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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二十一章
任何一个城市的某条街道一但成为商业的黄金地段,就会相应地繁荣许多东西,一荣俱荣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西关什字因为是兰州的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这里的乞丐也比其他地方的同行有更可观的收入。 我们选中了一个长期盘踞在此的老乞丐张林强作为采访的切入点。 这是一个初冬的上午,零下5度的气温,使天空显得了无生机,没有阳光,空气中真实地流动着冷。张林强盘腿坐在人行道上,赤裸着一只胳膊,把苍老的头颅一次次向路人叩下去,以期换来别人的同情与一角两角的毛票。而在行人看来,他更向一堆垃圾,在匆忙的行走中,不得不把他绕开。 我和子非站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观察着行人对他的态度。在一个小时之内,已经有13个人对他投放了纸币。身穿黄马夹的环卫工人对他无可奈何,他们无法把他从街面上扫进垃圾车,只好让扫帚绕开。 等路人稀少的时候,我们上前蹲在了他面前,他似乎没有在意我们的到来,仍然很机械地叩着头。待听到我们的问话后,他睁大昏花的老眼说:“你们是记者啊?”他的声音苍老,但底气十足。他又说:“记者问我是要给钱的。” 他的话让我们愣了一下,看来他已被记者采访出了经验,于是向他挑明了身份,并强调钱的事好说,只要他说实话。 他开口就要50元,保证给我们说实话,但要求不能照相,他让我们下午在伏龙坪路口等他,这阵子不要影响他干活。 我们很直接地告诉他,如果愿意,现在就接受我们的采访,不照相可以,但必须说实话。不行我们就去找别人,反正这街上乞丐多的是。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们起身就走,谁知没走几步,他又爬起来追上了我们,低声说可以现在就采访,让我们跟他去。他不傻,不想把送上门的50元钱错过。 我们跟他走到下沟的一个小巷里,他要去了50元的“采访费”后,让我们向他提问,一副老被人采访的架势。 他说他叫张林强,省内一个还算富裕的地方人,在家里也不缺吃不缺穿,就是跟儿子儿媳处不到一块,他脾气倔,动不动就打骂家里人,弄得家里没人理他,吃由他吃,干由他干,他耐不住没人说话的孤单,就自个出来做了乞丐。他说:“这样也好,没人跟我生气,我也算见了大世面,还能吃些好的。” 我给他说你就不能把头向儿女们低一下,和和气气过日子吗?干吗要到兰州来给别人磕头讨要呢? 他一听倔脾气又上来了,气哼哼地说:“我生他们,养他们,长大了还要我向他们低头?哼,他们给了我多少钱?” 我问他:“你在大街上给别人磕那么多头才给一毛钱,你不亏吗?” “我的头就值一毛钱。”他说。 我又问他家里是不是很缺钱。 他说儿子开拖拉机跑运输,儿媳妇种菜,老伴带孙子,一个月全家能挣两三千块钱,他用的东西都有人买回来,可他就是受不了那个气,他说:“他们才给我抽一块五的烟,我在兰州都抽五块钱的白沙烟,哪个好?”说着掏出一包硬盒装的白沙烟让我们看。 我说:“如果别人要给钱的时候,问你家里的情况,你怎么说?” “我就先说老伴死了,再说儿子也死了,儿媳妇跟人跑了。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啊,咋听起来可怜就咋说,只要给钱就行。” 问起他的收入,他说没准,有时一个月挣一千多,有时挣八九百,反正自己狠着花也花不完。后来他又说在西关什字要钱的乞丐,没一个是家里缺钱的,刚开始的时候,他在西关被一个叫花子头往出赶,他不听,一直守在这里,他说:“这里光阴好啊,人又多,我当然不想走。他赶我,我就跟他拼老命,都是要饭的,他不敢打死我,也划不着,我老羊皮换他血羔子啊,他不敢。” 后来,按他的说法是再没敢骚他,这地方他想怎么呆就怎么呆。 