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个江南游子,在吴越青山绿水中生根开花。往事随风,吹不走心灵深沉的回忆;宦游千里,忘不了故乡原野的亲切召唤,因为我早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埋藏在遥远的纯真年代。记得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19岁的我到农场打工,做的最轻松的农活是看麦田。春天的大平原麦浪滚滚一望无际,夹杂着油菜花的馨香。那时侯还偶尔可以看到火红的野鸡咯咯叫着隐没到麦田深处,灵巧的野兔四处乱跑,空中也能听到百灵鸟的叫声,柳树上也栖息黄鹂鸟。但是,一旦散落在麦田的油菜结出果实,农家子女就成群结队去收集,因为油菜籽可以加工成食油,于是麦田往往被弄得狼藉不堪。防止这些孩子践踏麦田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也曾经凭着力气,把那些孩子拔的油菜朵回来,更多时候心中不忍心,只要他们不破坏麦田就可以了。我也会邂逅同龄人,一些在田边、沟坡采集牧草的姑娘、小伙子。有时,会忍不住和这些人攀谈一下。一天,我在这群人中发现一个秀丽姑娘,人们称她“黑妮”。苗条的身躯透出刚劲,娇好的面容镶嵌着明亮的双眸,尤其是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令人心动。她只要一出现,我们几个看麦田的小伙子就会恋恋不舍,长久跟着她,以至于农家大嫂说“哟,我们的姑娘这么多卫兵呀!”,这时我才会羞赧地离去。黑妮皮肤是浅黑色,但是暇不掩玉,更衬托出她的自然和丽质。老实说,我凭长相在农场小伙子们中间绝对不出众,年纪也小。但是我心目中总有一种冲动,想在这些男孩子中间脱颖而出,成为黑妮的好朋友。我看的出来,至少五六个健壮的男孩子喜欢黑妮。但是在黑妮割草的时候,他们都是说笑围观,不管这女子怎样艰难地背起青草。我心中好可怜她,于是大胆走向她,帮助她把青草放在肩头。第一次我的心头突突跳,后来竟然习惯了。可是我总是看到她脸上泛起红晕。我和她交谈很少,有一次,大胆问她喜欢看书吗?有书籍可以借给我看吗?她犹豫一下说有。我问“什么书?”她说“三国”。实际上这《三国演义》我在少年时代就已经读的滚瓜烂熟,这时竟然说“真的吗?快借给我看看。”黑妮下面的话,如花解语如玉生香:“你看到那村东垂柳环绕的池塘了吗?那荡漾的碧波上即使早春也漂浮着白鹅花鸭,发源于南山的溪流潺潺注入其中。池塘旁边的高坡上有野生的百合花,每逢春夏清香沁人心脾。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好吗?”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和姑娘相约,我一下子感到风轻、天高、地阔,我那原本灰色的人生顿时充满光亮,我的心头撞小鹿,我对任何人都和蔼起来,禁不住去甜蜜地笑。想到黑妮,我眼前就浮现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醉人意境,我偷偷把黑妮称做“沉静的月亮”。想起黑妮的天然,我止不住吟诵“池塘生春草,橙江静如练”。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真的有柳色、月光,一切如诗如画,我轻盈的象个谪仙人,飘落在池塘岸边。没有人声,四周如梦。纺织娘在无忧无虑低唱,野百合花在夜色中开放。等了良久,黑妮还没有来。我火热的心冷到零下一度。“花自开,无人采,空凋零!”我的嘴里呢喃着,在茫茫暮霭中不知所如。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意志很消沉。一个中午,暖暖的阳光把我晒得昏昏欲睡,我顺势倒在小桥旁边的芳草地上,身边是不知名的野草花,听溪流潺潺而过。蓦然我感觉有人走过,眼睛眯开一条缝隙,我看到黑妮正向我走来,我故意装着睡着。她在我身边坐下,静静注视着我,偶尔嫣然一笑。我不知道她心中感觉如何,双眸慢慢开启,轻声问“那天晚上为什么不见我”。黑妮出奇地理智:“谈婚姻可不是容易的事,这里不是城市,人言可畏哦。你要是喜欢我,就托那老兵大婶向我父母提亲吧。”青春花季的烂漫本不应该有疆域,却过早被传统观念的藩篱所约束。感性世界的绚烂还没有充分展示,就收拢在不成熟的理性夜幕中。黑妮袅袅婷婷离去,我的心忧郁彷徨。虽然我这个风霜少年躬耕于田亩之间,但是自视很高。我梦想至少要有个好工作,娶一个美丽的城市姑娘为妻。我朦胧地感觉和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和她结为琴瑟之友,夜间依偎听雨打残荷,共剪西窗。可是黑妮确是地道的村姑。我没有家,即使我能娶她又该怎么办。可是清水洗出的芙蓉娇媚、自然、大方,是那么强烈不可抗拒。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些礼物,送到那可亲的中年妇人——被黑妮称做“老兵大婶”的那里,大婶也许早就得到黑妮暗示,微笑着应允了。 那个蓝天白云、风轻日丽的下午,我漫步在池塘边,看到黑妮娇小的妹妹飞跑过来,一边叫着“大哥呀,我妈妈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呢!”我顿下身爱抚地拉住她的小手,轻轻地答应着。那个晚上,我到了黑妮家。完全没有“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奢华和浪漫。简陋的农舍和陈旧的家具,屋子院子里堆满等待收拾的苞米。这使我想起“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黑妮的爸爸很老实,妈妈很健谈,从流溢的笑容看得出她对我的满意。黑妮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三个妹妹,其中不包括那个躺在地上的残疾小子。多子女使这个家庭贫困不堪。晚上的饭菜看起来难看,但吃起来可口。我对饭菜不忍下咽,感到四面八方阵阵酸风射向眸子。我同情他们,喜欢黑妮,也为他们对我的信任、爱戴非常感激。吃晚饭后一阵寒暄,黑妮没有送我,和她那做客的表姐窃窃私语。就这样每隔一个月我应邀去黑妮家一次。我不记得每次都给这家人带来什么礼物,只记得为黑妮做过一次贼。夏秋之交,农场果园的梨子熟了的时候,却也暗暗透出馨香。管理果树的被称为“林业班”,算是农场的贵族阶层,我当然不在其中。那时梨园的果实我们仅仅能够尝尝,大部分被拉到市区卖掉。出于嫉恨和美味的渴望,那天一个伙伴约我去偷梨子,我同意了。在瑟瑟秋风中,月黑夜雾迷离,树叶和野草全湿湿的。我们悄悄地两个把硕大的果实装进口袋,一边听看园的傻瓜在唱下流小调,烟火明灭可见。你知道多刺激吗?每逢听到“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歌的旋律,我都禁不住回忆这次做贼的经历。夜半回到宿舍,我们把梨子分了,我的同伴好多天还偷偷吃,可我一个没有吃,全部送到黑妮家里,谎说是我们分得的梨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空中传来阵阵雷声,雨水变得频繁起来。柳絮和槐花装点着豫南乡村,农舍里也有燕子的呢喃。那个傍晚我来到黑妮的家,屋子里外打扫得出奇地干净,那瘫痪的小弟弟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黑妮父母不在家,我被破例邀请进入她的闺房,这里也同样简陋。