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康某，早孤。且性内向，少言谈，村人皆以为痴呆，因此三十岁不曾婚娶，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凄凄惶惶过日子。由于少时失教，康某对各样农活皆不甚熟练，唯精于放羊。所放羊群秩序井然，令行禁止、绝少出现羊子糟践庄稼的恶例。究其原因，在于康某有一手绝活：扔土块打羊子百发百中，打头不擦耳，打尾不伤股，村人皆以为奇。由是康某日日放羊，风雨不能停歇，几十年过去了，竟连县城也未曾进过，家中所用皆由村里长者代购。近年来，羊只发展飞快，草场日风吃紧，放羊人每日须往返数十里到远处觅草，羊主人见往返费事，空耗羊力，便将羊圈挪到九里山中，让康某和羊群一并吃住在山里。这样一来，康某就连村人都不得多见。久而久之、几乎忘了人言。

某一日，康某见羊群吃稳了草场，便坐在一条崖畔上发呆。忽听头顶飒飒有声，一物擦耳根子窜过。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苍鹰伸项束翅，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对面射去。康循迹望去，见对面半崖上有一小洞，两只黄鼬仓惶而出，缘绝壁攀行如飞。鹰从左扑则右闪，右扑则左闪，跳踉俯仰若舞蹈状。鹰虽凶猛，苦于所向笔直，因而上下左右苦斗多时，不能得手，渐觉力不能支，便蹲在一段枯树上振翅散热，喘息声隔沟可闻。那两只黄鼬却俯首乍耳，不离洞口，咿咿呀呀，啼叫不息。康某觉得可笑，起身离去准备赶羊回圈。刚走两步，又听见那边传来一声锐叫，接着便黄土飞扬，尘埃四起，将那土崖罩了个严实。尘埃中只听见双方撕斗号叫声，利爪剥土声，枯枝断裂声，土块坠沟声乱哄哄响成一片。其中有一种声音最为奇特：如婴儿夜哭，如车碾蛇骨，如辘轳转轴。声音虽弱但锐厉异常，足以夺人魂魂。康某大疑，正欲奔过去看个究竟，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旋风冲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只见那苍鹰拖了一只硕大黄鼬落在脚下。那黄鼬毛色糙黑干枯，一腿已断，白骨突出皮外。康某正以为是先前两只中有一落难者，没料到脚下“沙”地一声，先前两只黄鼬仿佛从地缝里钻出，冷不丁将苍鹰爪下那鼬夺去。苍鹰大怒，“嗷”地一声厉叫，连喙带爪直逼对方，上下腾跃筛簸竟达数十次。直撕得那两只黄鼬浑身血肉模糊，号哭连天，但仍不稍离受伤者半步。于是苍鹰更怒，撕剥更烈，两只黄鼬力不能支，便互相靠了脊背，掩伤者于其股下，然后各自四爪向天挥舞，聊以抵挡。康某见状，立时动了恻隐之心，抓一土块向苍鹰掷去。土块正中苍鹰头部，那物“哇”地一声闷叫，先向半空中窜了一程、随即才一头扎下沟底，狼狈而逃。康某大奇，回头再看那三只黄鼬时，早已不见，单见毛血粪便漫了一地，腾腾冒着热气。康某看了半日，也未深究，赶羊回圈去了。开先几天，康某每到此地，还留意那黄鼬洞口，只是不见动静，再过一向就将这事淡忘在脑后。