问起那个赶他的叫花子头,他说也是一个要饭的,在兰州混了几年,聚集了几十个小叫花子,给他挣钱,在七里河住。还说他有个老乡,是一个村的,因为好吃懒做,庄稼地长成了草地,就到兰州来要饭,是他介绍给了那个叫花子头,让他在文化宫一带装残废。 我们让他介绍那个老乡,他说老乡叫李小平,有个传呼机,号码是9***8呼51918。“我要就要发啊,我听他说的,狗日的要饭都想占上风。”张林强骂骂咧咧地说着,让我去给李小平打传呼。 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张林强叽哩咕噜跟对方说了一阵,大概是我们给李小平的“采访费”他要“抽头子”,之后李小平和我们通了电话,他说他回去换一身衣服就赶过来,让我们在兰州剧院门口等他。 张林强说他在剧院门口去等李小平,来了再介绍我们见面。然后他又走到西关,坐在人行道上,以一副衣食无靠的可怜模样,向路人磕着头乞讨。 下午6点,乞丐李小平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让我们颇感意外,混在下班的人流中,他绝对像一个“白领”。 待李小平从我们手中拿去“采访费”后,老乞丐张林强迫不及待讨走了10元钱“中介费”。在这之前等李小平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就这么坐在街上,已有了8.3元的“进账” 我们直接拒绝了李小平要求一起吃饭的条件,在西关什字亚欧商厦楼下的茶座上,我们开始了对他的访谈。 来自省内某县农村的李小平,因为没了在山野中的风吹雨淋,脸庞上没有他家乡人固有的“红二团”,却透着猥琐与无赖的表情。 他说他今年26岁,属蛇。我质疑他说的真实性,他很干脆地拿出身份证让我们看,果然一切属实。我告诉他,我们的钱需要用实话来换,如果拿假话骗我们,没他的好处。他喏喏连声,保证不说假话,他说:“我跟钱有仇啊?用实话换钱谁不干,我哄你是孙子。” 我说:“你怎么想起到兰州来做乞丐?” 他说:“我跟张林强是一个村里的,他家里的条件比我家里好多了,啥电器都有,可是老东西也不愿意在家里享清福,跑到兰州来当叫花子,他每年春节回家,都像是衣锦还乡,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回拿,看得人眼红,村子里在外地打工的人多,可谁也没他挣的钱多,老东西给邻居说起来,连胡子都翘得老高,说省城里人多有钱,往街上一坐,就有人给钱。说得人心动,后来就有七、八个人都出来当了叫化子,有在兰州的,也有在西安的,嘿,这也没啥丢人的,这社会,笑贫不笑娼啊,再说我们挣的钱比三陪小姐挣的钱干净,也不费事,谁愿意在地里种庄稼?” “你在家里种过庄稼没有?” “种过,我有二亩地,可是长的草比庄稼还多,怎么收拾都弄不干净,光靠庄稼,我连买化肥的钱都挣不来,更不要说攒钱娶媳妇了,这不,我在兰州一个月下来,吃好的喝好的,还能存几百块钱,比种庄稼强多了。” “你家里人不管你?” “父母都嫌我懒,跟我分了家让我一个人过日子,处处都偏着老大,我也就不管他们,挣我的花我的,我就只当他们都死了。” “你念过书吗?” “念过,念到初一就不念了。到兰州我才觉得当叫化子都要识字,尤其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这么躺大街上饿死都没人给钱,所以就要装残废,不是腿折了就是胳膊折了,还要编出一套可怜的话来,拿粉笔写在地上,越可怜给钱的人就越多,反正哄傻子不犯法,我在兰州都学会了好多字。” “你觉得自己当叫化子好吗?” “这有啥好不好的?你不知道,我是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这工作再好不过了,我躺大街上捡钱,啥地方还有这么好的工作?” “你这也算工作?” “你说该算啥?” “你一天能收入多少钱?” “说不定,哪天装得可怜,好人多,收入也就多,最多的一天,我挣了80多块钱,平常也就是一天挣四、五十块钱,每天给老大交20块,剩下的就全是我的。” “老大是谁?” “叫化子头,他说自己是丐帮帮主,让我们叫他洪七公。