那黑色经年的像框给人永久的回忆。像框里的黑妮,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花衬衫,是典型北方农村姑娘的装束。少女时期的黑妮,明眸善睐,富有天真的表情和青春的朝气。“我的名字叫许景梅,我照片旁边的是我姐姐许妹,她去年刚出嫁,找了一个当兵的”,黑妮轻轻向我絮语。我听老兵大婶说过,这黑妮、白妮是附近乡村青少年瞩目的对象,也勾起附近农场小伙子们无限的遐思,但是许家家教还好,没有任何流言蜚语。我对黑妮讲起在窑场、农场劳动生活和逸闻趣事,不时逗得黑妮咯咯笑。9时许我该回去了,天突然雷雨大作,我就留下来继续陪黑妮闲坐。一个时辰过去,雨停了,黑妮破例去送我。在小村庄的桥头,我无数次看黑妮割草的地方,黑妮停下来,暮霭中宝石一般的眼睛深情注视着我。我的心激烈跳动着。十几岁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辄向往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异性。感觉和小说的暗示招引我一把抱住黑妮,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馨立刻传遍全身。黑妮天天劳动,身躯却柔软无比。她没有任何异味,浑身散发的是黑土地的气息和野草花的芬芳,与大自然和谐为一体。时间分秒过去,原野的风在吹,小溪的水在流。我看到黑妮眼中晶莹的泪花。我说“姐,我欺负你了吗?”“没有,我是高兴才哭的。”原来高兴也会哭啊。对于我,长歌当哭,是伤心之至的流露。这个晚上我有了初恋。细细体味,初恋真的美好纯洁。有冲动,但是朦胧而邈远。我拉过黑妮的手,吻过黑妮的唇,抱过黑妮的身体,但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哪怕是一寸肌肤,更没有接触到她一点点隐秘的地方。反观我们副场长的女儿芦萍,来的时间不长,就和一个小伙子打的火热,明埔暗盖,后来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窥视到,被要挟竟然也和那个人发生关系,这男人后来为她而入狱。“无情未必真豪杰”,多少年后想起来,我还为这种纯洁美好的爱情,特别是自己的矜持所陶醉。我觉得自己是高尚的。 黑妮的姐姐要见我,我一个人去了。她的家也在附近的村庄。同样的竹林小院,袅袅炊烟,鸡声犬吠。看那许妹,白净颀长,更具有少妇的风韵。这个时候黑妮姐夫已经复员在家,是一个精瘦干练的小伙子。简单吃了晚饭,我们在一起聊天。说起工作经历,部队生活等等。许妹不大插话,在一边静静听着。可黑妮姐夫话锋一转,问我:“你家是什么成份?”听到这个我简直如坠地狱。我本来就没有家,追溯到我父亲,他也为共和国流血拼命。但是我的爷爷,那辛苦而疾病缠身背时的老人,在快要解放时候偏偏继承了一些遗产,又招徕帮工。结果土改成了富农。所以我和妹妹都是富农成分。父亲也曾经转告我们,上级有规定,象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填报“干部”成分。但是无论在哪里,只要你一填“干部”,旁边就有红笔修正“地!”这简直是我的奇耻大辱。我没有回答黑妮姐夫的问话,心中充满悲哀。许妹在旁边也带着凄婉的神情。 后来我问黑妮,你姐姐许妹怎样看我?黑妮说姐姐说你人好。我说你那个表姐呢?“表姐说看到你目光就心跳”。我很有信心,觉得自己长相不差的,虽然她们还远远不能了解我的内心你世界。萧瑟秋风今又是,又到了梨子成熟的季节,农场破例分给我们一人20斤,我拿着到黑妮家去。我很难忘记那个夜晚。家里人表现都很平淡,说话不多。我感觉无趣,就早早离开。黑妮送我到村头,黑夜中我看到她面容掠过一丝惨淡。她说“估计我们两个事情不成”。我的心很沉重,忙问为什么?黑妮说你刚来时候,家里人都喜欢你,懂礼貌、长得好、穿的干净,就是你家成分让我们很难接受。世界上我的心中早有了准备,从在许妹家的情景,我就预感到什么。黑妮紧紧抱我一下,摸摸我的脸说,你走吧。我感到黑妮平静的出奇,也就按耐住翻腾的心潮黯然离去。我向前走了十几步,回头看黑妮姗姗离去的背影,一滴清泪落在地上。直到她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宿舍。接下来就是好多天的消沉。我不敢去池塘边、桥头、小溪畔和高坡。我想到李白的诗“揖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欲知怅别心意苦,向暮春风扬柳丝”,我就想痛哭。有一次农场公演电影,我在远远的地方听到一个熟悉的女音,竟然瞥见是黑妮。电影结束后,不顾一切跟着她。可是她有很多同伴,根本没有办法停留下来和我说话。我也不管是路,还是庄稼地,跟着她走了很久很久。那个时刻,烟笼原野月笼纱,一切在朦胧中,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子、裤子我一点也没有感觉。这时听到黑妮高叫“我们到家了吧!”我才有一点点感觉。是呀,我迷路了。我就象《聊斋志异》“婴宁”篇中的吴公子,为了寻找心爱的人夜入深山,根本顾不得山高林深,幽旷野魅什么的。悲剧的迷情,迷情的悲剧呀!这是我在农场最后一次看到黑妮。 后来我回到县城农机公司上班。不久,那和芦萍搞在一切的小伙子竟然也来到农机公司,并且当起了司务长。一次和我说起来黑妮。他说你离开农场以后我接着看麦田。一次看到个黑黑的俏丽姑娘,本来想挑逗一番,没有想到她竟然大方地和我攀谈。我这才知道是黑妮。黑妮说明天就要出嫁了,对方也是一个军人,但是我无论如何忘记不了健,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爱的感觉了,我没有办法见到健,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健,请转告。听到后我潸然泪下。生活中有那么多的无奈和不幸,悲剧环绕着你,时刻可能降临在你的头上。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那绝对自由正是生活万分压抑的写照呀。后来我在县城生活了那么多年,经常幻想邂逅遇到黑妮,可是魂魄也不曾来入梦。 生活既然平淡无奈,便以读书寻求超越,后来竟然读到了研究生。我快毕业的时候,大概是一个“五一”节吧,家事闹得我实在不开心。我突发奇想,想寻访故地,看看黑妮现在怎样了。于是约我的兄弟开个摩托车,带着我。当年农场引以自豪的柏油小马路的痕迹依旧可见,但是已经变得凸凹不平。抵达农场,看那场房更加破旧,很多都被拆掉了。昔日的猪场没有了,粮仓和水泥广场也没有了。当时的主楼归地区技工学校,现在千窗百孔,在风雨苍茫中诉说对往日辉煌的相思。往日的阵阵军号声更是听不到了,农友们的欢声笑语也只在记忆中才能寻觅。严整的围墙早成为断壁残垣。在那缩小了很多倍的院落里,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我认出是何水亭和赵来山。当年何水亭是转业军人,被农场任命为“教导员”,非常威风,对我还不错,赵来山的哥哥是副场长,他们兄弟都是我的朋友。二人喜出望外,把我迎接到何的家,一个标准的农家小院。何水亭现在已经换了妻子,我在农场时候,看到过他的前任妻子和儿子。现在看到是臃肿黄胖的中年女人,听说当年是棉花良种场的老大姑娘。何水亭告诉我,农场已经被他们几个人承包了,农工们都回去了。片刻,在他简陋的家中,摆上饭菜,我们几个人席地而坐,回忆着过去的往事。思也悠悠,情也悠悠,多少苍凉、惨淡和悲壮,多少唏嘘和感叹。不知不觉几瓶白酒下肚,大家头昏耳热。