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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里面哪有你[小说连载](三十九、四十)
[楼主] 作者:谷童-  发表时间:2005/09/27 09:40
点击:1144次

 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二十章

 

站在周洁家的楼下,我感到脚步和胳膊无比沉重,我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打不起一点精神来按响楼宇对讲门铃。我能看见周洁家厨房里冒出的烟汽,我知道她正在做晚饭,她的劳作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在连续喝了两天的自来水后我终于决定出来蹭饭,躺在沙发上看无聊到接近庸俗的电视节目可以延缓甚至忘记饥饿,但眼睛困乏到不能再睁开时,饥饿就如时光一样漫卷过来。一杯接一杯的凉水除了增加我上卫生间的次数之外,并不能完全抵挡饥饿——我到了连一杯水都烧不开的份上。

活下去的欲望促使我掐着指头计算了我在兰州的朋友数量,得出的结果是我在每个人跟前蹭一顿饭,可以保证一个月不会饿死。这么想的时候我有些兴奋——如果第二个月我再接着吃他们,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挣钱了?一个月吃朋友一次,不算过份吧?

是的,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我得坚持活下去,如果在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被饿死,我不仅会给这世界留有笑柄,更让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上的父母。

蹭饭的第一站我锁定在周洁家,在她这里我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吃好第一顿,我才有信心在朋友们的饭桌间奔跑。

可现在我看着她在楼上忙碌,我却没有勇气上楼。思量再三,我匆匆走出了院子,大街上车来人往,他们都在奔向自己丰盛或者不丰盛的晚餐,而我却只能去蹭别人的饭碗。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能厚着脸皮接受别人的怜悯。

人行道上跪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穿着一身破旧的校服,脸上是那种山区孩子淳朴到接近愚钝的神情。他在跪着乞讨,他面前放着一块颇富创意的牌子:开学倒计时——离91日,还有5天。那个阿拉伯数字的“5”歪歪扭扭,是用一小片白纸写了贴上去的,应该是方便于他第二天换上另外的数字,像人脸上贴着的一块胶布,极显眼。

在人流中晃悠了半天,我经受不住对食物的向往又到了周洁的楼下,在饥饿面前,我要脸干什么?活下去,就是胜利!

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撑腰,我没在犹豫就进了周洁的家门。

她系着围裙,给我倒上茶水说:“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就好。”

我喝了一口茶,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一口开水,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上一根,这也是我一周以来的第一根烟,久违的烟味打了一下我的喉咙。

我问周洁:“在做什么好吃的?”

“做的米饭,炖了排骨,你等一下我再炒两个菜,你姐夫去接孩子了,回来我们就开饭。”

周洁说着去厨房忙乎,我坐在客厅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上?我为什么会混成这样?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散漫开来,即使此刻我一个人独处客厅,我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年龄早已过了厚着脸皮混饭的时期,我是废物,可废物也有他的自尊。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说:“大姐我走了,你忙吧。”

“嗳,你干吗去?菜都炒好了,吃了再去。”    

“不了大姐,我还有点事,有时间我再来吧。”说着我就跨出门去,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神。

还没下楼,周洁就追了下来,一把拉住我说:“谷子你真有事?”

我赔着笑说:“真的有事,我也是顺路上来看看。”

“吃了再去不行吗?”

“不吃了,人家等着我呢。”

周洁把手上捏着的200元钱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说:“真有事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在家里吃饭不方便就到我这来吃,我是你姐,你别跟我见外。”

她这话让我的一股眼泪直冲眼眶,我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沉了脸说:“你听点话行不行?”