他真名叫王老五,以前也是要饭的,现在混出了人样,就管着三十几个人,由他分配地段,不给他交钱,他就不让干,还打人。” “你们帮主在哪住?” “我也不知道在那住,听说在小西湖买了一套房子,他每天晚上就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收当天的管理费,然后分配第二天的地段,谁批发,谁零售,都要听他的安排。” “什么叫批发零售?” “年龄大的,或者带娃的,就让他们在街上走着讨钱,叫零售,我们这些年轻的,就躺在街上装残废,守株待兔,叫批发。如果谁当天挣不够管理费,借钱都要给他交齐,不然挨打不说,还要被他从房子里赶出去。” “你们住的地方在哪?” “……我不敢说,老大知道了会打死我,是他给我们租的一院平房,让谁住不让谁住,都是他一句话。” 李小平在我一连串的追问下,逐渐进入了他们最隐秘的生活,但也让他有了顾忌,在华灯璀璨的夜里,他给我们的感觉是可憎的真实。尽管他夹着方言的普通话生硬且别扭,却丝毫不影响他对事件的表达。 我和子非对视一眼,心说这下可算是逮住了一条大鱼。 李小平传呼响起来,他说要借我的手机回个电话,我说你如果告诉你们住什么地方,我的手机你随便用。他看我一眼,挠挠头说:“这咋能成嘛?”他去了旁边打公用电话。 我给子非说:“你给若智打个电话,让他跟禹华过来跟踪,我估计这小子要走。” 李小平打完电话,顺便跟一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人买了十串羊肉,夹在饼子里吃着走过来。他说他要走了,有人叫他去舞厅跳舞,让我们有话赶紧问。 我掏出50元说:“如果你带我们去你住的地方,这钱就归你了。” 李小平大摇其头,说再给多少钱他也不敢,帮里有规矩,不能带任何陌生人去他们的住处,除非他不想在兰州混了。 我问他在兰州有几家丐帮,他说大概有四、五家,他们是最大的一个,占踞着七里河跟大半个城关区,他们差不多每周都要换岗。 后来,他又说他这几天一直在文化宫一带“值班”,过几天又要挪地方。 我说你冬天躺在大街上不觉得冷吗?他掀起羊毛衫让我看他穿的一件保暖内衣,他说:“这是南极棉啊,今年刚买的。不穿暖和,谁在大街上躺得住?你看哪个躺在街上的叫化子有冻得发抖的,都穿得好着哩。如果真有那个叫化子冻感冒了,那他挣的钱才多呢。” 问起有没有挣不上钱的时候,他说几乎没有,反正往大街上一躺,我也不跟谁要,谁爱给谁给,这地方傻子多的是。 羊肉饼子吃完后,他说他要走了,给我们很认真地说了一遍他那个“51918”的传呼号,让我们有事想问他的时候就“拷”他,他说:“我这个号好着哩,好记。” 他起身上街挡住一辆夏利出租车,一溜烟向七里河开去。 我们紧跟着打车追在他后面,决心全方位观察一个以乞讨为业的叫化子怎样进行他的夜生活,顺便摸出他们的老窝。 在小西湖一家歌舞厅楼下,李小平下了车。点上一根烟,在门厅迎宾小姐的招呼下,他拉拉领带,昂首阔步走进这家装修俗气的舞厅,像爆发户去参加一场庄严的典礼。 若智跟禹华和南子非进入舞厅时,李小平正提着话筒和一名举止轻佻的小姐对唱着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在旁边的一个火车座包厢里,坐着四五个为李小平热烈鼓掌的男女,其中两个女的,从神态上可断定为舞厅的“三陪”,而另外几个男的,应该是李小平的“同事”。 禹华他们坐在李小平隔壁的座位上,要了啤酒,静静地喝着看李小平的表演。 舞厅不大,从设施上来看是属于中档消费的那一种。舞池中有三三两两的人踏着舞步摇来晃去,因为人少,舞厅的气氛全靠闪烁的彩灯与强劲的音乐来烘托。 若智从价目单上看到:啤酒一瓶5元,瓜子一盘10元,饮料一听10元,座位每人10元。他扭头看了看李小平他们桌子上的一盘瓜子两听饮料外加一捆啤酒,盘算出他们今晚最低的消费都要在100元以上。他因为没参与我们和李小平的对话,100元对于乞丐而言是什么概念,他心里还真没个准。 李小平吼完了一首歌,回到包厢里喝啤酒。 