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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已经移到了西南天上,屋外一丝风也没有。满天的星星仿佛就在人的头顶上,呈锅形笼罩着这个北方的村落。高大的杨树在月光的映照下,就像一幅幅剪纸,在天空这个底幕上静静的站着。这是黎明前最静的时刻,人也是睡得最沉的时候。寂静的乡村只有家禽家畜们的呼吸声。 在村子中间一所大院子里,有着前后两排正房,前排四间,后排六间。一样的土坯草房。说它是草房,是因为房顶用芦苇和稻草沿着屋脊向两面铺开,既顺水又保暖。东西下建着一共八间的下屋,下屋比正房略矮,用来存储粮食和杂物。 这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户人家,马万富是这个家的家长,四代同堂,老少共计十八口人,四个儿子,四个孙子,两个孙女。这个家在解放前也是个有车有马有长工的人家。只 因为当时马万富的二弟在村公所,所以给划了个中农,否则一定是地主成分。 此时在后排房里的最东面,屋里的煤油灯疲倦的亮着。马万富躺在炕头,他的老婆郭氏披着一件衣服坐在被窝里。一面窗帘拉开,正好看到前面房里的灯光也亮着。那里住着老三马佰村一家。老三的媳妇倪桂平刚嫁过来四年,有个女儿叫杏兰。说心里话,锅氏最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倪桂平泼辣能干,但也是最有个性和脾气的一个女人,和其他三个儿媳妇比。太不温柔了。郭氏更注意的是她是否给儿子佰村气受。还好两口子到是和谐,不打闹。 前屋的灯也亮了一夜,郭氏去了三趟。老三马佰村已经有病三年了,结婚第二年,他开始觉得自己没劲,干什么都干不动,吃点东西就觉得胀,就连新婚的妻子躺在旁边,他也不动什么心思,每晚都是这样寂寞的也是寂静的过来。倪桂平是个粗心的女人,也是年龄小,还没真正领略床弟之欢的乐趣。所以彼此都不觉得痛苦。倪桂平和妯娌四个轮流着饭班,一替三天,还要喂猪喂鸡,做鞋做衣服和洗涮。就这样婆婆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看的,倪桂平也没有顶撞公婆的时候,说不出来为什么,婆媳俩就是和不来。 一晃两年多了,佰村一直这样病怏怏的,什么重活也干不了。找了县上的中医给看了,说是肝的毛病,俗称大肚子病,知道没好,就这样将养着。郭氏没明说,但在背后没少和马万富嘀咕,说倪桂平长了个克夫的像,又大又方的额头,圆圆的有些吓人的大眼睛,粗胳膊大手。没和她结婚时,老三多强壮啊,刚结婚就开始闹毛病,不是她命硬吗?马万富不说什么,似乎也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心里也对倪桂平有些看法。 这个把月,马佰村的情况越发的不好了,吃的更少,脸色土灰带黄,而且肚子大了。谁都知道大肚子病,肚子一大就重了。倪桂平的娘家人都提醒她长点心眼,佰忖活不长的。自己屋里的东西要看好,做些打算吧,毕竟那是个大户人家,而且都知道她在马家不吃香。倪桂平答应着,她才二十二岁啊。听天由命吧。 佰村今晚的情况不好,黑黄的脸色仿佛沾满了灰尘,腹部高高的隆起,就象孕妇一样,眼睛闭着一声没有。倪桂平在炕沿上坐着,憔悴、疲惫、难过把这个少妇折磨得脱了像。他们的女儿杏兰,才四岁,睡在炕梢的厚被子里。她还太小,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样。甜甜的睡着,偶尔还有个笑容挂在睡梦中的脸上。 倪桂平俯下身,用右胳臂肘支着身子,轻轻的问着佰村:咋样?吃点啥?有话就说吧!佰村的眼睛闭着,似乎什么也没听着,因为他一点反映都没有。