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二十二章

“我不同意你去丐帮卧底，”在办公室开会时，周洁语气坚决：“那样太危险，别看他们害怕黑社会的，可一但知道你是记者，会给你下毒手的，为了钱，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说：“大姐你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他们也就是一群叫花子，至于为了一点小事给我下毒手吗？再说我也不可能轻易就让他们发现我是记者啊。”

丐帮的神经敏感而脆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草木皆兵，这正如他们成为乞丐的一个过程。周洁的话其实一点没错，我的身份后来被他们发现，就差点让他们打死。

周洁说：“你别把他们估计太低，万一出点事你说怎么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做这个调查，我觉得从外围了解情况就够了，何况你现在跟二帮主也认识了，跟他套一些话，只要能完成我们的文章就可以，给他去做保镖卧底，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我正准备说话，手机却响起来。是二帮主，他说那些黑社会的又在骚扰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去做保镖。我心里暗自发笑，这几天我一直让若智带了那些弟兄不时地去给二帮主施加压力，迫使他感觉到自己的人身并不安全，且极有必要请人来保护自己。

我说：“你那点钱就能让我每天都跟着你？刘老板，咱们朋友归朋友，钱归钱，你那点工资是请不动我的。”

那天晚上我和子非跟着二帮主走进乞丐住的地方时，他们立时停止了喧哗，但继而又骚动起来，纷纷向喝了酒的二帮主交纳当天的“管理费”，一些女乞丐在交钱时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向二帮主诉苦，以期能给她减免费用。

面对他们的衣着与生活起居，我无法用“沦为乞丐”来解释他们的形成，而实际上，他们从劳动者成为乞丐后，大都过上了优于先前的生活，但真正沦落的却是他们的精神以及人格，这是成为乞丐的一个先决条件。

不大时候，二帮主就收了一大堆零散的纸币，大都是１角，２角的散票，全部加起来，总数也有几百元之多。像一个看守收费厕所的人，收获了不以大面额钞票积累的钱财。他对乞丐的管理费也根据乞讨地段的不同有所区别，分别以每人每天15元和20元不等。

四五十个乞丐或坐或站地聚于这一间约有4０平米的房子里，他们所关注的，是屋子里一台旧彩电上显示的画面与二帮主的表情。从这时的衣着上来看，与平常百姓没什么两样，从年龄上，他们更像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中青少，一代都不缺，而他们连三四岁的小孩，都作为乞讨的工具或道具派上了用场。这一间房子全是男乞丐住，一张床紧挨着一张床，没有暖气，只是一个硕大的煤炉子散发出一些温度，让他们不至于感到寒冷。

院子里的一间厦房，是10多个女乞丐的住处，而她们此时也和男人们挤在一起，看着电视上没有声音的图像。有二帮主的存在，连电视都无法出现声音，由此可见二帮主“统治”的威严。

挂了电话，我对周洁他们说：“刚才是二帮主的电话，已经说好了，他给我1200元工资，我说过两天就去上班，若智这两天别闲着，继续骚扰他。”

二帮主训导完他的“下属”，并对第二天的“工作区域”做了划分后，又带我们回到了他的住处。

在我们吹捧他赚钱有方、精明能干时，二帮主果然飘飘欲醉，我们一边灌他喝酒，一边用话引诱着他说出丐帮深层的故事。他把一大包钱扔在床上，豪不避嫌的谈起来，而他的身躯，已透出被酒水泡软的姿态，他只好爬在床上，蘸着口水，一五一十地数着脏兮兮的零币。这一个过程漫长而有趣，看一个剥削者清点胜利的果实，就如同欣赏一场精彩的哑剧。

二帮主把纸币按面额分门别类地放在床上，一角面额的最多，一堆又一堆放起来，怕记不住，又拿笔在一张废纸上记着一个个数字，在数过第三遍之后，他终于把1000多张1角的纸币点清了，欠过身子，从床上拖出一个大木箱来，掀起了盖子，把清点好的钱全推进去，盖好了又放在床下。接着再数剩下的钱。

在数5角面额的钱时，二帮主连数5遍也没有弄清到底有多少钱，每数一次，都是比上一次多。

我提醒他说：“这些钱你用得着去数吗？那么多人交了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谁还敢骗你啊？”

他想了想，说：“这倒也是，还真没人敢哄我，其实我也是数着过瘾，一天不数这么多钱，心里就有点缺。”

我说了：“你就不会让他们给你换成整钱再交？”

“让他们换太麻烦，再说了人家银行也不愿给他们换，就这样给我交上来数起来多带劲？就跟我在庄稼地里看着自己挖出的一堆洋芋一样舒服。”