禹华叫过来侍应生,询问他们“三陪”小姐的服务价格,待侍应生告诉他,小姐如果不出台,是一人收100元,如果出台,价格另外商量。禹华在塞给对方一张小费后,示意他坐下来说。 若智低声问侍应生比如李小平他们找的三位小姐,大概能收多少钱。 侍应生扭头看了李小平等人一眼说:“他们是常客,跟小姐都混熟了,一般都收他们50元的‘平台’费。” 禹华问他什么叫“出台”和“平台”? 对方告诉他:“平台”就是小姐陪着客人唱歌喝酒说话,客人可以动手动脚,但不能“那个”,如果“出台”,客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禹华又问他,李小平他们是不是经常带小姐“出台” 侍应生说,那帮人不常出台,但每次来,都要小姐,大概一个月总要来四、五次,出台也就一两次,他们很小气,一看就是乡里来的,每次出完台,总要和小姐赖帐少给钱 李小平在划拳喝了一阵酒后,又开始唱歌,这回是他一个人,扯着嗓子吼一首叫什么《悔恨泪》的歌,五音不全的声调绝无音色与美感可言,他的同伙各自搂着一个小姐,双手不怎么老实地乱动。听口音,他们和李小平来自同一地区,谈论的话题却是一些粗俗无聊的琐事,与他们的“专业”毫不沾边。 若智问侍应生知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那帮人自吹是做生意的,大把大把地挣钱,但看他们花钱的样子像是只会在斤两上捣鬼的菜贩子。” 10:50分,李小平搂着一个小姐进了一间有门的包厢,另外两个人也各搂着一个小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那里,守着一桌子狼藉自斟自饮。 11:45分,李小平出了包厢回到座位上,另外两个人也先后回来。 11:57分,李小平去吧台结帐。 若智跟过去,以结帐为名,听李小平与老板娘讨价还价。最后李小平丢下500元钱,转身走了。 若智和禹华在他们之前出了舞厅,等李小平他们出来坐上一辆面的后,也打一辆车跟踪过去。 一直向西,面的车在驶过西站后,拐进了龚家湾后面的城乡结合部。在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前,面的车停住,李小平等人下了车。 若智鹰隼一样的眼睛在几十米外的地方窥视着,根据那个老男人开门的熟练程度和院子里的宽大,他们断定这就是丐帮的住地。 第二天上午10点,我和子非来到文化宫一带,看见了伏地而乞的李小平。他的脸上很脏也很黑,他爬在地上,伸直了缠满纱布的左腿,看起来,他就真像是一个衣着无靠的断腿残疾人。 没有阳光,阴冷的黄河风沿着雷坛河道吹过来,卷起街上的尘土和落叶。而李小平无动于衷地爬着,捏着一截粉笔,在路面上有板有眼地写着字: 敬爱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善良的人: 我来自甘肃的*县,我在小时候因为害了一场大病,成了残疾,我父亲1988年去世,我母亲1992年去世,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看得出李小平写的字经过了长时间的训练,在这段告白中,他把自己说成一个无比可怜而又衣食无靠的孤儿,似乎一笔一划都充满了辛酸。眼前放着的一个搪瓷饭碗里,扔着零星的钱币,大概有两三块钱。 乘着没人的时候,我走过去问他:“上班多长时间了?” 他抬头一看,没有笑容地抿了抿嘴唇说一个小时。 我问他冷不冷,他头也不抬地说:“不冷,穿着南极棉呢。”在他的身上,是一套又脏又破的粗布衣服,看不见他怕冷的模样,在他骨碌转动的双眼中,露出一副精力很足的神态。 一名瘦弱的环卫工人推着垃圾车走过,她单薄的衣着让她在行走中有些微微发抖,而在拿起扫帚劳动时,她不再发抖,运动让她感觉到了热量。 我调侃地对李小平说:“你这工作辛苦阿。”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想笑,却没笑出来,他说:“钱难挣,屎难吃啊。” 我丢给他一块钱,问他今天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他犹豫了好一阵才说:“你们还没完啊,我不就这个球样子吗?” 