某一夜，康某正睡得香黑甜烂，忽听见门外有响动。坐起来喊了一声，响声住了。倒头又睡，响声又起。由此反复三五回，康某无奈便举了马灯，披了衣服，开门去看。一看，吃了一惊，只见漫天飞雪，遍地皆白，风卷新雪，半塞门扉，雪堆里有几只白团，瑟缩于门前。细细一看，竟是那三只黄鼬！其硕大者人立而起，挥舞前爪作言语状，其余两只眼睛如豆，扑闪闪盯着康某，意欲进屋借宿。康某觉得有趣，便敞开门扇请了进来。黄鼬皆喜，尽挥前爪捶胸擂股，以示鼓舞。由此开始，康某便和这三只黄鼬同居一室，双方各自早出晚归，劳作不息，并无丝毫相扰。时日一久，康某便看出其间的关系：那只硕大者乃是另外两只的母亲。入夜，总是母亲先仰面躺了，两儿头枕母股而卧。康某看到此便觉得眼热，继而想起前次搏斗情状，不觉潸然泪下。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更感惭愧。心想：畜类母子竟能如此相怜惜，自己一个堂堂男儿竟几十年未在双亲坟前烧过一张纸。于是便连夜动身，返回去向羊主告假上坟。羊主人允了，自己上山顶替康某放羊。康某上毕坟归来时，天色已晚，还未到羊圈，就隐隐听见羊主人号哭失声。这才记起那黄鼬的事，飞奔去一看，见三只黄鼬倚在门前发呆，羊主人则面无人色，涕泪交横，一边烧纸，一边磕头祈祷。康某不由大笑，遂将前因后果一并说与羊主人，然后唤那黄鼬进屋安歇，劝主人返村自便。这事就算平了。谁知这羊主人是个最好说是弄非之徒，回村以后，臭汗未干，便挨门逐户将此事扬播了一番。不几天，这事便张扬开了。先是方圆几十里人人打探，个个纷传，后有那特好事者，结队上山，以一睹为快。干是见者又传，传者又见，络绎不绝，弄得本来安安静静的九里山，喧嚣如闹市一般。最后这事传入省城，一旅游景点以为有利可图，便派人来和康某商量，要买那黄鼬供人参观。康某断然拒绝。来人又请示业主，改换方式，邀请康某和那黄鼬一同前往，除许以重酬外，还力述省城之繁华热闹，美女如云种种。康某还在踌躇，围观的村人早急得牙根生痒，手掌出汗，连推连搡送康某和黄鼬上了汽车。来人大喜，立马从车窗里扔出几盒带把香烟报答村人，飞车进了省城。

进城之初，康某果然看见高楼林立，大道笔直，人来人往，电灯通明，就有点兴奋。加上旅游景地所来者大都为男女相伴，盛妆而行，便又生羡慕之心。及至看见林荫深处，池边桥头，男男女女皆勾肩搭背，捏腰弄嘴等等，顿觉得浑身燥热，骨缝生痒，心慌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康某先以为是病，便将这一切说与一位熟悉了的清洁女工。那女工听了，愣怔了半会，突然大笑起来。笑毕也不答话，扯了康某到附近录相厅看了一场名为《万千风流》的进口片子。康某于是大悟，天天邀那女工去看录相，一切费用皆由已出，那女工也乐意奉陪。一日看到紧要处，康某突然情不自禁，伸手揽了那女工的肩膀就要动作。谁知女工不依，嗲声道：“农民！舍不得钱还要花搅女人！”说着竟伸出两条指头从康某兜里夹去一张百元大钞。康某大悟，便将自己和三只黄鼬每月所得，尽数花在那女工身上。直乐得那女工清洁卫生也不搞了，整天变着花样穿衣服，打扮得如同花团一般惹眼。康某于是更加心旌摇曳，昼思夜想，巴不得立马儿得手。某日，那女工又来索钱，康某便趁机提出那个问题。女工先接了钱去，仰头想了半会，然后从坤包里摸出一绺餐巾纸在康某脸上擦拭了半天，这才嘬起红唇轻轻地磕了一下，并答应某日某时某地成那好事。康某大喜，苦熬苦撑，好不容易熬到那一日，喜孜孜地按指定地点去了。去后一看，顿时气了个半死。原来那女工正和一男子举行婚礼，新郎新娘正结伴款待来宾。见康某来，女工便先向宾客介绍那黄鼬，由黄鼬又带出康某。宾客听了纷纷围上来观看，延颈咂舌，啧啧而叹。有那胆壮者，竟探身上前用手细细揣捏康某骨胳，以衡量和人类有无区别。康某大愧，抱头而窜，这才想起那三只黄鼬来了。赶到旅游景点去时，母鼬已死，唯留二子被圈在一个破璃箱子里，眼巴巴地望着远处山峦垂泪。一见康某，骤猛然而起，爪撕破璃，滋滋有声。康某更愧，想起九里山自由自在的日子，亦动了返回之意，最后决定携黄鼬出逃。主意一定便将身上的余钱归拢，购置了钳子、锉子之类工具，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便潜入景点，扭开机关，唤那黄鼬出来。不料，唤了半天不见动静。借了夜色细细一看，只见那两只黄鼬脊背相依，缩于一角，面露惊慌之色。康某恐事发被擒，便探身而入去拽。谁料上身刚入，两只黄鼬突然奋起，八只爪子一齐扑来，竟将康某的眼珠、肠胃一并撕出。等人发现时，康某已死，黄鼬早去。后来为结此命案，有人专程赴九里山查寻。但见山风习习，草木喧哗，蛇虫满地，狐兔疯狂。当地人曰：此山近来吃紧，动物屡屡袭人，连牧羊人都不能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