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碰 我
文/未未
1、告别
这个夏天很热很闷。
中午时分,树叶耷拉着脑袋,蝉有气无力地喊着热啊热啊。
自行车一路叮当响着,我的手不时离开汗腻的车把甩几下,如此一个小时后,路面倏然由冒着油光的柏油路变为沙土路,放眼望去,刺眼的黄黄白白似是没有尽头,顿时,嗓子深处似有股清烟火烧火燎地冒了出来。
一大早璐璐跑来播报新闻的时候,我就决定,这起凶杀案,我采访定了。
“名字就叫《一起特大情杀案的背后》,如何?”我兴奋地问璐璐,她用力点了点头,眼里亮亮的那种光又在闪,“你真漂亮,尤其是在崇拜我的时候。”她噗哧一笑,“是呀是呀,幸亏你不是男人,不然死定了。
璐璐不漂亮,鼻子两侧有很多雀斑,个子太高,第二性征约等于无,打从她长成这模样的那一天起,我就怂恿她去做模特,她不干,说我肉感骨感全不沾边还是来点生活的质感吧,后来她去派出所做了一名户籍警,我就理解为她说得是“治感”,没错,很多时候,质感就是治感的代名词。
还别说,打从她的生活质感起来以后,我的稿费也明显厚实起来,虽然见钱眼开是我的一大特点,但是不必再在稿纸上无病呻吟这一点更让我欣慰,璐璐,就像一个通讯端口,把“人”的真实一面一点点的以新闻或者案件的形式呈现在面前,我要做的就是,煽情,收钱。
昨天黄昏时的郢村,比任何时候都真实,一把刀、三条人命,这起情杀案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隐隐的,一种残酷的力量使我热血沸腾,巨人的肩膀已经诞生了,我有什么理由不站上去呢?进报社前,赵小峰的名字应该跟这篇报道一样掷地有声。
郢村村委大院里静悄悄的,梧桐树荫下那个绿漆斑驳的水龙头使我的喉头咕咕作响,之所以没有扑过去牛饮一番,不是因为喝生水不卫生,焦渴面前,说这些没用,我只是觉得那一排平房里等着自己的不只是一室荫凉,应该还有一壶凉白开。
热情是意料中的,但那壶热茶却是让人哭笑不得,握过手,递过证件后,借口洗把脸就直奔院里。沁凉的水撩在脸上,听得见皮肤嗞拉嗞拉的声音,我不是很白,要在冬天还能滥竽充数算个白净人,一到夏天,甭说骑车一个多小时,跑上一百米短跑就会现了猪肝的本色。
回屋的时候,陈书记还在看那几本证件,我不由一笑,这三个蓝本本一本来自广西玉林某个小杂志社,因为一次征文获奖,他们给我寄来这个并每月约稿,我在热情澎湃的发过几次稿后便罢手了,因为他们以刊物抵稿费的行为让我感觉自己很贱,赵小峰缺钱还缺烧火纸吗?
第二本是一篇游记在海南一家旅行刊物发表后得到的,美其名曰特约编辑兼通讯员,但条件是每月提供一篇游记,要知道我的宗旨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有那游山玩水的金钱和时间我还忙乎什么呢?
第三本市电台的通讯员证来得更是莫名其妙,我的新闻稿件一直发在电视台,但某一次客串市里一次文艺活动主持后,广播局的一位副台长笑容可掬地问我是否有意做电视台的特约记者,我自然诚惶诚恐地颔首并猛表谢意,谁知几天后到手的竟是电台的通讯员证,电台?除了能让我联想起《永不消逝的电波》还有晚间6:30-7:00时段刘兰芳的说书外,还有什么?
瞧,我轻视它们的同时却使用着它们,而陈书记对它们陌生的同时又在敬畏着它们。熟悉与陌生的界限竟是一纸面具。
一如这起情杀案的背后,当美好的爱情面临物质的镪水,不但被腐蚀的面目全非,甚至要以几条生命的终结来验证它的虚无,这无异于将爱情从天堂打入地狱,信仰也因沾满血腥而陷入困惑的泥沼。
高林与田梅不是情投意合的多年同窗吗?田母大肆索要彩礼时,田梅为什么选择了沉默?高母寡居多年,三间土坯房拉扯大两个儿子,田母为何无视于此一而再再而三苦苦相逼?毫无疑问,爱情是物质的,意识到这一点,高林被激怒了,他拿起了刀——田梅倒下了,刀刀致命的四处伤口喷涌着懦弱与背叛;田母倒下了,十六处刀口宣泄着贪婪与可悲;田梅的爷爷倒下了,后颈所中的那一刀,让他的呼吸仅仅维持到奔往院外呼救;田梅的嫂子独臂捧着内脏逃离了死神……三死一伤的结果,成了高林对爱情和物质狼狈为奸的疯狂报复。
没见过血腥的人也许永远不会了解爱情。世上若真有纯粹的爱情,为什么所有的爱会是各种条件权衡的结果呢?