看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说中午的时候有人会给他来送饭,那个人是他们的二帮主,让我们跟上他去看,但不能卖了他。 在我们离开李小平不久,又有一个乞丐爬在了大街上,乞讨方式和李小平如出一辙,十多分钟后,李小平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一步一步地爬过去,和对方交涉,几十米以外能看出双方发生了争执,但不是十分激烈,在李小平用拐杖捣了对方一下又挨了一拳后,他爬回了自己原先的地方,虎视耽耽地看着对方的动静。 中午时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李小平面前,丢给他一包用塑料袋装着的面条,随后他们又咕噜了几句什么。 没有筷子,李小平用手捞起面条就吃,一付饿疯了的样子。 中年男人绕了一大圈后,走到了和李小平发生过冲突的那个乞丐旁边,然后,他搀着那个乞丐往黄河边走,一副助人为乐的样子。我们回头看李小平,他已吃完了面条,双眼看着中年男人和那个乞丐走去的背影,嘴角挂着一种得意的笑,幸灾乐祸而又不怀好意的那种。 意外和奇迹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 那个和李小平争地盘的瘸腿乞丐在中年男人的搀扶下刚拐过文化宫桥,就挣脱对方,撒腿向黄河边狂奔,似乎他已预知了来者不善,全然不顾周围路人的观注,奔跑的速度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残疾。 其实他的速度并不比中年男人快多少,还没到滨河路,就被对方追上打翻在地。衣着整洁的人打一个乞丐在常人眼里怎么都有些过分和别扭,但有人围观却没人解劝,这似乎助长了中年男人的威风,在他踢了对方一顿脚之后,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把鼻青脸肿的乞丐抓起来扔进了雷坛河,恶狠狠地说:“让你狗日的再来!” 这一招大出围观者意料,有一个看不过去的青年人指责二帮主说:“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跟一个要饭的过不去干啥?” 在他们追逐的时候,子非已经去跟李小平确认了中年男人就是二帮主。 二帮主在众人的注视下很不自在,他说:“这狗日是个假叫化子,他装残废骗人呢。” 众目睽暌,二帮主似乎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又恨恨地骂:“这狗日的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认帐,我不打死他才怪””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上了滨河路。 两三米高的河堤并没让乞丐遭受太大的伤痛,他从干涸的河床上爬起来,这回是真成了瘸子,一扭一拐地满是惊恐。他没敢停留,就沿着河床往黄河边走去,那里可以从黄河滩爬上公路。 我们跟上了二帮主。从开始采访街头乞丐,到见证李小平舞厅狂欢,现在才算是见识了丐帮中的“核心人物”与“资深”乞丐。 就在我们思谋着如何上前与二帮主搭腔,却见他上了一辆15路公交车。来不及多想,我们打的直追在公交车后面也向西驶去。 车开出一站,又看见二帮主下了车。我们搞不清他要玩什么把戏,也在不远出下了车观察他的动向。 二帮主沿着黄河边往雷坛河方向走的动机让我们明白了他还没完,他还要去找那个乞丐。 果然,他从磨沟沿一处坡道下到了黄河滩上,那个乞丐正坐在磨沟沿桥下蜷缩成一团。 二帮主也钻入桥下,和那个乞丐说着什么,远处看去,二帮主动了手脚,片刻之后,他起身走开,似乎一笔交易已经完成。 目送他走上公路,子非又跟踪上去。我则留下来,等桥下的那个乞丐出来。 那个乞丐似乎在桥下无法忍受寒冷,走出来在黄河滩上坐下晒着太阳。