她有些害怕了,又把声音提高了些问他,还是没回答。她一看不好,急忙提上鞋去告诉公婆。等她进来,马万富和郭氏也已经穿上衣服了。正要出去,因为他们看见桂平从南门出来,就知道事不好。 “爹和妈你们快来看看吧,佰村还是昨个下晌喝点水,一直到这阵儿不吃不喝不说话,我看可是不太好。”倪桂平抽泣着说。 老两口子谁也没说话,就一直出来奔前屋来了。此时的马佰忖艰难的喘息着,由于腹部的高起,导致他呼吸困难,一口口的倒着气,大张着嘴,只听见吸气的声音。胸脯和腹部一起剧烈的起伏着,带动着被子一起动。郭氏的眼泪出来了;“佰村啊,你有什么话就和妈说吧,我知道你活得憋屈,把憋屈说出来吧,你还要把它带走吗?”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一只手拉着儿子的一只手,那枯黄的手已经有些变凉了。郭氏一惊:“桂平,快把衣服拿来吧,我看是不行了。”桂平上了炕,在炕梢的炕琴被格里,把马佰村的终老衣服拿出来。白色的衬衣衬裤,黑色的棉袄棉裤,还有一个大褂,一共五件。娘俩就给马佰村擦身换衣服。梳头洗脸。 这时那哥仨听到声音也来了。三个媳妇也随后跟进来。一屋子人,都悲哀的看着炕上的老三。大哥马佰山赶忙把下屋里的杨木板子拿来,并在外屋用来做饭的地方用两个小矮桌子垫起来,搭成一张床的样子,装着土的枕头也放在扳子的一头朝南对着门,等着停尸。 一家的大人围在炕边,此时马佰村被拉过来顺着炕洞躺着。衣服已经穿戴完了,身下铺着红黑两色的褥子。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虽然只有二十四岁,看上去已经是个老人了。 突然他的嘴角有一股鲜血流出来,气息更费劲了。倪桂平急忙拿来他用 的手绢把血擦去。大哥说:“抬出去吧,别背着炕走。”东北的风俗,人死了,一定在咽气之前抬出去,免得背着炕面走,那是沉重的象征。人活着就很累了,死后还要背负负担,那是不可以的。大家一起看着马万富,等他发话。 “抬出去吧!”马万富低沉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时刻显得那样有分量。哥三个一个抬脚,两个抬头,带着褥子把马佰村抬到外屋的停尸板上。倪桂平和郭氏最先发出哭声,其他三个媳妇也随着哭了起来。马万富一声不知的站在地当间。杏兰被哭声惊醒了,也哇哇的哭了起来。四婶于桂枝急忙抱起她来哄着。苦命的孩子啊,你爹就要走了,你这么点儿,以后可咋办啊。杏兰睁着大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人,好奇的不哭了。倪桂平接过杏兰抱在怀里,眼泪刷刷的掉在孩子的衣襟上,杏兰一边给妈妈擦泪,一边撇着嘴准备哭的样子。大嫂说:“桂平啊,别哭了,看把孩子吓着。谁让咱姐妹命苦呢!还有事等着你呢。别哭了!” 倪桂平答应着。可眼泪不答应 ,继续往下落。平时里这妯娌四个也不是一点矛盾没有,都在一个屋檐下,共同侍侯老人和丈夫孩子。女人总是最难琢磨的,有时不得罪也是得罪。但这时,她们确实是真的为倪桂平 难过。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共性。 外屋里哥仨个守着,佰村此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倪桂平抱着杏兰站在佰村的旁边,看着他把最后一口气艰难的咽下。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下子打破了村子的宁静。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有那早起捡粪的人已经背着筐走在路上了。