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一张张纯朴而粗糙的脸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陈书记问我:“现场上锁了,赵记者要去看看吗?”我说不必了,对方奇怪地看了看我,专业记者和业余记者的不同,实在没有必要跟他解释,正如整个采访记录为什么我只有笔而没有采访专用的录音机。
“我叫尹萍,你就是赵小峰?”当我一头汗水出现在市报社的新闻编辑部时,一个清清爽爽扎着马尾的姑娘站了起来。
我笑了,“怎么,我很出名吗?”说“吗”的时候尾音已经挑了上去,对把得意当优点展示的这点德行,璐璐曾经典的说我是小人的代表时刻不忘自己的那幅嘴脸,这话没错,我之所以时刻不忘是因为时刻记得——得志的往往就是小人。
“哈,听过你的名字算不算?”尹萍俏皮的朝我挤了挤眼,这一举动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在我的印象里,报社编辑要么沉闷死板,要么桀骜不驯,像尹萍这样灵气四射的年轻面孔,对编辑群体简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算,小范围内,听过就是出名的代名词。”一不留神,我又跟厚颜无耻沾了边,如果正式进入报社,没准璐璐会这样介绍我:赵小峰,女,文化流氓。
“稿子放在这儿吧,录用了我通知你……”看稿子没几分钟,尹萍的眉头微蹙起来。
“我还是带回去吧。”编辑的脸色没见过,但稿子旁边的批注我可没少见,什么立意不错但表现手法尚有欠缺啦,什么构思独特能否换一种角度来陈述啦,结果无非一条:退稿。当然,这些还是仁慈的,不退稿或者付款才给退稿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没成“家”的作者,另一个名字叫孙子。
“稿子很棒,只是没有结案的案件,报社不能发相关稿件的。”尹萍沉吟了一下,抿起的嘴角边现出两个浅浅的小窝,那里面溢满的清新很显然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
我心里一动,突然很想拥抱一下这个女孩子,我仿佛看到,经年后,阳光丝丝缕缕从她脸颊消退的情景,那是一枚亮汪汪的叶子失去鲜活的过程。
而我,走出这个编辑部的同时也意味着与作为记者的自己告别,赵小峰,是不会成为第二个尹萍的。
2、迷惑
璐璐谈恋爱了,但是说话却越来越冲。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有着水一般的温柔,这简直就是扯淡。
“报社都聘用你了,你还拽什么拽?”她对我怒目而视的时候,我正瞅着她的一头钢丝短发发呆,“你该戴一顶帽子的,典型的怒发冲冠,哈哈。”璐璐气结,头一扭,冲了出去,黑漆木门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我爸说了,这两扇门是柳木做的,很结实。”我冲着院门喊了一嗓子,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后噔噔远去,钢筋门环急速清脆的撞击着黑铁门扣,悦耳的有些不合逻辑。
作为市报记者的赵小峰没有出路的,璐璐没有看到这一点,她像个小媳妇似的只看到了柴米油盐,哦不,是质感,而我,宁愿做伸展在阳光下的小草,也不愿在一个阴霾的地方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来拧去。
第二天,意外的接到了尹萍的电话,她说,凶杀案的新闻上报了,用我的名字发的。我一愣旋即明白了:“是豆腐条吧?”她笑着纠正道:“比那精致,是豆芽条。”
“礼轻情义重,呵呵,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如果对方是个男孩子我想我这么问一定很傻,但她不是,所以这迷惑并不多余。
“哈,忘了自己是名人了?”尹萍笑了起来,声音颤颤如轻金属的余音袅袅,“你什么时候来报到呀?我可是盼了16个小时了。”
听得出她很开心,而显然,这开心来自对我们即将共事的美好期望。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纪实稿变“豆芽菜”离我的初衷有多远?理想是什么?一个只可远观的肥皂泡而已。
“报社不适合我,太闷。”我淡淡地说着,“而且,你也不适合那里。”
尹萍“哦”了一声便沉默了,声音里透露出的忧伤如一根纤弱的手指不经意间撩疼了我的某根神经。
我的胃开始疼起来,咂咂嘴,竟满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这是一种混杂着汗液、血污、尿液的复杂气味,消毒水在其中的作用,如一根筷子不停搅拌,结果更加混乱更令人作呕。田梅的嫂子人高马大,她裹满纱布的腹部和手臂映衬得脸部更是黝黑而粗糙,她语速极快地说着田梅、田梅的恋爱、田梅的死,最后像做结论似的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的话充满哲学的意味,有一瞬我在想她甚至她们什么都明白,为什么惨案依旧发生?