我问他这钱最后如何分配，他说先存在银行里，存折是大掌柜的开的户头，有密码，能存进去，却取不出来。大帮主也是信任他，才让他负责收款存款。他每个月都要领一份高工资寄回家里，至于怎么个高法，他没说出一个高度来。然后说在年终，这些钱再由帮主给他分红，发年终奖。后来他又补充，还有年终福利什么的也一起发。

我问他每天的收入是否都这么多，他回答说冬天不行，也算是一个淡季，春夏季节暖和，收入就好，给乞丐们的管理费也水涨船高。

我们在心里替他算了一笔帐，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就他今天已收入了800多元管理费，而这只是淡季的标准，即使全年都按这样的收入估算，一年下来，也是将近30万元。我不知道30万元在二帮主心中是什么概念，但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却近乎天文数字，这需要工薪阶层用多少年的努力才能实现？或者说，这用一角两角的施舍汇集而成的巨款，又是多少颗爱心多少次的施舍？而这30万仅仅是冰山一角，众多乞丐拥有的，数额远远大于这个。难怪乞丐们在“下班”后都可以趾高气扬地出入舞厅酒吧且牛气十足。

如此算下来，相当于所有兰州市民向乞丐平均施舍了若干次，同时也被乞丐们欺骗了若干次，才衍生了城市乞丐这么一个生活中的怪胎。

如果说二帮主在无意中让我们知道了丐帮的年收入，那么他乘着酒兴说出的“创业史”，则代表了这个时期一小撮人的变异心态。

这光阴好啊。在我们的询问下，二帮主扇动着他翻卷的嘴唇，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卖弄，他说：不要看我这工作不好，可来钱啊，有钱就是爷。

上次我回家，我就做了回真正的大爷。刚一进门，乡长就亲自来收苛捐杂税，我当着邻居和村支书的面，摔给他一沓“老人头”，让他自己数，剩下的给他做小费，你猜怎么着，乡长气得脸都像鸡屁股，可还得陪着笑脸感谢我支持他的工作。几千人的村庄，有谁像我这么干脆地给他交过钱？村子里都知道我在兰州是干啥的，可谁也不敢说我的闲话，老年人夸我有出息，年轻人还得巴结我，刘经理长刘经理短的，整个儿是一群孙子，不就是我比他们钱多吗？

你别看我现在像个人，可我不如人的时候，有谁把我当人了？那年我在兰州给人盖大楼，干到年底却连一分钱都拿不上，还挨了包工头一顿打。身上没钱，我连家都回不了，就连街上讨吃的叫花子都笑我穷。我不如人家，人家有理由笑我，就那么端一个破碗在大街上浪，那可是铁饭碗，转上一天，就饭也有了，钱也有了，可我有啥？在兰州没人给我半碗剩饭，还跟防贼一样看着我。家里再穷，一碗黑面拌汤还能吃上。已经到腊月了，家乡人已经在过小年，可我还有一顿没一顿地在大街上闲逛，我是没脸回去啊。一次我不小心撞了一个叫花子，那狗日的看我穿得破烂，就骂我是穷鬼，说我穷瞎了眼还敢欺负他，我几时被叫花子这样骂过啊？我就打他，砸他的饭碗，可那狗日的是搪瓷碗，没砸破，倒让他趁机跑了。当时我就想有一天我混出人样了，一定花钱买他的一条狗腿。后来我才知道那狗日的是环县的，姓陈，还没等来机会，狗日的就挣够了钱在张苏滩开了一个小商店。现在我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再跟他一个开店的计较就太划不着了，后来我让一帮兄弟趁着天黑，用大便把他的店门泼了，这口气。我整整记了十年啊！

你问我怎么也进了这个行道？你觉得好？其实很简单，当时我既饿肚子又受气，都没心思往下活了，后来碰上了一个叫花子，就是我现在的大掌柜的，他可怜我，给我买了一碗牛肉面，然后就教我怎么去讨饭，你想一下，我无亲无故，不讨饭又能干啥？可是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谁会给我给钱给吃的？没办法，我就装残废哄人，结果就有人给钱了，饭也有人给，想起来还是兰州傻逼多，你一可怜，就有人同情你，还要装出一副有钱的样子，居高临下地把钱扔给你，以为自己做了一回善事，遇上讨厌的，还要追着问你是哪的，家里是啥情况。那几年啊，我啥样的残废都装过，腿也折过，两条腿换着折，胳膊也折过，现在想起来，太亏了我的爹妈，我老撒谎说他们不是死了，就是瘫痪了，怎么能显得我可怜，我就怎么说。不过他们也算是享了清福，村子里谁也没他们过得好，我在兰州给他们丢脸，也给他们挣大钱。不过我讨饭的时候脸上都摸得乱七八糟，谁还能看出我是我爹的儿子？