我推说到外边看看当年的风光可曾依旧否,顺势沿着当年熟悉的小路,走到桥头、小溪旁边,这里水流早已经干枯,没有青青河边草,只看到荒地和砾石。我也看到了池塘,垂柳早被砍伐,塘里的减少到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在村西头,我找到黑妮的娘家。几间青砖瓦房,代替了原来简陋的农舍。 一个老人迎接出来,我认出是黑妮的父亲,他并没有特别老迈。端详几分种后,他激动地破口而出:“哎呀,你还记得我们呀?快进来坐!”到园子里,看到十分整洁。我问为什么人很少,老人说女儿都出嫁了,只剩下小儿子,也不成器。我没有看到黑妮的母亲,那个颇有主见的老妇人。酒意在我身上翻涌,老人的话语我几乎听不清楚。寒暄之后,我问老人黑妮姐姐的家在哪里?老人感叹地说,你还是不见她为好。我怎么能答应?老人手指着南方,告诉我前面那个村庄叫“金柳庄”,你到村东头问“二华”的家在哪里就可以了。告别黑妮父亲,我看他眼里含着浑浊的老泪,嘴里轻轻呢喃着“没福气呀,你。”在向暮春风中,我踉跄走过几里道路,来到金刘庄。村庄东头,那房舍大部分是黄土坯垒砌的,在夕阳返照下,弱小的树木掩盖不住这一溜的橙黄。我看到胡同里走出一个人,象黄土峡谷里飘出的幽灵。 那飘飘的幽灵在我面前停留下来,是一个短发的中年妇人。我觉得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点的熟悉。是谁?我惊讶地望着。她弯弯的眉和黑亮的双眸向我诉说着少女时代的自然风韵。“你呀,别问了。一万年我也认得出你,到家去吧。”原来缘分是这样的,真的遇到了黑妮。她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到了核能时代,还用柴草做饭。问她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她细细看着我,象搬弄珍藏的宝贝。“你可是变了呀,那时你多瘦,连走路也呈现内八字,现在气派多了”。我看那黑妮,现在一点也不黑了,倒是有点白胖。黑妮告诉我,他丈夫和大儿子外出做工,小儿子有点羊羔疯病,在家读书呢。“你送我的镜子,我一直用到去年,才被打破。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呢。”黑妮说着,神情有点凄惨。她告诉我,丈夫一直拿我当把柄,每不愉快,就说你们两个当年还在桥头约会等等。黑妮说她告诉丈夫,人家可不象你那样,如果健稍微对我那个一点,我还能轮到你呀!我的泪水径直流下来,人世的苍凉和无奈可见一斑。我说,姐呀,那些年我多想你,你托人捎话给我,我都知道了。黑妮说,这些年我连穿着打扮还一直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想什么。蓦地,她那星眼闪烁出青春的光芒:“我带上小儿子,跟你去,好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潮激荡,思绪万千。记得柳永词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这时,一个残疾的中年男子从外边走进来,黑妮悄悄说,我前一段时间有病,这是我丈夫安排照看我的。我知道这是老家乡村风俗,家中没有男人,托人监视的。我这就起身告别,黑妮去送我。黑妮说,大病之后人们总是获得灵异,村里好多人让我给他们看病,我没有答应。我没有说什么,家乡物质和精神的贫瘠给我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淤积起来把我埋葬,我只能在其中,如鲁迅先生说,挖一个小口苟延残喘。黑妮在村头看着我,问我什么时候还能看到我?我说不知道,也许六十岁。她塞给我一个纸条,说是她的通讯地址,我装在口袋里。挥手从此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步履蹒跚,路边白杨萧萧。一阵摩托声抵达我面前,原来是兄弟接我来了。“大哥我找你好苦,原来在这里!”坐上摩托车,风驰电掣,把那些惆怅、忧郁、悲伤、消魂、断肠等等,都抛在身后,只有人生的灵光,斑斑点点几行陈迹,象春雪飘舞,招引着不懈求索的行者。 新爱情三步曲之二:洪波遗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摸的某夏秋之交,中原大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故乡俗语说“老乐山戴帽,小和尚睡觉”,8月7日这天,农场没有什么活儿可做,我们就只好昏昏入睡。那个年月,整个县城才有一部小黑白电视,被珍贵地镶嵌在文化馆的橱窗里,虽然画面象闪烁的幽灵,人们还是成群结队簇拥着它,看电视成为县城的一大奇观。农场地处荒僻,人们至多有部收音机,听多了也感到挺腻烦。也没有好书可读,因为大多在文革中烧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扑克牌在这里兴盛不起来,更没有麻将和牌九,那被视为赌博。那么,谈情说爱吧!更加不行,因为农业局招来这些“协商工”都是男性。他们说“当兵三年,看到老母猪当貂禅”,一些人在这无聊中聚拢起来,谈谈夫妻生活的“荤段子”,大概是阴雨天唯一的乐趣。 “寂寞的生活,漫漫的长夜,身边沆瀣着睡眼惺忪、浑浑噩噩的简单男人”,我嘴里嘟哝着。这时候,场长派我到县城的农业局送个报表,步行30多里,匆匆办完事情,又开始返回。 路上,我惊喜地看到阴沉的天空绽开了一道裂缝,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房上、地上、树上和原野雾气蒸腾。行色匆匆,路过汝河分洪道大桥,看那河道中浊流翻滚,波浪敲打着桥身。这是什么样的景象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下意识中有点胆怯。“难道要发洪水了吗?” 我没有看到过洪水,只在圣经故事中读到“诺亚方舟”,那恐怖中充满美学意蕴。但是,我听老人们说,家乡的洪水也很可怕的。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须臾略过,因为回农场的路途还很远。 太阳在云山雾海中挣扎。闷热的天气,使人仿佛处于巨大的蒸笼中,我感到有些窒息。在路边小店草草吃点东西,当我擦干额头的汗珠,准备起程的时候,看到窗外天空峥嵘的黑云又聚拢来。我意识到会下雨,但我依仗着从老家带来那黄色桐油老伞,更何况我从小喜欢雨中行。 走在马路上,钱币大的雨点扑面而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撑起雨伞,一声巨大的霹雳至空而降,几个男女路人下意识地聚拢在一起。然后相视而笑,“好响的雷声呀!”人越恐惧自然力,就越要依赖群体,哪怕这群体只是一种临时的乌合。 我擎着油伞行进在风雨飘摇之中。越远离镇子,同路越少,雨点越密集。 雷声在空旷的原野上的震撼着心灵。当我走到十里荒坡这地方,只剩下茕茕一人,小路两旁是齐肩深的茅草。紧走几步,慢下来,听那雷声的震怒丝毫没有放松,并且好象在尾追着我。头顶着急风暴雨,声声霹雳震耳欲聋,路边茅草打湿我的衣衫。“天呀,我有什么罪孽呀!”此刻对大自然的敬畏在我这个淳朴青年身上得到典型的体现,大自然的力量时刻能把我化为齑粉,一个小生灵的灰飞烟灭对于永恒来说算得了什么。 我于是选择了退却,我决心蹲下来,任凭暴雨敲打,而不能再忍受雷声霹雳的追击。我刚要俯下身子,忽然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瀑布自九天而降,同时伴随毁灭一切的轰鸣。我倒在草地上,耳朵被震得流出血来,目眩久久不能恢复。