这一夜,梦具有了实体的痛感,爱情、田梅、尹萍、报社,它们构成了这个实体的多处层面,每一处都有一道伤口,内部渗着血丝,外部却光洁而美好。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拉链般将白昼打开时,璐璐来了。
我们像往日那样沿着杭州路晨跑。路上已有老人在遛鸟,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雾似有似无的飘忽着,道路两旁的芙蓉树叶鲜绿了许多,娇俏的小扇子花正扑啦啦地怒放出一季的馨香。
“还记得你那次摔跤吗?”我放慢了脚步笑眯眯地看着璐璐。
那是高中时,一次课间操后返回教室的途中,璐璐突然被一块砖头绊倒,她象印戳一样趴在地上足足有半分钟,我都脸皮发烧了,这神仙爬起来时的神态却是悠闲至极,毫无尴尬,且带着丝留恋的惊喜:“瞬间扑在地上的感觉原来如此舒服!”
厚颜无耻的前提,想来是因为发现了不为人知的妙处。
而更妙的是,她在烟台上大学的姐姐会出其不意的寄回一些标本,有时是吹弹得破的几枚杏花,有时是一只稀罕的燕尾蝶,有时就是几片形状简单而筋脉毕现的叶子,无一例外,它们停在岁月的某个时刻,风干出一种遥远的香气。我们沉浸在里面,青春因惊喜不断而涂满了芬芳。
“我不管你,行了吧?”璐璐面色柔和起来,嘴角漾着浅浅的笑,“有些人注定凌驾于生活之上,希望你就是吧。”
我揣摩着她的话,端详着她的神态,在这样一个清新的早晨,什么都象一声叹息。
邮政大厅的电邮窗口总有人排队,汇款,成了现代人最普遍的联系方式。
“嗨!”我攥着一张三元钱的收款单正自嘲的当口,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是尹萍,她穿一条藕色带暗花的连衣裙,素净的犹如小院角落一支雏菊。
“来取稿费?”
“是豆芽费。”我把收款单朝她一晃,“你呢?给豆芽制造者汇款?”
她笑了:“不是,汇款给家里,沂水,每月都寄。”
沂水是个穷地方,我“哦”了一声,开始想象一处穷山恶水如何无情又无奈的把她的儿女送往远方,而尹萍也好像被打开某种思绪似的开始走神,再也无话。
队伍前进的很慢,身后的人像接龙似的还在续着,抱怨之声迭起,却也没见有人退出。等待与抱怨,已经成为一种生活习惯而深入人心了。
尹萍的身体突然挨紧了我,两手也像是被挤得没地方放似的搭在我的肩头。我转头望向后面,没发现拥挤现象,却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而苍白如纸的脸。
“怎么了?不舒服?”