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五六年，可能挣钱啊，你还别说。你猜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多少钱？200多！是不错吧？嘿嘿！就是96年和97年，光阴最好，后来就不怎么好了，就是报纸上说的啥金融风暴，我们也跟着受了影响，可也比出苦力干活强，一天下来，怎么也能挣几十块钱，你不信？我给你说，傻逼啥时候都有，再穷也有人要装善人，你挡都挡不住。一毛两毛的在他们手里显不出个啥，可我们积少成多啊，兰州几百万人，也够我们吃的。再后来，我就不想自己再干了，大掌柜的拉我入伙，他是庆阳地区的，姓洪，现在我们都叫他洪七公。他混得比我好，早就在西站买了一套房，大套。收拾得跟部长家里一样。他给我说要是把兰州的叫花子集中起来，给我们挣钱该多好？嘿，这狗日的都是武侠小说看多了，要当丐帮的帮主。他一叫我就答应了，我们就一起招集叫花子，可兰州的叫花子太多了，我们就一个一个地收拾，费事地很啊，你如果来给我做保镖，我们就一起把兰州的另外几帮人也收拾过来？有一回我差点连命都送了，你？你不信？

不等我们说相信，二帮主就爬在床上呼呼睡去，像给我们留悬念似的。呼噜声一如中举后的范进般兴奋，在他身下，是一堆还没有数清的钱币。

蓁子在我去丐帮卧底的先一天到了兰州，她对我的决定不做任何评价，她说：“你把我说过的话从来就没当话，我也管不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够安全回来。”

我陪着她走在黄河滩上，冬天的阳光在下午时分无比温暖，微微的河风吹过，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而季节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深。我说：“没什么危险的，你就放心吧。”

“谷子你不知道，我刚听说你要去丐帮卧底，眼皮就跳个不停，你每一次遇到危险，我都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一次也一样，我挡不住你，只能祈望你平安，你要记住，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欠我的。”

“放心吧亲爱的，我要活着回来娶你的。”我拉住她的手说：“等我完成这一次调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蓁子摆脱我的手：“我可没答应过要嫁给你，以前说的，早就作废了。”

“那我现在就向你申请结婚。”

“不！我不答应，你拒绝了我太多，现在该我拒绝你了。”

“你别吓我啊。”

“我没吓你，我们现在是同学，是朋友。”

“还可以再发展成夫妻的。”

“我不想了，我太累。我只想看见你健康地干你喜欢的事业。”

我默然无语。一只水鸟在冬日的天空飞翔，它从半空中，会忽然俯冲下来，翅膀掠起黄河的清水，然后，它又快速升起来，飞向辽远。前面的河滩上，有人点起一堆火，似乎在烧烤什么，有阳光的下午，他不需要点火取暖。

过了好一阵，她又说：

“谷子我问你，上次你给很多人都写了遗书，为什么没有给我写？”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下落，我怕你伤心。”

走到近处，我看见点火的就是那个疯子，他用几块石头搭着一只破了一角的铁盆，正在煮什么东西。我拉着蓁子想绕开，他却看见了我，朝我招手喊起来：

“嗨，人，过来，我请你吃好东西。”

我只好走过去，看见他的盆子里放着一块树根，有水，应该取自于黄河。

我说：“你在煮什么好东西？”

他把树根捞出来举在我面前说：“人你看，我煮的是人参，这是腿，这是胳膊，煮好了我请你喝，喝了你就能做疯子了。”

“我不做疯子，我要做人。”

“嘿嘿，你上次就说过要做疯子，咋才几天就变了？我可一直记着你说的话。”

“可我现在觉得做人好。”

“你已经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叫谷童，嘻嘻。”

“我告诉过你的，我叫谷童就不是人了吗？”

疯子把手上的树根抖了抖，说：“这是人参，可是你能说它是人吗？叫人参也不能说它就是人，人里面根本就没有它，这我知道的。”

“那你是谁？”蓁子问他。

“我？我是疯子啊，我也不是人。”

“那人又是谁呢？”

疯子一脸迷茫地抬头向天，他说：“是啊，人是谁？谁是人呢？”

蓁子又问：“你是疯子，那疯子又是谁呢？”

他低下头看着我说：“疯子是谁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