“难道今天就是我的末日呀?我就这样被大自然终结了吗?” 蓦然,我看到茅草地右边有瓜田,那里竟然神奇地有一处农家小棚屋。连滚带爬,来到小棚屋,里边的老汉惊奇得说不出话来。老汉让我把雨伞堵在门口,问我看到刚才的霹雳没有。我把耳朵给他看,老汉一边给我擦拭,一边嘴里念叨:“命大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雷雨过后,我告别瓜田老汉,在泥泞中跋涉我那未央的路。这时已经到了黄昏十分,西天边有些许霞光。但是,仍然有零星的雨滴飘洒下来。靠近农场附近的道路、田地里都是齐腰深的雨水,缓缓东流。回到寝室,草草吃点晚饭,和同伴们一起把宿舍门用泥土封起来,说是雨水多,恐怕漫到屋子里来。这个晚上,大家都睡的很早。对于白天的冒险经历,我在梦中还心有余悸。夜半忽然醒来,听远方传来呜呜的声音,实在令人诧异:是狂飙龙卷?还是金戈铁马?就这样昏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打开门一看,地上积水消失了,但是碗口大的树木都东倒西歪的。吃早饭时候,工友们聚拢在一起,有人从公路旁回来说县城以北发了洪水,道路不通,许多汽车堵塞在那里。每个人心中都感到惊愕。 消息接着象雪片一样传过来:“铁路被冲垮,京广线中断!”“县城一片汪洋,只有县砖瓦厂烟囱上爬上去几个人,幸存下来!”天哪!听老人们讲述发洪水的往事,没有这样可怕啊。我们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农场领导一边告诫大家不要听信谣传,一边拼命往县城要电话,可是通信也中断了。全体人员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那个上午。到了下午,这些传言很快被验证了。 3点左右,第一波难民从西方如潮水涌来,他们满身泥浆,或袒露上身或打赤脚,一个个面带菜色。有人拿着冬瓜或南瓜,一边号哭,一边啃上一口。看到这悲惨的景象,大部分工友都流下了眼泪。场长让我们每个“班”尽可能安排难民,食堂做了很多馒头和面条,缓解难民们的辘辘饥肠。我们拿出旧衣服来给他们穿。 难民们感激之余,谈起了昨夜大洪水中劫后余生的经历。 县城上游有一个水库,当年兴修的目的是防止涝灾。六七十年代气候一直干旱,水库的作用只是在抗旱时候才显现出来。谁也没有想到,今年夏秋之交雨水那么多,水库开闸泄洪也来不及,终于在昨晚决堤了。 大水沿汝河两岸奔腾直下,吞没了许多沉睡中的村庄。每个人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巨浪冲跑了。许多人沉下去,丧失了生命。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更有何人评说!那从浊浪中浮起来的人,不是抓住了树木,就是登上了草垛。他们随水漂流,白天到了水浅的地方,逃得了性命。 难民的描述甚至有些绘声绘色,有人说看到了水怪,目光如探照灯,引导着潮起潮落;有人说看到同村的伙伴,刚打个招呼,这人就被旋涡吞噬了;有人说起和牛马、猪狗、鸭鹅在激浪中相依为命。 原来我昨夜听到的金戈铁马巨大轰鸣,是人与自然的一次大搏斗啊!这些难民虽然是劫后余生,但不也是从造物者魔掌下冒险逃生的英雄吗!我对他们失去亲人感到悲伤,洪水后的遍地哀鸿使我黯然伤神。然而奇怪的是,我后来总因为没有亲身经历那次洪水漂流而惋惜,我喜欢冒险。虽然,至今提起大雷雨我还心有余悸。 战洪图中当然也有巾帼英雄。那天晚上,我发现林业班的小伙子们格外殷勤。他们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饭,又是忙碌着打扫卫生。真的是人道主义精神发扬光大吗?我很诧异。 果然,我发现他们那里来了一位逃难的年轻女人。她年纪二十出头,朱唇皓齿、明眸善睐,一身旧衣服即使在落难时节仍然整洁,旧裙钗藏匿不住丰满和窈窕。“要是这女子能在农场劳动该多好,至少能给我们一点憧憬,生活不会那么单调!”我心中暗想。我甚至暗暗祈祷洪水不要那么快退却,好让她多留几天。 第二天一早,我在井边洗漱,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是久违的清脆女音,抬头一看竟然是这女子,“我好象在哪里看到过你呀,昨晚怎么不来我们这里玩呢?”我说,“是吗?我老家王村的,你呢?”女人没有回答。我关心地问起她的家人,女人默然,眼睛里透出一丝迷茫,麻木的神情似乎掩盖着难解的谜。 我想到了我的家乡。它被汝河及其分洪道夹在中间。老人们说,我们村即使蛤蟆撒一泡尿也会发水,有了分洪河道才好了点。今年这么大洪水,我们那里肯定免不了受灾。我惦记着年迈的祖母和未成年的妹妹。场长要我回家看看,特别嘱咐我,要拿一根长棍子,好试探路上的水深浅。 我沿着京广铁路往北行进。铁路上没有往日那般客车、货车的风弛电掣,偶尔看到一两节车头缓慢往返,汽笛发出呜咽的声音,好象丧夫妇人夜半的哀鸣。走了十多里,快到八里刘这个地方,看到景象全变了:铁路路基被冲得凸凹不平,有些地方则形成大坑。在一个被冲跨的桥梁旁边,我看到一个中年人的尸体,眼睛瞪着,嘴巴大张,露出一排白牙。这尸体被挡在了桥栏杆旁边,没有冲到下游。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模样,但是满腹哀伤驱散了人性的恐怖,我向他洒泪。我想他被洪水吞噬那一刻,一定有无限的不甘和牵挂。 放眼望去,铁路两边是茫茫一片昏黄,有些地方还有积水。车厢和油罐被冲到田野中间,象搁浅的海兽。靠近车站的地方,我看到有十几节车厢,连同车头被洪水冲下路基,车厢中露出几个死尸的胳臂、腿脚,其中有一个老妇人曾经裹过的小脚。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流淌。我猜想这些人,一定在洪水到来之机,逃到铁路上,心想车厢里面安全,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成为他们的坟墓。 县火车站是另外一种情况,好多货车滞留这里。其中有一些已经被人打开,我看到有一节车厢里面是解放鞋,还有车厢里面是冰冻的乌贼鱼。没有任何人看管这些货物,人们可以随便去拿。车站镇街道上黑污泥泞,狼藉不堪,倒塌房屋的砖瓦玻璃、杂物到处充斥。我曾经在农村信用社营业所一点一滴存下100多元人民币,现在看那里,早已经是一片砾石。 我沿着乡间公路往东行进。在淹没大腿深的淤泥中,我感觉到“跋涉”的真正含义。一路上,家畜、牛马和人的尸体随处可见,也就见惯不怪了。溺水而死的牲畜是四脚朝天的,而人则是面朝下趴在淤泥里。遇难者大多没有穿衣服,我想可能洪水夜半袭来,猝不及防,也可能是衣服被洪水卷走了。 在落日的昏黄晚霞中,我来到汝河分洪道大桥上,看那河水象浑浊的泪,但是已经平稳多了。在一刻钟左右,我看到有4具尸体在河流中飘过。这时,一个路过的老乡看到我,告诉我洪水从汝河外边奔泻,家乡灾情不重,人员很少伤亡,这颗伤痛的心终于得到些许安慰。 沿着汝河大堤来到我家乡王庄,穿过村里泥泞肮脏的小路,我看到了几代人居住的老屋,它居然在水后还矗立着。我的叔叔迎了出来,这个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咧着大嘴,我看的出来他的高兴和欣慰。屋子里黑暗潮湿,他告诉我当时水有齐腰深。问奶奶和妹妹,说她们到地势最高的唐岗亲戚家去了,那里更安全。那个晚上,叔叔做了炒鸡蛋,这在那个年月无疑是一种奢侈。晚上,我们叔侄二人躺在架起来的铺板上。