我没有再勉强,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几乎是逃跑一样地下了楼。

 

当我躺在沙发上不愿意挪动也不想思考甚至连水都不想喝时,我发现我最大的敌人依然是蓁子,我任何时候都忘不掉她,我终于清楚失去她是我最愚蠢也最无可比拟的损失。她是我的土地和天空,有她时,我跨越刀山火海犹如信步闲庭,可现在没了她,我跳过一条小溪都有可能栽进去淹死。她是我生命的守望者和啦啦队,她在我身边时我意识不到也没有珍惜,她离开了,我才知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我决定换一种活法。

没有蓁子,我活得太累,心力交瘁的那种累。体肤与肠胃之苦不足已使我倒下,对蓁子无望的思念才让我致命。

周洁给我的200元钱我一直没有用,装在身上时,它沉重如一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地拒绝这两张纸币能够带来的粮食和水以及温暖,也许,是我过分的自卑激出了过分的自尊,但周洁是我的大姐,按说我心里不会有过激的想法,可我没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有了最终的决定,我心里忽然无比轻松。那200元钱装在身上,我也不再觉得它沉重。

我挨个去向朋友们告别,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定。

若智已经出院,一直在家里疗养。我进去时他正和尹慧说着什么,他命虽然保住了,但大量的胸积水依然让他提心吊胆。

他说:“掌柜的,好多天不见你了,我们喝两杯?”

“喝个屁,你都这样了还喝?不要命了?”

“这不看见你高兴吗?就陪你喝两杯?”

“我一杯也不跟你喝。”看着尹慧出去倒水了,我说:“这丫头看来还真对你是有感情了,这么伺候你居然无怨无悔。”

若智得意地一笑说:“这就是你哥哥我的魅力所在了。”

“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这么死心塌地了?我记得她可是属于最叛逆的女人。”

“保密!再难弄的女人放在我手上也会服服帖帖。”

“你准备跟她怎么办?就这么继续玩下去?”

“我想好了,要跟她结婚,我欠她的感情太多了,我住院的这些天就她一直伺候我。”

我不由一愣:“你要跟尹慧结婚?”

“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决定了?”

“决定了,她也同意。老娘年龄大了,也需个人照顾。”

我好一阵没能说话,我想不出该给他说什么。他问我:“你不准备给我说点什么?”

“你都决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连好话也不说了?”

“那,我就提前祝你们房事愉快吧。”

若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哥的腰子,连这个也祝。”他笑着忽然就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尹慧急忙跑进来轻抚着若智的胸口,嘴里埋怨着说:“让你别激动,你还不听,这下舒服了吧?”

若智的脸色变得蜡黄,他喘着气说:“估计这一笑又把伤口撕开了。”

尹慧说:“那怎么办?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的,难得这么高兴地笑一回,受点疼痛也没啥。”

尹慧端给我一杯茶说:“谷哥,你喝点水。”

看着一脸贤淑的尹慧,我怎么也跟以前那个刁蛮刻薄的尹贱人联系不到一起。我问她:“最近一直在做保姆啊?感觉怎么样?”

“我还在写小说呢,每天都能写一点。”

“写小说?什么小说?”

“长篇小说啊,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兰州宝贝》。”

我恍然然大悟:“《兰州宝贝》?那你现在就是美女作家了吧。”

“算是吧,我算小说中的一个宝贝,”她指了一下若智说:“他也是一个宝贝,我们合起来就是兰州的两个宝贝。”

 

接下来我又去看了子非和禹华,说过几句话,又奔赴下一个告别的地方。在周洁家里,我趁她不注意,把200元钱悄悄地放在茶几下面。对我已经做出的决定,任何财富都显得没有意义。

步行回家时我路过西关,看见那个疯子正在和另一个女疯子站在街心旁若无人地说话,他们的声音大而响亮,就是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了我,停下和那个女疯子的热烈讨论,朝我招招手,用我能听懂的京兰腔喊:“嗨,人,过来。”

我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别人说话的兴趣,更没有在大街上和一个疯子热烈攀谈的勇气,我装做没看见他的招呼,低下头只顾走路。

走出没几步,他就追了上来:“嗨,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听?”