四周无人,有水鸟偶尔在他身旁飞过,冬日的风不时吹起他破烂的衣衫。看他一时之间不会走上岸来,我又走下了河滩。 看见我走到身边,他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他的脸上青肿着,额头擦破了皮,有血丝渗出来,使他的脸型无比丑陋,看年龄,他在30岁左右。 我扔给他一根烟,问他:“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抢了你的钱?” 他不吭气,只是望着我,一幅傻里叭叽的模样,但他拿起了烟,看着。 我把打火机给他,又问:“是不是没钱吃饭了?” 他的眼中有了光泽,坐起来,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是哩。” 我掏出拾元钱告诉他如果说实话,这钱就给他。 他狠命地朝我点头,说:“那个狗日的把我的二十几块钱全部抢走了。” 我把钱给他,说:“那个人说你偷了他的东西。” 他有些慌张,生怕我又把钱要回去,急脸白赤地说:“我没偷他的东西,他就是不让我在他的地盘上要钱,他又打我,还抢我的钱。” “那个人是谁?他怎么不让你在他的地盘上要钱?” “他是七里河的叫化子头,他说我如果不给他钱,他就要打死我,还让我再不能到他的地盘上来讨要。” “讨饭也要分地盘啊?”我做出一幅好奇状问他。 他说:“就是啊,我前几天在盘旋路要钱,我们的掌柜的嫌我给他交的钱太少,就不让我在城关了,还把我赶了出来。” “你们掌柜的是谁?” “也是一个叫化子头,他霸占着东岗、东部、盘旋路那些地方,谁给他交的钱多,他就让谁在好地方讨钱。” 这个名叫宋黑娃的乞丐说他的乞讨经历,似乎真动了感情,眼泪汪汪的,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他说他在家里就老被人欺负,没想到当了叫花子还被人欺负,并且是被叫花子欺负。 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说自己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没人管教,他就东游西逛,懒散成性,弄得家徒四壁,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用败家子来称呼自己。 我问他怎么乞讨的方式和别人一样?他说:“都是一个师傅教的,方式哪能不一样呢?” “你是真的没有父母,做叫化子就堂堂正正地去做,干吗要装残废去哄人?” “不装残废要不来钱,让我去干力气活我又不想干,再说装残废又不用出力气。” “你讨要到的钱多吗?” “不多,连我吃饭都不够?” “为什么?” “我是刚入这个行当,装残废装得还不像,所以给钱的就少,人家又不管我是真的父母双亡,你说这不气人吗?” 乞丐宋黑娃的话让我想起了“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句子,我给他说:“看来你连叫花子都做不好,你就没想过找个别的事去干?” 他很茫然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从他豪无定性的目光中,能看出他的无奈和茫然。黄河水在不远处静静地流着,偶尔有一群麻雀落在水边,唧唧喳喳地叫着,让这里有了些喧闹,却更显出了宋黑娃对外界的无动于衷。 我忽然心里一动,问他:“你明天还敢不敢来这个地方讨要?” 他摇摇头说:“不敢了,他还会打我的。” “那你明天到哪去讨要?” “我要不知道要去哪,兰州这么大,就没有我能要饭吃的地方。” 我掏出20元钱在面前晃着说:“想不想要这20块钱?” 他看看我,又看看钱,狠咽着口水,不说话。 我说:“如果想要,你明天早上就还到你刚才的地方去讨,那个叫花子头敢欺负你,我帮你收拾他,他是我一个朋友的仇人,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修理他。” 