“咱们走吧。”她的手在我肩头捏了一下,突然走出队列,很慌的样子。
“快到咱们了呀。”我探头看了看前面纳闷的问道。
尹萍急了,干脆来拉我的胳膊,力气竟是奇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四顾中,一个猥琐的男人背影匆匆远去。
“流氓!”尹萍眼里盈满了泪,嘴唇哆嗦起来。
我眼前一黑,记忆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咔嚓”一声撕裂了,一个诅咒骨碌碌滚了出来,瞪着血淋淋的眼珠子说:我恨你。
3、诅咒
我没有诅咒过什么人,除了他,这个我曾经称之为哥哥的人。
因为拆迁搬家,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四合院里度过的。四户人家方方正正各安一个角落,前后两个大院两个院门,总有人出出进进在提醒人们小声说话。日子穷嘛,总要活得有滋有味,久而久之,哪扇窗户后面压抑的哭声或者吵架声,倒成了邻里之间不可或缺的一道调味品。
孩子们是不会注意这些的,他们更在意屋檐下那窝燕子在干嘛,或是前院后院的两棵梧桐树什么时候开花,甚至谁家吃白面馒头这件事都耗费了他们太多的精力。
我家对门原来是一户姓柴的人家,一门女将,据说因为地主成份的缘故才下放到这里来的,那时候成份很重要,不仅她们自己谨言慎行低眉顺眼,甚至邻居们也都避而远之,她们,就像阴天的空气一样,压抑而微妙的存在着,直到两年后像露珠一样悄然消失了,邻居们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彼此叹着,这母女四人是瓜苦苦在根上,而后自是庆幸不已,好象一样的贫穷,因出身不同自己却高人一等了似的。
另外两户根红苗正的人家,自然被阶级弟兄的友谊拉得很近乎。苏家夫妇都是服装厂的技术工人,工资稳定且不低,因此他们家是这个院落唯一经常吃烧鸡的人家,其实常吃烧鸡的也就他们的宝贝儿子,三个女儿只有眼馋的份儿,为此母亲还常对我炫耀她是如何的不重男轻女,哪怕只有一次吃烧鸡的机会,也会给我一根鸡翅膀。对此,我自然感恩戴德的以包揽尽可能多的家务来报答,而后,在以后很多年的岁月里,对鸡翅膀的滋味赞不绝口。
另一户苏家是母女二人,女儿是个机修工,一条腿有些跛,据说是年幼时打针落下的,人倒是浓眉大眼端端正正,可就是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老太太小巧玲珑眉清目秀一手好针线活,常搬个带后背的小竹凳到院里给我们讲故事或是用一些好看花布缝沙布袋给我们。那时候,她的细长的旱烟杆还有偏襟灰色上衣总是在眼前晃,旱烟叶子是香的,青松牌肥皂也是香的,苏老太太让这个院落古香古色起来。
院子真正热闹起来,还是对门赵家搬来以后。苏家的三个女儿比我大不少,印象里她们就是上学、洗衣、担水、写作业、做饭,没声没息好像就不会玩儿似的,倒是我称为健哥哥的她们的宝贝弟弟,和我们姐弟混作一堆儿爬树摘桑椹,屋檐下掏鸟窝来着,直到赵家姐弟加入我们,而且我家的大黄无意间被健踩疼了尾巴而一口咬在他的命根子上,我爸愧疚担忧一怒之下托赵大爷把大黄推到河里淹死了,那以后,我和弟弟就不理健了,潜意识里,他是杀害大黄的凶手,我们即使不能有什么报仇举动,但也不能再跟他称兄道弟了。
赵家姐弟很会玩,他们来后,我心甘情愿让出了孩子王的交椅而跟着他们疯。他们不仅能准确判断出雨后树下知了龟的藏处,而且掏来的俗称大肉蛋的麻雀幼鸟从来不烧着吃,而是养着等它们长大放飞,虽然一般情况下,麻雀幼鸟是养不活的,它们要么撑死要么气死(不吃不喝只是急促喘气),但这显然不是孩子们的过错,我曾亲眼见过赵燕为一只断了翅膀飞不起来的麻雀眼泪汪汪,那一刻,善良让他们的形象高大起来,以德服人,在孩子的世界竟别具奇效。
赵燕八岁就会贴玉米饼子,我八岁的那年,母亲开始念叨这件事情。由此,八岁在我眼里成了贴饼子的象征,而且九岁时不管我把饼子贴得如何香喷喷,都像赵燕牙缝里的肉一样失去原有的香味,既无创意,自然得不到母亲的表扬了。身边有个千灵百巧的孩子样板,不能不说是我的一件憾事,好在,父亲常说,千灵百巧为人奴,我就开始盼望长大的日子,那才是我这种人扬眉吐气的时候吧。
最神气的事情,是那年夏天得到了一条丝绸裙子,不是因为我有多爱臭美,主要是赵燕没有,她八岁就会做很多事情但这并没有让她得到一条丝绸裙子,而我却得到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响亮地喊了一声“干妈”,要知道,送我裙子的刘阿姨两年前就让我这么喊她,而我愣是像母亲说的那样,这孩子嘴紧的很。
裙子粉红底,上面不规则辍着紫色的无名花,很是妩媚,我一穿上腰杆就倍挺,好像因为它摇身一变成了仙女似的,自信,让我这个夏天走路都哼着歌。