听到这里的哭声,便急忙回家送筐,然后就来马家吊唁来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老三有病且最近严重了,走是早晚的事儿。 灵棚在大家的帮助下,很快就搭好了。人们把老三的尸体用一张炕席遮着阳光抬到了棺材里。朱红色的杨木棺材,很薄,棺材天也才有五工分厚。倪桂平抱着杏兰一直在自己的屋子里哭着,其他发丧的事,就由那哥三个料理了。这个家庭一直没分家,于马万富的威严分不开,与哥四个的和气也分不开。马家围子这个村子里就只有这一家还是在伙上,而不是各成一家。 会看阴阳风水的先生也到了,这里的风俗缝七不出殡。后天是阴历四月十七。所以明天早上就要出殡。一家人忙着安排丧事,打纸,去坟茔地打墓,给直系亲人发孝布等。棺材前供着倒头饭,那是用小米做的,在米粒刚刚变大的时候就要用笊篱捞出来,然后把两晚扣在一起,变成一碗上尖儿的饭,那上面要插上一节秫秸做的类似灯笼的三角形白纸套。供桌上还有五个馒头摞起来,一盘水果摞起来等一应供品。一个小碟里放着豆油,一根棉花捻子悲伤的燃烧着,这是长明灯,一直亮到出殡。一个黑泥盆子里烧着纸钱,纸灰已经满满的了,但不能倒掉,因为在盖棺时要用烧纸包起来放在死人的旁边,预示着带着钱上路。 倪桂平在自己的炕上,邻居们有十来个小媳妇和她一起说着话,其实是别人在说,她在听。杏兰也已经睡下了。她没了意识一般。那些话无非都是对老三的赞美,对倪桂平如何贤惠如何将就丈夫之事的夸大。一天一宿了,她一粒米没进肚,人已经快崩溃了。连抬眼皮的劲都没了。不知道是昏迷还是困倦,她渐渐的听不到大家的声音了。 倪桂平再一次醒来后,已经是晚上了。二嫂给她端来了饭和炖大豆腐。办丧事要吃豆腐的。丧事在这里叫白事情,结婚叫红事情。俗称红白事情。她是有些饿了,可就是吃不下去。勉强吃了半碗饭、几口菜后就让二嫂拿下去了。她下了地,来到马伯村的灵前,吊唁的人都走了。只剩家人和要好的邻居还在。她跪下,烧纸钱,一声没有只有眼泪。话都在心里呢。你这个狠心的人,扔下我们你自个走了,我们可咋办啊?孤儿寡母的。 大嫂看她跪的时间太长了,就拉她起来回到屋子里。夜深了,马万富告诉大家留下哥仨守灵,其他人睡觉去,明天早上要起早出灵。别人都回去休息了,倪桂平也一个人躺在炕上,以往这个地方是佰村的,可现在这里空了,他在另一个小房子里躺着。一夜没合眼的倪桂平早早的起来,再一次来到丈夫的灵前,跪下磕头,烧纸。支客人大声的说,大伙再看看吧,看后就合上了。大家围上来看着死去的马佰村,蜡黄的脸很安详,没了气血的脸皮紧紧的贴在骨头上。大家闪开,有人拿来了钉子和斧头。于是大家就一起喊着对佰村的称呼:“某某东躲订,某某西躲订……” 天亮了,来帮忙的人们陆续的到了,倪桂平被人用一根很长的红线拴着腰,一头拴在窗框上,怕她的灵魂被马佰村带走。她坐在自己的炕上,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心碎了,悲痛欲绝。 只听“一、二!”起灵了,马佰村真的走了。她放声大哭,院子里也是哭声一片。后屋郭氏的哭声,前屋倪桂平的哭声。这是最悲痛的两个人,撕心裂肺。渐渐的哭声没了,女人们陆续的回屋来。三个嫂子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隔一会几声二提脚响起,这是下葬了。倪桂平再一次大放悲声,杏兰也跟着母亲大哭。不知道是有什么感应还是怎么的。杏兰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哭过。人们也不哄她,就让她哭,因为如果她不哭反到不好,那下一辈子要出哑巴的。倪桂平紧紧的抱着杏兰。一高一低的哭声,揪人的心肺。 (待续) 22005/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