宋黑娃的眼里散出些亮光,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办公室讨论时,大家都为我们调查的内幕振奋。子非的跟踪也卓有成效,他看到了二帮主在龚家湾的住地。 我说:“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只能算是皮毛,勉强看见了丐帮的核心人物,还不是主要的,甚至我们连话都没搭上。这个丐帮是怎么形成的?他们都干过什么?有多少人?都是我们需要继续了解的。” “他们绝对有犯罪行为,”周洁说:“谷子你知道我今天在西站看见了吗?” “看见谁了?” “其其,就那个流浪儿,你还记得吗?” “吃老鼠肉的那个?”我看了一眼若智说:“他在干什么?” “他也在做乞丐,断了一条腿,不过是真的。” “他断了一条腿?不会跟李小平一样是装的吧?” “是真断了,我仔细看过,他说是让人打的。” “谁打的?他不是加入什么青龙帮了吗?” “那是一帮小孩胡整的,他们的帮主杀了自己的母亲,其其吓得有点神经失常,后来他到处流窜,经常在七里河一带抢老乞丐的钱,让丐帮的人给抓住了,要他给他们讨钱,其其讨不了多少钱,经常挨打,他就跑,丐帮的头一生气,就让人打断了他的腿,弄成了真的残废,反倒能讨上钱了。其其说他住在龚家湾,我估计他那个丐帮跟我们现在调查的是同一个。” 周洁的话让我们好一阵喘不过气来,禹华说:“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可是犯罪啊,我们应该去报警吧?” 我挥挥手说:“现在不能报警,我们又没拿到真凭实据,再说一但报警,公安肯定会摧毁丐帮组织,我们的调查就没法进行了。” “那你的意思呢?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我们得掌握他们的犯罪证据才能报警,就是说,等我们调查到丐帮的所有内幕后,再让公安去收拾他们。” “可是,我们现在跟人家的二帮主都没搭上话。” “明天就有戏了,”我说:“若智下午去找几个社会上的混混,看上去就像土匪的那种。” 宋黑娃果然在第二天也到了文化宫,他躺在李小平的不远处,受了我们的指使,他不停地向李小平挑衅。 时近中午,二帮主又来给李小平送饭,宋黑娃一看见就跑进文化宫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二帮主似乎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战,给李小平扔下吃的,就追了过去。在巷子中间,他对宋黑娃大施拳脚,搜了对方身上的钱正准备走,就被若智带着三个一身匪气的家伙拦住。 若智的身体还没恢复到可以动手的地步,他指挥着那几个人对二帮主不由分是说就是一顿暴打,似乎对方是他们用来练拳脚的沙袋。打到估计能让二帮主记住这一番皮肉之苦时,他们住了手,然后又搜去他身上的钱。若智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给我放聪明些,我们已经知道你是干啥的,以后每月给我们交两千块保护费,不然我做了你!” 身为这一场戏的导演和演员,我跟子非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伸手挡住他们的去路。然后,是路见不平的质问和撕扯,再然后,是一番假戏真做的武斗,胜利自然属于我和子非,为了剧情的逼真效果,我和子非不惜让他们撕破了衣服,而他们中的一个也挂了彩。 在一家饭馆的包厢里,二帮主以大款的姿态指挥着服务员沏茶上菜,他为感谢我和子非而在此设宴,说要和我们交个朋友。 我们寄望于二帮主酒后吐真言,因此一进去就点了高度数的二锅头酒,左一轮右一轮地灌他,在每一次灌他之前,我们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让他喝下去而无法拒绝。 酒酣耳热之际,二帮主不自觉地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叫刘有强,陇中地区某县的一个小镇上有他的家园,他今年43了,在兰州混了也有十年多时间。 