爱与暖的欢喜?——我想,或许我还是恋着冬天的,就像战士恋着敌人,也像蜜蜂恋着花香。 2005/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