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二十章
在公孙篱快要退出我的生活时,她却不期然打来电话,说要见我。 我说:“你可算是舍得见我了。” “……我要走了,想见你一面,可以吗哥?” “你要去哪?” “青岛,我叔叔在那。” “去多长时间?” “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我爸知道了我们的事,就让我去青岛定居,好好读书,准备考研。” “你爸怎么如此狠心?连亲闺女都不要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说既然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就趁早分开,这不,他非得让我去叔叔那里。” 公孙篱把见面的地方选在了黄河边,并且远离市区。我不想再请她来家里,她也不想让我去她家里,我们都开始回避有可能重新出现的暧昧。 好些天没见面,她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是郁郁寡欢的憔悴神色。她领着我穿过河边的一片树林,踩过一片浅浅的河滩,爬上了河中间的一座小岛。其上水草丰茂,只有几株不大的树日夜在此守望,而凉风习习,景物袭人。 我说:“你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 “我就想独自跟你在一起待上半天,安安静静不受任何人干扰地和你说说话,哥你关上手机可以吗?” 我拿出手机关上,说:“这地方可不怎么安全,最适合坏人作案。” 公孙篱看着我说:“怎么?你怕啦?” 我点上根烟,扶着她坐在树下,说:“我说过这句话吗?” 她双手托腮,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不算湍急却浩荡宽阔的河水出神。我在她旁边坐下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继续后面的话题。有时候两个人的沉默就可以交流,可我和公孙篱现在已然没了这种心领神会的默契。 抽完一根烟,又抽完一根烟。空气没有停止,有风吹过。 我递给公孙篱一瓶矿泉水说:“丫头,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点点头,又忽然飞快地摇头,泪水也夺眶而出。 “又孩子气了啊你?跟我在一起就不能高兴点?没出息!” 她伸手抹去眼泪,但后面的又跟着涌出。 我说:“你真的要走吗?” 她忽然扭身扑进我怀里,压抑不住地失声痛哭。 “我放不下你,我舍不得离开你呀,哥,可我不走又能怎么样啊?” 我轻抚着她的秀发,一任自己的泪水悄然滑落。我知道,在另一个城市里的蓁子,这几天的心情也不好受。她和公孙篱,一个急于要来兰州,一个却急于离开兰州;因为我,要来兰州的迟迟不敢动身,要离开的却舍不得走。 待公孙篱哭够了,我揽着她的肩膀说:“去了青岛,替我去看看大海啊。” 她仰着头,说:“哥,你以后会忘记我吗?” “我想是不会的,只要我活着,就有可能记着你,毕竟,你是我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女人。” “那你说,你爱过我吗?” “爱过!”我向她点点头说:“现在也是。” “哥,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满足了。” “丫头,我,很对不起你,真的,我觉得我在你面前很不是东西。” “我不要你这么说,哥,都不怪你,只怪我不懂事,给你惹了那么多事。”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没有,我是吓唬你跟她的,想逼着她离开你,可一见她那天跟我打招呼的表情,我就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你只能是她的,我斗不过她。” “真的没有?” “是呀!”公孙篱认真地看着我说:“到现在了你说我还敢拿这么大的事跟你开玩笑吗哥?” 我紧紧地搂了她一下,看着不远处一只水鸟飞过黄河,又掠过河滩,然后消失在视线拐不过弯的地方。 公孙篱说:“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地过日子,虽然我恨她,可我也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们的。” “别恨她了好吗丫头?她也是女人,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清楚我和蓁子的关系很快就会到尽头。 她点点头,又恩了一声,很乖很听话的模样。 “哥,工作室的情况现在好吗?” 我苦笑一声说:“工作室出了一堆麻烦事,已经停了十几天了。” “停了?”她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就停了?出了什么事啊?” “我离开兰州没几天,若智就和人打架,让人捅了17刀,差点死去,抢救加上治疗,工作室给垫付了不少钱,差不多是把单位仅有的一点钱全花出去了,另外和变性人的官司我们输了,被判赔偿人家三万元的精神和名誉损失,工作室的汇款被法院截留,用来支付给变性人的赔偿。没办法经营下去,我就只好暂时停了。” “捅了17刀啊?那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现在还不知道,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他家里没出钱吗?怎么让工作室给他垫付医疗费?” “他就一个老娘,应该没多少积蓄,这一次连养老钱都拿出来了,他的朋友也给他垫了些,可他伤势太重,几乎是靠人民币在堵伤口。” “可你给他垫了那么多钱,却停了工作室,这损失找谁去呀?” 我暗自叹了口气说:“工作室本来就经营不善,停也是迟早的事。若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又做不到见死不救,何况他跟我情同手足,我不帮他难道眼睁睁看着死去?” 公孙篱紧紧拥住我的胳膊说:“哥,你心太善了,你这样的性格在城市里太容易吃亏,我真希望以后你能改变一下。” “如果我还算善良的话,那只能是我的母亲遗传给我的,我没权利去改变它。再说了,我如果变成恶人,你还会爱我吗?” 她愣了一下,又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宁可你不善良也不希望你吃亏,可是在心里,我还是希望你既善良还不吃亏。”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傻丫头,天下那有十全十美的事呀?”