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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雨后，一个农家姑娘独自走上沟对面的山梁。姑娘不住地朝四下里眺望，眼里闪着惊奇的光芒。 沟道里填满了将要成熟的庄稼，一匹小马驹欢快地奔跑着，不时发出“咴，咴”的叫声——它是在调逗一只快乐的小松鼠。小松鼠对它也有兴趣，跳来跳去总不肯离开它的视野。 山坡上南瓜花开了，金针花开了，一片水淋淋的紫花苜蓿旁边是一片比云霞还灿烂的荞麦花。姑娘此时正穿过这两片鲜花夹拥着的小道朝前走着，远远地看去像一位花中的仙女。 接近山梁时，姑娘回头望了望沟对面那个熟悉的小院，她的家。当她发现院子里满是忙慌慌的人们时，才记起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而此刻则是她最后一次用姑娘的目光打量自己娘家的机会。姑娘的身子为此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脚下立刻落下一串晶莹剔透的露珠。 啊！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生转折，姑娘想像不出来；离开这块生她养她的热土，以后的日子将怎样过，姑娘也想像不出来。 一个星期前，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她的户口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被乡文书从一个小本上轻轻地摘下来移到另一个小本上时，姑娘还有点麻木。当时她只注意一张印刷精美的长方形纸片，纸片上贴着她和那个小伙子的合影小照。乡文书告诉她说，那纸片叫结婚证，有了结婚证她和他就成了合法夫妻了。 想起那小伙子，姑娘的脑子就有点发胀。那是一个脸上长着粉刺，嘴唇上有一层淡淡黄毛的家伙。他总是用眼睛偷偷扫着姑娘细嫩的脖项，离好远就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那时候，姑娘好心慌哪，当乡文书终于给结婚证上盖上公章，又在骑缝处卡盖钢印，然后把那张纸很响亮地撕下来时，姑娘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紧，便不顾小伙子乞求的目光，飞快地奔出了乡政府，一头扑在早已等在门外的母亲怀里。 母亲用好几个晚上的工夫开导她，说的都是些令她莫名其妙的话题。母亲详尽地叙述了她当年和父亲结婚的情节，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瘦手抚摸着炕沿。这一切都使姑娘更加茫然，她明白母亲是在给她以某种人生的暗示，但恰恰是这种暗示令她茫然。 ——沟对面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喊她又似乎在喊着母亲。姑娘循声望去，只见姐姐飞快地从一个窑洞里冲出来又同样飞快地冲进另一个窑洞。姑娘心着一怔想：会不会是寻找自己？继而又想到，在今天这么忙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出来是不是恰当？也许家里人正在寻找一件必须的用品，也许家人正等她回答一个必须由她才能回答的问题，想到这里姑娘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了，觉得应该马上下山去。 恰恰在这时，姑娘发现姐姐扯着一个男人的衣袖下了土佥坡，来到场院边的碾米房前。姐姐似乎在大声吼叫着什么，而那个男人却恭顺如一只可怜的羔羊。姑娘长嘘了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她弄清了以前怎么也弄不清的许多问题。 姐姐临出嫁前也上过这个山坡。是带着她一块上来的。那时姐姐哭得多可怜啊，再三叮嘱着要她常去走动，最好是一天来一次。姑娘答应了姐姐的请求，并认真地做了准备。她准备了一条皮鞭——那是父亲耕地用的皮鞭，每一皮鞭下去都能使那头调皮的毛驴老实好长一段时间。——姑娘想用那条皮鞭保护姐姐，抽打姐姐的丈夫。当她把这些话告诉给母亲时，母亲笑得前仰后合，连说她是个孩子，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姑娘当时感到怅然，甚至觉得母亲笑得虚假。但是事实很快就证明母亲的话是正确的，错了的倒是她自己。 姐姐出嫁后好长时间没有邀请她去玩，更不要说每天一次了。她很少去姐姐家，即便去了，姐姐的表情也很平淡。总是把丈夫扯到一旁神神道道的商量半天，然后再确定她晚上睡什么地方，盖哪块被子。她伤心地看见以前总和自己一块睡觉的姐姐，会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被褥和那男人的紧紧挨在一起，而把她安排在炕头最偏僻的角落，中间还用一块花布隔了开来。弄得像耍皮影人的舞台一般。她还发现出嫁后的姐姐一天天变得胖乎起来，一天比一天变得更爱打扮了。姐姐和母亲的关系发生很明显的变化，时不时便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那些话都是背着她说的，说一句便互相揉打着笑半天，仿佛很有意思似的。但每当她忍不住好奇凑过去时，两个人便都扳平了面孔，教训她说：黄毛丫头听些什么？现在，姑娘知道自己把黄毛丫头“当到头了”。明天，顶晚后天，她就有权和姐姐，母亲一块平等地对话了，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放声大笑了。想到这里，姑娘有点激动。她想采摘一些金针菜回去。也就在这时，沟道里突然响起一阵唢呐声。唢呐声直往她耳朵深处钻，她一下飞奔起来了，一边奔一边用手理顺自己的头发，却任凭露水打湿她的裤管。 姑娘是迎着唢呐声奔下山去的。这一点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