我只好站住,说:“我听你喊人,以为喊的是别人。”

“我就喊你啊,你是人,别人不是,我不喊。”

“我有名字,你忘了?”

“我不喜欢你的名字,我就喜欢喊你叫人。”

“那你叫什么?我怎么喊你?”

“我是疯子,我不是人,你就喊我疯子。”

“疯子也是人。”

“疯子不是人,疯子就是疯子。”

正说着话,那个女疯子也走了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神清澈而空旷,她看着我,腼腆地笑。

男疯子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人,想等我跳黄河的时候挣我5块钱的人,这是我的情人,母疯子,你们握手吧。”

我朝女疯子点点头,问他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别人都听不懂?”

他说:“我们在代表神说话,你是人,所以你听不懂。”

“我怎么才能听懂?”

“不做人了就能听懂,可是我们的疯子队伍已经没有编制了,我帮不你,人。”

“那就算了,我走了。”

“这就走啊?你和母疯子拥抱一下吧,你们刚认识。”

我落荒而逃,我可不愿意在众人的围观下成为第三个疯子。

 

晚上我硬着头皮给蓁子打了电话。她问我:“有事吗?”

我语气艰难地说:“我想求你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可以吗?”

“不可以!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了,你死心吧谷童。”

我说:“蓁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跟你和好,我就想见你一面,最后一面。”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明天准备出远门,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出远门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指望我给你送行?”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做夫妻了难道连朋友都不是了吗?再说我们还算是同学吧?”

“你又想给我使什么坏水?”

“我还有什么坏水可给你使?”

“那,好吧,你想看就来棠城看,你说过的,最后一次。”

“我想请你到兰州来。”

“什么?你想看我还让我去兰州?你谁啊?”

“你走路不是方便吗?不像我,还得坐几个小时车。”

“如果我不去呢?”

“那就随你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请求你,以后你都再没机会了。这样吧,明天我等你到12点,你不来我就走了。”

“明天再说吧。”她挂了电话。

 

晚上我开始整理电脑中的文件,把所有印记了我的痕迹的文字删除,删除,删除到电脑直剩下驱动程序,删除的感觉多痛快呀,简直像剥削一个生命的存在。

我上网打开信箱,忽然被一封邮件模糊了眼睛,她来自遥远的青岛,来自公孙篱的感情深处:

亲爱的谷子、哥:

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紧缩了几下。已经说了很多的话,还是觉得不够,但还要说什么呢,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的呢,此时的我已经有点迟钝了。可是迟钝又怎样,即使我的心已疲累乏冷,可它还想竭尽最后的余力拼死一回。

什么都没有用的。已经感觉到绝望的气息在靠近,冷与痛一齐袭击羸弱的心,痛到不能忍,痛到佝偻起来,坐在床边抱着膝,那个叫做泪的东西,已经汹涌了许多次了,在最近的这几天里。我已顾不了这些,谁叫我的爱,令此刻伤心欲绝。谁叫我,还有爱。

爱你,我的远方的谷子。哪怕是这个时候,还在莫名着这场措手不及的爱恋,不能仔细辨味。

不能仔细辨味,脑子也浑浊不堪。我不能自控现在的情绪,只由了它痴傻茫然的到处停浮。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遥远而平凡的女子,曾如此如此优柔又深深的爱过你?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傻里傻气的女子,始终关注你的字你的胃你的同样脆弱的心?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女子会在每个夜晚穿山越岭的凝望你的方向,问一声:爱,还好吗?