我听那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野狗悠长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叔叔告诉我,狗吃了牲畜或人的尸体,内心发烧,就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翌日,外出躲避洪水的人陆续回来。不过,无秩序状态还在蔓延。计划经济虽然行动迅速,但是各级组织还没有从洪水袭击的震惊下恢复其机能。先是邻村的供销仓库被村民哄抢,后来听说镇子上市民到粮库枪面粉,竟然踩死了1个少年。被洪水冲到原野上的油罐车,也被人用铁锤砸开,石油、柴油流淌的遍地都是。我的家人没有参与任何哄抢,因为他们觉得并不缺少什么。何况,后来公社、村里救济了许多食物,我在那时第一次吃了土豆和木薯。 几天后我该回农场了,看那荒野和路边的人畜尸体都被掩埋,虽然是草草的。铁路上有解放军工程兵在抢修,他们头顶烈日,脚下是肮脏的泥污,至今我还记得这两个部队的番号。我继续沿着铁路行走,看那路基都被整修起来。当我快到大刘庄车站的时候,头顶传过飞机的轰鸣,接着雪片似的传单飘下来。我拾起一张看,是党中央为京广铁路恢复通车向军民的祝贺信。为了防止蚊蝇细菌孳生,还有几架飞机昼夜撒药。 工友们陆续探家回来,见面之后几声寒暄和唏嘘,各个家庭在洪水中的遭遇不尽相同。那时候,传说洪水过后就是地震,我们利用树木和塑料薄膜搭起了防震棚,睡在里边。棚屋比邻,透过薄膜,我看到依稀看到一个清秀的影子。“那个女人还没有走吗?” 女人是没有走,她在农场十多天了。场长问她的家乡和家人,得到的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搪塞。反正农场有活做,也有吃的,加上一帮小伙子宝贝似的簇拥着她,使饥渴的人们得到些须快乐,场长也顺水推舟,不再深究这女子的来历。不过,场长希望的还是她驾给这些小伙子其中的一个。于是一些人就撮合她嫁给安东。提起安东呀,我现在印象还非常清晰。他的容貌就象山野里奔跑的半大野猪,也许我不应该这样称呼他,他也挺可怜的。母亲死了,父亲又娶,安东孤身一人,农场就是他的家,他的一切。不过,他的父亲作为对农场的回报,提供不少林业设备和果木技术,这使安东得到领导的青睐和同伴的尊敬。 女人整天自然地跟着安东,身边环绕着林业班的小伙子们。她没有任何羞赧和扭捏,更没有热情和欲望,一切都是淡淡的,表情象清晨中薄雾。劳作之余,我躺在防震棚里静静体味着其中的奥秘,有好奇也有青春的冲动。 有一次,我和工友们在西南坡挖沟,中间借口肠胃难受,场长特别批准我回宿舍休息,我竟然来到防震棚躺下。躺了片刻,心中想那女子不知在哪儿?于是用手揭开塑料薄膜的一角窥视,突然看到毗邻的棚屋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原来女人在并且知道我回来了。 既然心有灵犀,一切繁文缛节都是多余。女人径直来到我的棚屋,娇喘吁吁地坐在我的身边。“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女子对我说。我问女人为什么不回家,家在哪里。 她犹豫片刻说,“我不回家,家就是地狱。知道吗?我娘家穷,和哥哥换亲,我那男人不是东西,喝酒闲逛,夜半醉酒就折磨我,用烟头烧我”,她挽起袖子给我看,那莲藕似的臂膊依稀还能看到几个疤痕。 我心中充满悲伤,少年的遭遇使我对任何人间不幸都报以同情。女人说话之间眼睛闪出火焰:“我合计着,早晚要报复他,没有想到大水来了,我亲眼看到他被浪子打下去没有出来!”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女人迟迟不归的谜底。我问,“他家里人还会找你吗?”女人说不知道,不清楚那个村庄还有几个人活下来。说话之间女人哭了起来,她问我“你知道我在洪水中怎么活下来的吗?” 女人接下来描述自己历险的经过:我开始抓住一只破桌子,随着激浪翻上翻下,后来那桌子就散掉了,喝了几口水,衬衫也被冲跑了。幸亏我还有一点水性,在水中挣扎着,身边漂来一个大草垛,就抓住了。黑暗中,看到上面有个男人,伸手把她拉了上去。两个陌生的面孔邂逅在一起,缓过神来才发现,那男人全裸,我也光着上身。男人开始骚动起来,借口冷把我抱住,然后又在我身上乱摸,又提出做男女之间的事情。我给了他两巴掌,他不在乎。你知道他力气多大呀,又以把我抛进水里相威胁,就这样他把我做了。天气蒙蒙亮,草剁冲到岸边,我们才下来,我跟着一群人望农场这边走,一转眼那男人不见了。 我心中充满悲愤。洪波浩浩,人为鱼鳖,哀鸿遍野已经是人间不幸,而这女子在生死关头被人劫色,是不幸中的不幸。我陪她流泪,她用衣襟给我擦干泪花。当我偎香倚玉之时,心头似乎掠过一丝温馨。女人问我多大,我说20岁,她抱住我说,“我比你大两岁,我喜欢你,我们两个跑吧,不要在这里了! “跑?”我心中暗暗抱怨女人的愚蠢,你这美丽的简单女人呀!你知道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有多么不容易吗!外边的世界是那样无奈,天网恢恢,自有定数,你这条小鱼能逃的逍遥吗? 面对不幸的她,我不愿马上破灭幸福的幻想,口中呢喃着:“这里人们对你不错的呀,在我们这里不很好吗?” 女人愤怒了:“男人都不是些东西!你们这里好什么呀?围着我转的那些小伙子哪个没有摸过我?昨天场长叫我去到他办公室,问我家的情况,我不说,他要我走;我求他,他抱住我把我做3次!” “天哪!这是真的吗?”我很难把这种兽行与解放战争扛过枪的光荣经历联系起来。我心中充满毁灭,眼前只见茫茫大地一片荒芜。“那安东对你不很好吗?”“安东对我是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我给他他也不行。”女人一滴清泪落在我手背上。我告诉她,我也是一个臭男人。比如今天我装病,就是为了见她。 “你不同”,女人说。“在我认识这些工友中,你是少有的没有轻薄过我的人,我喜欢你怕羞的样子。”女人星眼闪出一些光芒,“你要是喜欢,就把我要了吧,就把我要了吧!”她的脸贴着我的胸脯,手在我身上摩擦着。我一下坠入情天恨海中间,胸中翻滚着渴望与无奈、温馨与幻灭的波涛。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良久,二目相视无语。一直等到工友们下班的鼎沸人声传来,女人仓皇离去,我才算得到了解脱。 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被告知别人的隐私是一种不幸。因为他首先要承担保密义务,其次要被迫缩短和隐私人的距离。这两条使我感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心情一直很复杂。几次看到女人搜寻的眼睛,我尽力躲避着她。 我和任何男人一样,本能地对这乡野漂泊而来的尤物产生种种遐思,但是我的脑海里总闪烁着场长那红红的小眼睛,布满皱纹的核桃脸和金黄色大牙,那些象猫儿一样围绕女人跳梁不息的小伙子们,那野猪一样拙笨而多毛的安东,还有午夜洪波激流中草垛上荡漾的羞辱和欢欣的波涛。我想到莫泊桑的《羊脂球》,而这女人比羊脂球更加不幸和悲惨。杜甫诗歌说“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女人哪是在活着,她是在“偷生”啊! “如果她是个纯洁的姑娘,也许我真的和她在一起!”我自言自语说,但是这话一出唇,我立即感到是一种伪善。年轻无邪的我可不愿扮演这种角色,我决心以微薄之力缓解那女人的不幸。 我的舅舅到农场来看我,他是从千里之外听到家乡洪水消息以后赶来的。关于舅舅,我只有在儿时的回忆中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防震棚边寒暄之后,看到我衣服布满补丁,马上拿出自己带的新的确良衬衣。