我问他刚才那帮人是干啥的,怎么抢人的钱连眼睛都不眨? 他压低了声音说:“那些人是黑社会的,我可是惹不起,还让我以后要给他们交保护费。” 我做义愤填膺状一拍桌子说:“中国就没有黑社会!你凭什么要给他们叫保护费?我给你说,不交!” 二帮主叹息一声:“唉,我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啊,实在没办法,也只能给人家交,生意要紧,算是破财消灾了,日他娘的!” 我问他在兰州做什么生意,他大着舌头说前几年在兰州都干过,现在总算混出个人样,跟一个朋友办了个小公司,手下有几十号人,效益还不错。 我说:“那我们就该叫你刘经理了?你那公司叫什么名呀?” 他让我们别叫他刘经理,他说是副的,他们还有个大掌柜的,让我们喊他二掌柜的就行,至于是什么公司,他支吾了一阵却没说出个名堂来,大概是没提前准备。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说:“好着哩,不敢说在村子里是大户,也还算个好人家,彩电、冰箱、洗衣机,城里人有的电器我都有,老婆和两个娃娃种二亩地,也吃喝不愁,前些天刚给家里装了电话,没人用,可放在家里也是个摆设,再过两年,把房子拆了,我修一座小二楼给庄子人看看,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了。” 我问他:“在兰州生意好做吗?” 他说:“兰州人都傻着呢,我们做生意挣钱就跟在地上拣树叶子一样,你看那些下岗工人还没饭吃,谁让他们那么笨,饿死活该。” 子非说:“刘老板,你既然也是经理,干吗还要受别人欺负?你就不会找个保镖?” 二帮主看了我和子非一眼说:“难啊,钱不是问题,可我到那去找会武术的保镖?” 我冲他一笑说:“刘老板,我们干一杯!” 他喝干我敬他的酒,问道:“我看两位老弟就是学过武术的,很厉害呀,现在在哪工作啊?” 我说:“我们从小就练武,他跟我是武术学校的同学,后来一起在南方打工,前些天刚从广州回来,还没找到工作呢。” 二帮主意味深长地一笑,朝我伸出手来说:“哎哟,佩服,佩服,我可是跟你们朋友交定了啊,以后我的事可就是你们的事。” 我握住二帮主的手掌使劲一捏,他又哎哟一声,想抽出自己的手,却没能成功。我知道这一捏有多大的分量,让他尝到痛苦是很容易的事。我说:“那也得看什么事了,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不可能什么都帮你。” 吃完饭,我们摇晃着身子走在街上,冷风一吹,二帮主似乎真有了几分醉意,我们提出要送他回去,他执意不肯,只让我们留了电话,说以再后联系。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早已等候在外面的若智他们拦住,明晃晃的刀子横在了他面前。 二帮主顿时魂飞天外,连滚带爬跑到我和子非面前,求我们送他回家。 搭上一辆出租车,在二帮主的指引下,车在龚家湾一个离丐帮住地不远的地方停下。刘有强指着一间平房,说这是他租的房子。 房子不大,一个煤炉子让室内有了些暖意,一张方桌上放着台电视,凌乱的床上扔着几件女人的衣服,被子没叠,床单也不怎么干净,而地上积着尘土和烟头,看不见灶具之类的东西。 子非夸张地说:“老天爷!刘老板你不是开公司的吗?怎么住这么烂的地方啊?” 二帮主脸上一红,略带尴尬地说:“我也不见外了,给你们说实话,我哪是开啥球公司的,我就是一个叫花子头,管着几十个叫花子,让他们给我挣钱。” “哪能挣多少钱呀?是不是就跟小说里的丐帮一样?” “差球不多,”二帮主打了个饱嗝说:“差球不多!不过钱可没少挣,等一阵我要去收今天的管理费,你们跟着去一看就知道了。嗳,我说兄弟,你来给我做保镖咋样?我一个月发你600块。” “600块?”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打发叫花子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