……

又去看了一眼你的《业余爱情》,它现在一样,就要到尾声了。公孙傻丫头还在,这个痴傻的女子,还不舍得走,几次三番的犹疑。做着一些极其拙劣的挣扎表演。

你的一个朋友说:看故事的人还在,故事结束了,故事是会消失的。

泪又不听话的滑下来,我不管,就由它吧。

这泪,是篱子的,是公孙的,是丫头的。她们,全爱你,全在哭。

 

以后,在另一座城市里,那个叫做温暖的家里,她们要躲起来流泪。躲到很深很深,你不可触及。

现在,没有人看我,就由我吧,恣意的放肆一回。以后,去做另一个别人的女子,是不可以为你流泪的。

语无伦次,现在,又有什么要紧,没有人来看我。看我的忧伤我的泪。你的肩膀太远,我只能想,靠不到。

原来,爱情会有这么痛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话,就绝不去碰触。

以后的日子,丫头还将继续走,在这个嘈杂的大都市,每走一步,都在身后踏出思念的印迹。在如潮的人流中淹埋海一样的爱恋。

爱,你一定要好好的,自己珍重照顾好自己,你的冷暖牵扯着一个人的心。

爱,你一定好好的,让我,要永远让我,远远的爱你!

 

                                    你的 公孙傻丫头

 

 

第二天,蓁子在我的倒计时中抵达兰州。

她看着我已经收拾得不像家的房子,说:“真要走吗?”

“是的,要走,”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坐吧,没开水了,只好让你坐一下。”

“要去哪?”蓁子坐下去问我。

沉吟片刻,我岔开话题,坐在她对面说:“谢谢你,蓁子,这么远跑来兰州。”

“真的就只想看看我?”

“是,就只想看看你,只有你让我放不下。”

“那就看吧,一次看够,以后我还真不给你机会了。”

我不敢看蓁子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怯懦。我看着她的脸庞和鼻子,心里硬硬地疼,这张脸,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和爱情,而它现在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在几个小时后,蓁子和这个世界将永远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像空气进入空气,水消失在水中。

蓁子被我看得脸红,她站起来在屋子里随意走着,说:“有什么好看的啊?都成老太太了。”

家里能装箱的东西已经被我包装,能遮盖的东西也覆上了报纸或布,我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必要,我却做得一丝不苟,似乎就为了让蓁子来看一眼。

我也站起来,痛下决心,语气依然艰涩地说:“蓁子,我,能不能,抱抱你?”

“不能!”蓁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谷童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

我被这一声教训得无地自容,我又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心想我也许不该让蓁子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带着些遗憾上路。

蓁子也觉得刚才对我说得有些言重,她又坐下来说:“以后真的再不回来了吗?”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我抬头看着她说:“蓁子,有合适的人,就成个家吧,别这么一个人过着了。遇上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真是对不起。”

“你管得着吗?我成不成家是我的事,我一个人过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蓁子突然失态,冲着我嚷起来。

“好吧,算我没说。”

沉默。彼此都是长时间的沉默。

蓁子后来说:“都快中午了,你不准备请我吃顿最后的午餐?”

我咬咬牙说:“不请了,我要省点钱好上路。”

“那我就给你做一顿饭吧,家里有菜吗?”蓁子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蓁子在厨房里愣了一下,她说:“你怎么连碗锅什么的都不见了?”

“都让我给吃下去了。”

“看来,你是真不准备在这过日子了。”蓁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我也该出发了,蓁子,我就不留你了。”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利!”蓁子无奈地向我伸出手说。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言不由衷地说:“谢谢!”

送了蓁子下楼,看着她开着车出了院子,我忽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包围。呆了片刻,我走回房里,看着熟悉的家具和空间,心说你们在以后就该换主人了,我不合格,但我没把你们卖出去,我是心累,而你们属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消费品。所以,我们无法同时终老。

我拿出那把军用匕首,几个月前蓁子曾用它在自己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伤疤,现在,我需要它切开一道伤口。

匕首在左手腕上划出一道印子,像木匠在家具上打出的线条。然后,匕首飞快地再次划过手臂,它被我扔在地下时,我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手腕上的那道印子却骤然加深了,然后它变成血线,慢慢地,有血渗出来,然后,是一股血喷出来,在一瞬间,我闻到了血的腥味。然后,然后……