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啊?” “先这么静一段时间再看吧。” “哥,你这样子真让我担心,我多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英姿勃发激情飞扬地工作,我很喜欢你那样的精神。” “放心吧丫头,你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在平地上卧的人。” 从下午到黄昏,我们气氛融洽相谈甚欢,行将别离的忧伤情绪在彼此的内心隐隐起伏。我几次提议出去吃饭,她说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心情在这样美丽的地方说话,她坚持要到天黑下来才出去吃饭。 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景色宜人的地方也有它的危险之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黄河水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淹没了来时的河滩,并且水位在不停地上涨。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潮水已淹上小岛。想退都没了去路,看水的流速和深度,绝对不可能让我们游过去,而我是旱鸭子,公孙篱只会在游泳池浮水,要从黄河中游过去,只能是妄想。 我们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站起来跑上小岛最高的地方,抓紧一棵树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不知所措。夏天的黄河每到夜晚都会涨水,若是遇到上游下过大雨,涨水的势头就更大,可我和公孙篱谁也没想到涨水会被我们遇及,上岛前我们根本就没想起这些事。 “哥,这可怎么办啊?”公孙篱在河风里因为恐惧而开始发抖,她紧靠在我身上说:“我们会不会被水冲走?” 河水在浅薄的夜色中继续上涨,水面离我们站立的地方不到一米。水势凶猛却听不见咆哮,它们像一个恐怖组织,对任何事物的毁灭总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我让公孙篱紧抓着树杆,我腾出一只手准备打电话报警,在急速划过的夜风里,我发现手机的信号极其微弱,因为风声,我根本就听不见对方的电话是否接通,而每一次拨号,总是自动停止。 环顾四周,才知道这是一个山的拐弯处,差不多属于无线信号的盲区,近处也没有灯火,向西我看不见西固,向东没有市区的影子,甚至于河的北岸我看不到安宁区的所在。 近乎绝望地合上手机,我向河的两岸大声呼救,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抵达有可能路过河边的耳朵,也不知道一直在吹的河风把我的呼喊带到更远的地方还是立即泯没于水中。我听不到别人的答应,风的声音大过我的底气,这是人和自然永远不可比试的地方。 折腾半天,依然没有一点可能让我们生还的希望,只好停下来,把公孙篱紧抱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给她取暖,一只手抓着树,以免站立不稳滑进水中。 尽管是夏天,夜晚的河风依然寒凉,也因为恐惧使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身体不住发抖。 而河水还在继续上涨,像下套期间的股票指数,一点点地接近着它欲吞噬的目标。 放眼望去,浩淼宽阔的黄河像一条长蛇,我们所在的小岛,就是它张开的大口,现在正慢慢地合拢,要把我们的生命终止,然后排泄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忽然我想起蓁子,她善良纯净的眼睛在我大脑中闪烁如晨星,我想不出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也不知她是否还在因为我那些混帐的言论忧伤,或者,在为我们之间的婚姻存续问题痛苦不堪?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现在肯定没睡,这几天,她在睡觉之前总要给我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安心入睡。如果我忽然死去,她会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善良、宽容、温和、坚强、贤淑等一些好女人应该具备的品质都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我却在不断地给她制造事端并伤害着她,想起这些,我就后悔自己利用网络给她的那些压力,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决定停止给她在网上的捣鬼。 公孙篱问我:“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我们怎么活下去。” “我可在想,我终于跟你能死在一起了,这也算是天长地久吧?” “别瞎说!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可是,水都快淹到我们了,黄河每年都会这样淹死很多人。” 风慢慢地停住。我拿出手机,继续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呼救。在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信号里,我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向对方告知了我所处的地方,他们说:马上救援。 我们的生命再一次出现了希望,公孙篱却忽然冒出一句:“我真希望就在这地方能跟你天荒地老啊,哥。” 我搂紧了她说:“别胡想了傻丫头,站好了,别掉下去。” 她的声音有些幽怨:“我知道一回到岸上,我跟你分离的时间就不远了。” 我没法去接她的话,想抽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收起火机,把烟支在手中慢慢地揉碎,像毁灭一个希望或者一场优美的梦。 公孙篱说:“哥,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不会是在梦里吧?” “那次我在办公室受若智欺负,我爬在桌子上哭时,你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还给我一张纸让我擦掉眼泪,当时我就觉得非常温暖非常感动,我能从你的手上体会到一种热和力量,从来没有谁在我受了委屈时这样呵护过我,也没有人让我这样感到有安全感,我觉得你的手才真正是男人的手,很有力,很可靠,后来我就知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你的。” 