那个年月呀,工友们只有在城市偶尔羡慕地看到上等人穿的确良,穿的确良衬衣成为身份尊贵的标志。我感激之余灵机一动,问那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舅母,能不能给我一件女式的,她会心地笑了,慷慨地送我一件青色女衬衫。于是我有了寻求心理平衡的机会。 我找个机会把衬衣送给了女人,我敢说这是她一生收到的最珍贵礼物。我也不敢在她跟前多待,生怕节外生枝。那天晚上安东找到我,愤怒地质问我是什么打算。我说没有打算,只是看到女人没有衣服穿,我可怜她而已。安东将信将疑地走了。 国庆节那天,农场放假,场长特意批准用刚刚大修好的敞棚卡车拉着我们去驿城。 我心情不错,穿起舅舅给我的的确良衬衣,招徕工友们一片羡慕的眼光。那女子也在车上,穿起我送给他的青衬衣,把魔鬼似的曲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女人紧靠安东站着。在那个特定场合,卡车上也许数我和那女人身份低下,但是我们却穿戴高贵的标志。我感到了这种不协调,拉住安东,脱下衬衣和他交换。安东一时惊呆了,说不出话来,嘴唇微微颤动,我看的出他的感动,拍拍他的肩膀,女人漠然立在一边。 卡车在市区停下,我们分头去逛街。我是个独行者,在地区新华书店盘桓了大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傍晚时分我们在约定地点集合,返回农场,发现少了那女人和安东。“安东出事了!”我听到工友们在议论。 原来安东携了女友,穿着新衬衣,在市区道路上跨步格外高远。二人逛了一个又一个商店,安东还给女人买了不少物品。逛累了,正准备吃饭休息,突然从偏僻的街区窜出一伙人,手里拿着扁担和绳索。女人看到这些人立刻面无人色,正准备溜跑,那伙人中为首的一个喊到:“李桂香你给我站住!”这些人窜上来三下五下把女人给绑起来,拉着就走。 安东走上去问那为首的男人,“你是谁?你们抢劫呀!”“你问她我是谁?你个兔崽子!”说着迎面一拳,把安东打倒在地上。几个工友远远望着,不敢上前。 回农场的车子开了。在暮色苍茫中,我的心充满毁灭感。节日的愉悦,几天来良心得到的暂时安慰都烟消云散。我猜想那女人的丈夫也顽强地逃过洪水的劫难,并历经艰辛打听到他妻子的下落。他不敢贸然去农场,就在暗中窥伺着,终于得到了机会。女人的苦难生活象黑夜,漫长而未央。至于安东,也被命运击溃了,他的幻灭感应该更加深刻。我们的悲情在于挑战命运,但这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成功的。自然力魔爪下逃生固然不容易,社会巨网中脱身更加困难。有时,凭着个人力量把这个大网戳个窟窿,但是窟窿很快就被习惯势力堵上。我站在车子上,迎着瑟瑟秋风,想起哲学家霍尔巴赫的一句话:“在大风扬起的尘土旋涡里,每一个尘土分子都有它固定的位置。” 新爱情三步曲之三:歧路风情 我曾经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庆升,一个叫玲花。 庆升在少年时期就是我的铁哥们。说来不幸,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被判给母亲,但是母亲不能安于寂寞,整年累月萍踪不定。我只得由曾外祖母,我称作“太姥姥”的带管。 太姥姥当时已经很年迈了,她也有家,儿孙在北方,但是偏偏可怜我,宁愿祖孙二人靠父亲每个月寄来十元八元生活费,生活在这中原小镇。解放前,太姥姥的儿子在小镇做生意,留下了唯一的产业,就是我们祖孙当年的栖身之所——有百年历史的老屋。 在那文革动荡的年代里,我和太姥姥的生命就象原野里的两颗荒草,任何一点风云变化都使我们胆颤心惊。 一个月色朦胧的冬夜,好动的我在大街上游逛,不知不觉参加了“打街仗”。我们被打败了,宣布投降不被对方接受,于是我选择逃跑。有几个坏小子紧追不舍,我身后坷拉、瓦片呼啸而来。 我眼看要被追上,正调节心情,准备挨打,突然一声怒吼:“你们要干什么!”原来我的同学庆升赶来,把几个小子给振住了。庆升比我大四岁,长的白净又精神,个头很高。坏小子们停住追赶,鬼火一样的眼睛远远闪烁。 我正准备上前感谢,突然一个瓦片飞来,击中了庆升,他马上捂着脸蹲下来,鲜血从手指中涌出。我搀起他来到附近的诊所,发现伤在上嘴唇。虽然经过及时包扎,庆升那嘴唇的伤痕还是一直存在,一直到死。这大概是他相貌的唯一缺憾,这是我给他带来的。 庆升的父亲是公社卫生院工作,大人们称其为“王司药”。在他父亲的药房里,庆升教我学下象棋,下起象棋整天不出门。我通过庆升才学会口诀“马走日,相走田,卒子一去不回还”。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赶不上庆升的棋艺,总是输多赢少。但是我不服气,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们有时饿了,就去那药房偷吃红枣、桂圆、肉桂等等,我由此知道中药也可以如此美味。 当时公社书记姓许,是我父亲的朋友,到那老屋里看过我几次,问寒问暖。虽然公社大院庭院深深,我还是可以经常光顾。冷暖适宜的季节,我和庆升在公社大院里对弈,听那沙果或无花果的叶子婆娑作响。果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就随便吃一些,没有人管,人们都闹革命去了。 几载春风秋雨,我的太姥姥终于耗尽了人生灯火的最后一点光亮。一个傍晚给我做好晚饭,倒下去再没有起来。我的舅姥爷和表舅们从北方赶来,看着老人在病榻上昏睡了几天,咽了最后一口气。 太姥姥出殡那天,春风扬起昏黄的沙尘,淡紫色的阳光无力地扑在地面上,生产队的高音喇叭里播送着为毛泽东诗词谱的歌曲:“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我跟随大人们,手中拿着幡杖,零星撒些纸钱。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老人下葬的地方在一大片麦田中间,没有任何特殊地形标志。后来,又听说被平了坟,她人生的痕迹就这样荡然无存。哀哉,这黄淮大平原上的孤魂野鬼! 太姥姥死了,我们曾经相依为命的老屋被她的儿孙们卖给了生产队,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父亲听说,派人把我接到了老家,离开小镇几十里外的王庄。 走的时候很匆忙,我连招呼都没有来得及和庆升打。 玲花是我的远房表姐。说起玲花的美貌,这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她丰满高挑的身材,轻盈而窈窕,那白里透红的皮肤,那长睫毛镶嵌着秋波闪动的双眸,那瀑布一般的乌发,不知道招致多少男人驻足顾盼、留连忘返。更加上她有古典女郎的羞涩,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于是就成为那简单古朴乡村美的标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老家有我年迈的祖母,和被农活压弯了腰又沉默寡言的叔叔。叔叔多子女,生活拮据,小小年纪的我不得不到生产队挣工分,我每天的工分是成人的一半。春天我和玲花姐一起拉车送粪,一路上学唱从广播里听来的革命歌曲。她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乐感极强,我现在还记得玲花唱《红梅赞》是多么动听。夏天我们一起采集牧草,青纱帐、小河边留下我们的足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和玲花在劳作的空闲里烧毛豆、烤红薯,那味道鲜美足比得上现在的大餐。