 

然后我看见春天的田地中生长着秋天才可以成熟的苞谷,它们粗壮的棒子顺着玉米杆斜挺上来,尖上顶着些褐色或者红色的缨子,它们傲然挺立的样子,像我情欲勃发时挺拔的生殖器,倾斜而立,抬头问天。

油菜花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黄得耀眼,似乎有蜜蜂飞于其上,不时地抵达它们核心的地方。绿油油的麦苗覆盖了所有的土地,它们毛绒绒的,像一块做工精细的地毯。我躺在麦地里,看着阳光之上的天空,天很蓝,也很悠远,悠远得我看不见有什么污染。空气很透明,让这个春天也跟着透明

我忽然爬起来一路狂奔,穿过大片的苞谷林地和麻籽地,踩倒一株接一株的白菜和大葱,趟过丰泉河微凉的溪水,绕过两株郁郁葱葱的柏树——它们应该是我手植在父母坟头的小树,十多年过去,它们长得比我还高吗?

没错,它们还生长在原地,父母的坟头在蓝天下清净寂寥,周围绿色的庄稼使坟堆看上去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而我现在就奔跑在传说中,我听见妈妈在另外一块田地间呼唤着我的小名。

跑啊,跑啊。

我从童年跑到少年,又从少年跑到青年,我还是没有跑到妈妈所在的地方,那里有幸福和不自由,但我会看见妈妈和快乐。

我忽然跑进了一条幽深的隧道,潮湿且黑暗,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奔跑和心跳,我大口呼吸着如土地深处冒出的潮气,我听见妈妈在洞外喊我:“童儿,童儿……”

我一边答应,一边加快了奔跑的速度,整个山洞里的都回荡着我的呼吸和脚步。

我又听见妈妈在喊:“童儿,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这是妈妈给我叫魂的声音,悠长且遥远,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吃不下饭还做恶梦时,母亲总会在黄昏的村口端着一碗清水慢慢地泼洒,拉长了声音喊:“童儿,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我跑啊,跑啊……

我终于穿过了十万座大山的心脏,跑到了田野上,又回到我刚才起跑的地方,这是我的村庄,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丰泉。我从丰泉的田地里出发,穿过兰州,穿过天水,我又跑回了我的村庄,这里有我的妈妈和我的根。

阳光亮得我眼前闪着金星,我看见妈妈在那两株柏树下拔草,间或摘下一条藤蔓上的青豆。

我大声喊着:“妈——妈……”

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拔草。我看见她的头发已变得花白,粗布的衣襟在秋风里飘起又落下,像一片叶子。忽然间,我十多年的委屈和思念同时爆炸,泪水从心里汹涌而出,我哭喊着,抓住了妈妈的手。

这双手干瘦而冰冷,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露水,我顿时心如刀搅,我不该让妈妈这么大年纪还在地里劳动,我哭着说:“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却甩开我的手说:“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你。”

“妈妈,我是童儿,你不认识我了吗,妈妈?”

“你不是我的童儿,你不是。”

妈妈说着转身就走,甚至都没让我看清她的脸。

我急忙去追,却只抓住了妈妈的手,我喊着:“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我果然抓着一只手,从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抓着一只手。我看见四周一片洁白,我的面前站着蓁子,她的手被我紧紧捏着,她已经泪流面。在她旁边,站着周洁子非和禹华。

这是医院,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的管子。

 

一周后,我出院躺进了自己的家里。蓁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起居。

那天她并没有走出多远,她从我的神色看出了不正常。我挥刀的那一刻她出现了强烈的预感。因为她的迅速返回使我的血没有流尽。她救了我,我却梦见自己在田野里追寻母亲。

她说:“你以后要想死,可得征求我的意见。”

“为什么?”

“你这一次的生命是我给的,你的身上还流着我的血?”

“我的身上流着你的血?”