健已经不怎么跟我们玩了,我们和赵家姐弟在白粉笔画成的螺旋状“城堡”里单腿跳着“攻”得不亦乐乎时,他常在墨绿色的纱窗后面看,想必心是痒痒的,但终究碍于面子没有出来掺合,他越来越不爱说话,整天抱本书看,似乎阴阳怪气起来。
最后一次和他玩,他出得主意竟然是把我五花大绑起来挂在门背后的门柽上,他则在旁边假意拿鞭子抽,绳子勒得我到处都疼,他则一脸快意的神情,我有些害怕了,我觉得他可能把我当成大黄了,而大黄,不仅还好好的活着,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的命根子准备随时再来上一口。
“小峰,有好看的连环画,你来。”下午一点半,我哼着歌摇摆着丝绸短裙走过,健在他的纱窗后面喊。“上学还早着呢,来吧。”
知了在树上无聊的叫着,我瞅了一眼那些蔫蔫的梧桐叶子,刚睡过午觉的自己情绪饱满的好像很有必要在上学前显摆一下裙子,便斜背着淡绿色的布书包,继续哼着歌闪身进了那间厢房。
厢房很小,除了一张小土炕只能容下一张笨笨的书桌了。书桌上码着很多花花绿绿的书,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记得里面有学校里征订的《儿童文学》,而我没有订,因为这书要花好几块钱,这在当时可以买到一只烧鸡了。健不仅有烧鸡吃,还有书看,住在一个大院里,这似乎很不公平。
说馋烧鸡,那是有些丢人,而说馋书,要名正言顺的多。
连环画我还是有几本的,但是没有《红楼梦》,成套的书,在我都是奢侈品,所以,健把一摞画着古代小人的《红楼梦》摊开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睛一定像灯泡一样发光了,而且,健,一定看到了。
健说:“你躺下看,舒服,上学还早着呢。”
我便躺下看,顺从得像一只猫。
这应该不是看书的过程,或者,在“看书”这个魅力十足的外表下,某些不为人知的计划正在进行中,而我,一无所知。这的确应该归咎于母亲的失职,她那样看重一个八岁的女儿是否会贴饼子的问题,却丝毫没有想到教会女儿如何保护自己。虽然我对自己是从那个有着歪脖子杨柳的水湾里捞出来的说法将信将疑,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所有的不确定,我都寄期望于长大的日子。长大,就像一个信封的封口,所有的秘密会因为它的到来而得到开启。
健把我脸部上方的连环画拿开了,他的脸代替了连环画的位置,他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竟闻到了烧鸡的味道。
这个刚吃过烧鸡的家伙嘴唇上方有着细密的茸毛,他有多大了?哦,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就应该这样难看吧。而他对自己的难看显然毫不介意,在把这种难看放大到终于被我的眼球忽略时,他说,张开嘴。
牙医经常这么说,而病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配合,九岁的女孩子实在分辨不出牙医和健哥哥的本质区别,她张开了嘴,或者在等着一颗糖果被丢进来。
健的舌头被丢进来了,它胡乱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搅合了几下,好像毫无趣味,他又说,小峰,你咬我。
我笑了,就用力咬了,像我家大黄那样,他啊呦叫了一声,很是不悦的下了小炕,顺便带走了他的湿漉漉的舌头和难看的脸。
这种游戏的确别扭到令人生厌,尽管我咬了他一口。刚要起身走,一只枕头丢到我的脸上,一个声音在说,别看。
闻到来自枕头的汗腻腻的气味时,那条漂亮的丝绸裙子被撩开了,它的轻柔质地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这一点是在我那条花布内裤往下掉时意识到的。
恐惧开始袭来,我飞快地甩掉枕头起身要跑。尽管想象不出健要做什么,但是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离开这里,马上。
显然迟了,在离开之前,“啊”的一声惨叫先从体内某处迸发出来,眼前是黑的,下身有刀子进去了,痛死了。
我还是逃出来了,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行凶者后,在那声瘆人的惨叫余音里,眼里全是泪。
健被吓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所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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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