冬天,寂寞的时候,沿着蜿蜒的小沟和篱笆,我来到玲花家的井台边,看她忙家务或者是洗梳,称之为“踏雪寻梅”。 渐渐地我发现玲花和我玩的少了。我叔叔对我说,“不要老和人家女孩子搅在一起!看人家的小伙子扬场、扛粮食什么不能做,哪象你。”我心中明白这是我们都大了,男女之间要避讳的。但是,这并没有阻隔我和玲花的往来,因为那时候在大演革命样板戏,要演戏少了玲花可不行,她不用化装就象阿庆嫂;而我那笛子吹的也好,豫剧伴奏简直是游刃有余。 一个冬夜,清风徐来,月色如水,我们大队文艺宣传队正在汝河南岸的某村演出。音乐伴奏的间隙里,我来到后台,看到玲花带着盛装在那里歇息,她演的是《杜鹃山》中的柯湘。玲花那个美啊,我找不到更恰切的语言来形容。《诗经》里面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我后来才体味到的。 我不知不觉来到她面前,呆呆地凝视着她。玲花也凝视着我,目光温柔亲切,又深沉邈远。良久,她摸摸我的头顶,我咳了一声,到前台演奏去了。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当时十六岁,好不懂得什么叫爱,只知道玲花姐姐好,和她在一起心情轻松自然,血液中一种朦胧的力量在跌宕盘旋。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我开始叫玲花姐姐。玲花处处照顾我。我老家成分不好,生产队干部经常让我加班,给我脏累的农活干。每当这个时候,玲花就显得特别不高兴,甚至发火。队长们可不愿意得罪美丽的玲花,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重新给我安排轻松的活去做。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想到还有个儿子,要给我找份工作。经过联系把我安排到遥远荒僻的农场去打工,我走的时候非常匆忙,也没有告诉玲花。我在农场一干就是四年,工作之余读了很多书,依赖这个我在高考恢复的时候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城教书。 回到县城工作不久,我听说玲花竟然嫁给了庆升。原来我到农场后,玲花被招工进城当了护士;庆升继承父业当司药,也来到县医院工作。“金风玉露一相逢,遍胜似人间无数”,这二人相爱到结婚。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要他们有机会相聚。凭着庆升的慈爱仁厚、相貌堂堂,和玲花秀美俏丽、风情万种,谁都不怀疑他们是一对伉俪。 可是谁知道我的心事啊!我对这样一段美满婚姻既羡慕有嫉妒,既羡慕有伤神。我希望他们幸福,但是我从少年就恋着玲花,虽然我也明白这种情愫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在县城当一名中学教师,普通得象大海中的一滴水。光阴荏苒,夜间也曾多次旧梦重温,和庆升、玲花享受天真无邪的友情,但是醒来还是下定决心不去见他们,我一直在躲避着。后来,经人撮合我也有了妻子,生了女儿。 婚后生活平淡如水。我那小家碧玉的妻子没有玲花的美貌,也不具备玲花对我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至于说月光下那种超凡脱俗的朦胧审美向往,我只昙花一现地给了作为少女的玲花。 为了超越平淡,忙碌的工作之余,我选择了读书。行行重行行,一直读到研究生。那个知识价值年代放飞了我的理想,也托起了我这颗小星,虽然它在思想的星空中是那样暗淡。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面对文凭,家徒四壁。读书读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最后只读的身无分文,连探家的路费也没有。 一个夏天的黄昏,我徜徉在县城宽阔的马路上。即将到新单位报到,手中没有钱买车票。熟人很多,但我羞于开口。我徜徉着,幻想有个邂逅,这邂逅果然发生了。一个中年男子从我身边走过,突然停下来看着我,问我“你是不是阿健?”我惊的合不住嘴,原来这人正是庆升。 庆升依然白净,眉头上多了两条皱纹,嘴唇上隐约可见的伤痕令我回忆起遥远的少年时代。庆升拉着我的手向他的家里走去,他的家在一楼,有一个小院子,还算宽敞。推开门庆升就叫“玲花,你看是谁来了?”“是谁呀?”屋里飞出我熟悉的歌唱般的声音,女人缓缓走了出来。看到我,她呆住了,手中拿着的毛线掉在地上。 我看那玲花依然是风情万种,少了一些红晕,多了几分白皙,腰身的婀娜显现出少妇的丰润,岁月的流逝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印迹。“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把你哥哥我们都想死了!”玲花捂着脸唏嘘地说。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才好,颞颥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庆升拉着我们两个到屋里客厅坐下。 庆升和玲花忙着准备晚饭。他们的女儿已经婷婷玉立,环绕着我问长问短,我猜想她一定从其父母处听到我太多的故事。晚餐很丰盛,庆升拿出酒来,告诉我这还是当年他们结婚时候的酒,夫妻二人商定一定要给我留着,不管留多少年,现在这酒差不多胜过女儿红了。 我有些酒量。但是那天几杯下肚,就感到醉眼朦胧。我们三人是在同往事干杯。点上一枝香烟,往昔的艰辛与苍凉,遥远的憧憬和向往都在烟尘酒意中飘荡。“你学习中那么困难,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玲花说着,叫庆升马上拿出一叠钞票给我。我知道,这至少是他们夫妻一个月的工资了。在我们这个经济落后的荒僻小县,他们也不富裕。我拿着钞票感到很沉重,想起杜甫有“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与君用兄弟”的诗句。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谈到深夜。后来庆升加班去了,我和玲花继续坐着。这时,玲花眼睛闪现出青春的光芒,热情奔放地凝视着我,使我想到那个遥远的冬夜。我哪里敢迎上去,假装着睡眼迷离,敷衍着她的话,就在那沙发上睡着了,玲花拿来毛巾被给我盖上。 第二天我告别庆升和玲花。新单位要我南方接受几个月的军政训练。我这三十多岁的人要从新兵的一举一动开始学起,和战友们一起摸爬滚打。我们的供给关系也在那里,我被暂时定为副营职务,第一月发工资,竟然有五百多元,我的工资创了历史记录。训练基地处于荒郊野外,没有地方花钱,几个月下来,口袋渐渐鼓囊起来。 我想到来的时候还拿了庆升夫妇几百元钱,于是就寄还给他们,盼望着他们能给我来个信,说汇款收到了。可是左等右等没有消息,正准备通过邮局查询,信来了。打开一看却是庆升女儿写的,说她父亲一个月前患脑溢血去世了。得知这个噩耗,我顿时失去了感觉,眼前直冒金星。 谁能相信这是真的!庆升夫妇送我去车站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他的嘱咐仍然在耳边荡漾。我泪如涌泉,迎着这瑟瑟秋风、一鞭残阳在原野上大哭了一场。昔人已经仙逝,我想玲花很难经的起这个沉重打击,于是给她写了长长一封信。在信中我回忆起同他们二人的深厚友谊,交织着惋惜、同情和安慰,以及作为亲密朋友的承诺。