“是,我跟你的血型一样,我输了血给你,你的生命以后就是我的了。”

“以后,我为你活着吧。”

蓁子双手抚着我消瘦的脸说:“我看了你的日记,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在为我着想,公孙篱走的时候你就没告诉她我们分手的事?”

“没有,我说了她肯定就不走了。”

“她不走留下来陪你不是更好吗?”

“我心里除了你谁也容不下,我怎么可能让她留下?”

“可是我打了你,你受了冤枉还不申辩。”

“我就想让你快点离开我。”

“你真自私,你为我想过吗?”

一颗眼泪掉在我的嘴角,我不知道它出自谁的眼睛。泪水慢慢地渗入我的口中,很咸。

 

一个月后,大禹工作室重新开张。

我的身体和精神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恢复。

我的原班人马呼之即来,他们在分开之初就等着这一天。

我们坐在南关什字的一处茶座上商讨今后的发展计划,初冬的阳光打在身上使人觉得多穿了衣服。

我说:“这一次我可是举债开工了,大家帮我想想,做怎么样的新闻来保持我们的持续发展?”蓁子离开兰州时,看她让我去棠城的愿望难以实现,只好让我一个人在家疗养,几天后她又来时,带给我三万元,让我把工作室重新开起来。

周洁说:“我觉得再不能单纯地为了理想来干这件事了,也不要把新闻作为重点,更不要再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滥情故事。”

我正准备说什么,忽然眼前伸出一只手来了,吓了我一跳,看时,却是一个老乞丐在乞讨,我掏出点零钱给他,谁知他接过去后,又把手伸在了我旁边的周洁面前。若智敲着桌子说:“嗳,你差不多些就成了,你还想挨个要?去,我们在谈事呢。”

老乞丐悻悻地看了若智一眼,又去旁边的桌上乞讨。

南子非说:“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看西方的新闻作品,人家那才叫新闻,是可以流传下去的文字,是记录历史的新闻,我们不妨向这方面努力,不要去追动态的新闻,我们多跑民间。”

禹华说:“最近好像国内的媒体对新闻评论开始重视了,很多报纸都开了时评版。”

周洁说:“对,媒体的评论意识已经复苏了,《南方都市报》把时评的稿费提到了千字500元,可见他们对评论的重视。”

“我觉得这是条路子,”子非说:“我已经把康拉德·芬克的《冲击力——新闻评论写作教程》看完了,我都在想,如果工作室还不开工,我就准备在家写时评了。”

我散给他们几根烟说:“这几天我在床上也一直在想,媒体开设时评版,其实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我们的言论正在逐步走向自由,因为言论往往代表人民的声音,从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到当局的决策,可以说时评现在只是一个发展阶段,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要利用我们的新闻敏感,对时评的发展推波助澜,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工作室设一个时评组,每天选国内的重大事件评说,这样发稿率也能保证;另外再设一个书评组,几乎是每一份报纸的文化版都有书评,可现在书评稿件又特别少,这是冷门,我们可以去做;再就是设一个新闻组,主要做社会调查,不在于新闻的时效性,重点挖倔事件的社会意义。”

若智说:“我们就这么就几个人,你设了这么多的机构,干得过来吗?”

“我觉得谷子说得有理,也有可行性,其实跟子非和禹华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人,还是我们几个,只要安排合理,每天这些事都够我们干的了,几个牌子,一班人马,配合得好就什么都好。”周洁刚说完,又是一个乞丐把手伸在了她面前。

我不由对这些时不时来打扰的乞丐烦起来,我说:“怎么这么多讨吃子?我今天就见了不下10个了。”

“我已经碰上了差不多20个,就从家里出来到这地方的一段路上。”子非说。

若智扭头数了一下散布在南关茶座间的乞丐,说:“光这里就有11个讨吃子。”

禹华指着地下通道说:“那边还有一个残疾的,爬在地上乞讨。”

“爬在地上有什么稀奇的?”我对周洁说:“前些日子我在你们家那条街上还看到跪在地上的小孩在乞讨,前面放着一块开学倒计时的牌子,真他妈的有创意!”