我不知道今后玲花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变化,但是这母女毕竟要生活下去。 军训结束,已经是第二年的“五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家乡吊唁庆升,看望玲花。 记得到家是傍晚时分。日光透过阴霾,把故乡的大地染成血色。晚风吹来,县城大街小巷都显得一片寂静。只有那录象厅里传出音乐和声响,在招揽着客人。突然,喇叭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呻吟声传来,使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冲动。“武上墙,文上床”,是电视剧铁的定律。 我来到庆升住的小院子,看到风物依旧。玲花种植的凤仙在怒放。堂屋门敞开,没有人声。进屋却看到两支硕大的白蜡烛,照亮我亡兄的遗像。伫立在遗像前,脑海里翻飞着往事的碎片:沙果树、象棋、短笛、老屋,我感到四面八方的酸风射向眸子,眼泪流下来,止不住号啕大哭。人生本来就如白驹过隙,即使这瞬间也充满苦难。我的泪水一半流给兄长的慈爱,另一半流给脆弱的苦难人生。 这时,内屋走出来一个人儿,袅袅婷婷来到我的身边,拿出手帕擦干我的泪花,我感觉那手帕有夜来香的馥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给我擦泪。我伤痛的心被纤纤素手轻轻抚摩,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缓。 玲花扶我站起来,坐在椅子上,捧来茶水,然后是晚饭。晚饭后请我走进卧室,坐在软沙发上。“你哥哥撇下我走了,我该怎么办?连你侄女都说我还年轻”,我无言以对,想起她两次那奇异的目光。 “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也真够苦你的!”说着走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满头浓密的黑发飘散下来。“你知道吗?你哥哥走了这半年,有几十人在追我,年轻的、老的,有钱的、当官的,地区的、省城的,可是我最终要等你一句话!” “你侄女也在给我找对象呢,你猜她第一个人选是谁呀?她把你看成最亲的人,就差叫你一声爸爸了。”原来,在她们母女心目中,我是庆升化身和天然继承者。 我预感到要发生这样的事情。此刻玲花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我,杏子样的眸子,大理石样的脸庞,瀑布一样的黑发,还有那颤微微高高隆起的乳房。 “也别那么苦自己,我们有点幸福好吗?过自己的生活好吧!”她走到床边,脱去上衣,露出白皙浑圆的臂膀,一边用撩人的目光召唤我。这个时候,我心情混乱极了,我真的好需要“红巾翠袖,媪英雄泪”,但是外边还是亡兄的灵位,那亲切的目光正在注视我。 “不要多想你哥哥,对你他一百个满意,今晚他在天之灵如有所知,也应感到安慰”,玲花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裙子,隐约可见丰满白皙的大腿。我的情感和理智在激烈地搏斗着,平静的外表下是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最后,还是向玲花走来,我嗅到了女人的气息。 突然,几声爆裂声传来,把我从昏醉中震醒。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琢磨不透那是什么在响,也许是电视,也许是家具、门窗,但是那时我感觉是亡兄在给我以警示。我在距离床边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竭力装做平静,对女人说“花姐姐,请你保重身体,照顾好我的侄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这个晚上,我找了家旅馆躺下了。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悠悠往事在脑海里盘桓浮现。多少年来,玲花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美的憧憬。也许就是那冬夜月光下深情的凝视,铸就了我的家庭的悲剧,也铸就了我事业的成功。玲花就象悬崖峭壁上怒放的山丹,永远是那么妖艳和不可及。我攀登半生、筋疲力尽,现在它就在我手边,全身心地向我绽开微笑,只要我略微有所表示。 庆升在我心目中是善的化身,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宽厚仁爱。我可以想象玲花是多么地被宠幸,这种宠幸使她蜕去了野生的外套变为温室中的花朵。善和美相加等于永恒,如此夫妻恩爱,玲花虽然不至于“化蝶”追随,也应该抚今追昔,有所哀思吧!现在亲戚余悲未散,未亡人心萌异志,世情如此,我心何以堪! “即使我不娶玲花,采花者大有人在,与其花归他人,何不握名花在手!”但是,即使我握花在手,这花是那自然天成,在原野上散发着馨香的“玲花”吗?走向她,还是离开她?我陷入了哈姆莱特的犹豫情节。 第二天我在彷徨中回到了老家。断墙颓垣,风雨凄凄,长辈们更加多病而老迈。我叔叔的子女都已经长成,到外边打工去了,剩下了三个老人,整个村庄几乎户户萧疏。我沿着沟渠、篱笆,依然迂回曲折地来到井台,过去玲花洗梳的倩影似乎朦胧浮现。走到村外,小河畔、荒坡上我们辛勤劳作的足迹还依稀可辨。原野的风吹来,冥冥之中似乎有样板戏高亢的曲调在荡漾。 我的一个堂弟在县供销社当主任,听说我回来,他专程来看我。寒暄之后,问我这些年和玲花有没有来往,我说前几天看过她。“她打听你呢,逢人就打听,我就怕你和她混在一块!”“怎么?”我感到惊愕。“你知道庆升是怎么死的吗?玲花脾气乖戾暴躁,死活不让人,还和其他男人来往,庆升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我的心突然从喜马拉雅山颠跌落进马里亚纳海沟,堂弟接下来的话我都听不到了。午饭含在嘴里就象泥土,堂弟斟的酒冰冷冷似水。 我怀着浓重的失落情绪回到工作单位。一路上,反复掂量堂弟的话有几分可信,这些消息同我的经验相排斥,但是又同我的潜意识相吻合。我极力搜寻往事的碎片,把它们象拼盘游戏一样,给予很多次排列组合,总没有一个固定的图案。心中的憧憬消散后,我成为了一个怀疑论者。在我看来,什么善与恶,美与丑,一切的一都没有固定的标准和答案。于是我拒斥崇高,也不再有历史感,忙碌于繁杂的日常事务之中,就这样几个月不觉又过去了。 这个岁末我返回老家过春节。大年二十六那天中午,东邻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又听到唢呐奏出喜乐。我站在高处一看,村口有长长的车队。村里人告诉我是来接玲花的,玲花竟能让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离了婚来娶她,那主任的儿子都在读大学了,主任不但带来现代化的迎亲车队,而且用娶黄花闺女一样的礼节来迎她。说话之间,远远看到玲花在人搀扶下从家中走出来,一身大红的衣服,象飘荡的云霞,照亮了这个古朴的小村庄。玲花钻进车子,车队缓缓离去了,把那寂寞和空旷留给了刚刚摆脱贫困的村民们。 “唉,竟然又结婚了!”我喃喃地自言自语,任凭冰冷的朔风吹打自己的脸庞,一滴清泪落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