“那个小孩还在,不过牌子换成父母双亡的了。”

若智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兰州有个丐帮组织,跟黑社会一样,这些乞丐都是要交管理费的。”

我不由一振:“真的有丐帮?”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们完全可以做一个丐帮调查,这不是最好的选题吗?”

 

我们5个人分别站在兰州的5处繁华地段,各自带了40张一角的零钞,准备在同一时间里向兰州的乞丐做一次“施舍”。我们约定,每个乞丐只给一角,一边行走,一边散发,这样可以大致了解兰州到底有多少乞丐而统计的数字又不致重复。

我在东方红广场据守,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开始给能看见的乞丐发钱,不论男女老幼,见者有份。在广场绕过一圈,还没走到电信局门口,我手中的40张毛票已经散发一空。这一圈“施舍”让我暗自心惊:广场离电信局不过100米,竟然有40个以上的乞丐?

我沿着金昌路北行,一路清点着沿街乞讨的家伙。从金昌路拐到武都路又行至南关,我才发现这一路的乞丐比垃圾箱还多,真可以用五步一岗三步一哨来形容。

返回工作室,我等着他们的统计结果。这一发现让我兴奋——兰州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乞丐?他们来自何处?他们为何要做乞丐?仅仅是因为生活所迫?他们的收入与生活如何?他们的背后有没有帮会组织?

这一连串疑问,足以使我们的调查显出分量,而这样的事件或者调查,正是工作室迫切需要的选题。

时候不大,他们都兴冲冲地回来,似乎都为自己做了一回“施主”而满怀成就感。

若智去的是盘旋路一带,他的40张毛票不到20分钟就散发干净。

禹华去的是张掖路到西关什字,兰州最中心也最繁华的地段,他说:“我从永昌路口开始的,刚走到西关,钱就没了,我一看兰州剧院跟车站都还没去,那些地方人多,还不知道有多少乞丐,我就去银行准备换5块钱的零角票,可他妈的银行居然说没一毛的,我出来一看银行门口蹲着一个老乞丐,面前的破碗里放着一堆毛票,我就跟他换钱,老家伙说要收我5毛钱的手续费才给换,他掏出钱我一看,好家伙!他身上的零钱差不多有半斤,全塞在裤腰里。我的5块钱从西关什字转了一圈,就发完了,上车时一帮小孩抱着我的腿,说我还没给他们钱,好像我欠了他们的。”

“你们还需要走着发,我可是比你们轻松多了,”周洁笑着说:“我在小西湖刚拿出钱准备发,就让一帮讨吃子围上了,我一看围着我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就让他们站好队我挨个发,还没发完,街对面的讨吃子也围了过来,他们喊我是活菩萨,我差点让他们撕了,那些钱,我估计连小西湖的一半讨吃子都没打发完。”

子非去的是西站,他走了一面街就手中空空,而街两边的乞丐据他观察,分布绝对均匀。

我说:“这么看起来,兰州的乞丐数量不完全统计就在300人以上,有这么多人,绝不是偶然的,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可挖掘的社会现象,他们的背后是什么?到底有没有丐帮组织?我都是我们需要去了解的。”

“那就做吧,这事绝对有卖点,其实兰州一直有这么多的乞丐,只不过我们没注意,在其他城市,乞丐也一样多。我们先做了,可就是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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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阳光世界  发表时间: 2005/09/27 13:15 

回复:情节的戏剧性与语言的精彩是没的说的,但这并不能减少我拍砖的欲望——第三砖!
论坛发帖,精彩之处在于即时交流,惟如此,方可形成良性互动与良性循环的局面。

另:书已写完,建议谷童发快点。

推荐版主:此小说已发到四十集,建议推荐到小说连载版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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