我笑笑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手搭在你身上了,搬把椅子坐旁边看你的笑话。” 公孙篱撇了下嘴说:“嘁!你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你后来还说过一句话,让我心疼了很长时间。” “哪一句?” “你第一次得到我的身体时,你问了我一句我还是姑娘?你当时让我心里真的像一根刺扎进去一样难受,我没想到你把我一直当很随便的女子,我也从你的话里听出了害怕和不敢负责任的意思,还有一些对我人品的怀疑,后来一想这句话,我就会心疼,你让我身体流血的同时也让我的心在流血。” “那句话是比较混帐,我向你检讨!” “后来有一次我给你使小性子,逼着你说一声我比她好,可你就是不愿意,宁可我去告你也不妥协,哥你知道吗?你的固执让我更多地看出了你的品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你不会因为讨女人的欢心而失去自己的原则,任何女人只要被你爱上,都是能靠得住你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了。” 我忍不住亲了一下公孙篱的额头说:“看来我让别人爱上也太容易了啊?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打动女人的芳心。” 正说着,我们看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了快艇的警灯,然后是马达的的声音。希望和救援同时抵达了这个马上就要被淹没的小岛。 我和公孙篱的身上早已让不知是夜露还是河水的液体打湿了衣服,激动掺杂着寒冷,使我们都有些发抖。 我扶着公孙篱上艇时,眼前忽然一亮,是照相机的闪光灯,我于一瞬间看见公孙篱的裙子早就贴在了身上,凸凹有致性感十足。闪光灯亮过,照相机咔嚓一声,营救我们的警察带来了好事的新闻记者。 江玲给我打来电话问若智的情况时真让我吃惊不小,我想不出这个女人哪来的狠毒和大胆,她问我最近见若智了没有,我说见了,她的声音有些慌张,问道:“他在干什么呢?” 我说:“他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土地中想你。” “……谷主任,你,你这话啥意思?”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他主持的葬礼,他在想你躲在什么地方,要变成鬼去抓你。” “不会吧?谷主任你别开玩笑啊。”江玲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你可真够狠心的,你知道你的人把若智捅了多少刀?” “我,我不知道。我只让他们打他一顿。” “可你给他们出的钱不仅仅是打一顿的吧?他们都提着刀,若智被捅了17刀,刀刀致命。” “17刀?……17刀?我没想到啊。”江玲有点变傻,我甚至听见了她牙齿相互敲击的声音。 “你现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告诉你。” “你的电话显示你现在新疆,我劝你快点投案自首,你已经被全国通缉你知道吗?” “……”她挂了电话。 在后来很多反省自己的日子里,我像于百无聊奈中翻检唯一的旧书那样回味着我跟蓁子的分手。我知道这是我此生永难释怀却又无法说清对错的事件,尽管内心不情愿离开她,却在意识中一次又一次地让她远离。甚至我认为,最后的结果之所以简洁明了,完全可归结为天意,因为,蓁子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兰州。 那天早上我还在沉睡中,就被周洁恨铁不成钢的电话弄醒,她问我:“你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没干吗呀,我就在家里睡觉。”揉揉眼睛,大脑清醒了许多,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公孙篱被人营救于河心小岛。 “你还不老实,报纸上都报道了你昨天晚上的事迹,你还抵赖?” “我睡觉也有报纸报道?这也太无聊了吧?” “你去找一份报纸自己看吧,头版头条,还配了大副照片。” “看来,我也成了名人了啊?” “谷子我给你说,蓁子今天要来兰州,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看见那份报纸,最好你让她呆在家里不要出门,等明天这期报纸街上看不见了,就赶紧跟她到棠城去把婚事办了。” “她来兰州干什么?她也没给我说呀。” “蓁子昨天给你打过很多电话,打不通,晚上又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焦躁不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你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说她不放心你,今天要来。” 昨天晚上被救上快艇后,我心里就一直激动不安,我知道自己又能活着见到蓁子并且看她宽厚温和的笑容,把公孙篱送回去,我赶回来时已过了12点,饿着肚子就给蓁子打电话说:“蓁子,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当然啊,我得回来给你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记得给我要打电话了?” “我差点回不来了,这不一激动就给你打电话说一声吗?”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回来干什么?” 一腔热情就这样被蓁子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事后分析,其实这是她把我等了太久忽然知道我还活着而产生怨气的正常反应。 我下楼去拿了那份兰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头版果然是一副大照片——我神情专注地搀着公孙篱上艇的那个瞬间。旁边还配着大标题:情侣被困河心岛,民警夜半施援手。 新闻内容和图片都没什么出入,可我想不通就这么一点事,怎么可以上头版并且被无限放大,难道在新闻的淡季媒体就可以无聊到如此八卦?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快中午时蓁子才到,这之前我收拾了房间刮了胡子顺便也处理了那份有可能给我带来麻烦的报纸。蓁子进门时冷着面孔,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是那份有我“事迹”的破报。 蓁子没有入坐,直接到了阳台,傻了一样地站着,那份报纸被她扔在茶几上时,我的大脑就嗡地一声,让我的思维开始停顿。 任我如何问候,蓁子就是一声不吭,我怕她在阳台上重演几个月前的一幕,就把她推进屋子,说:“我们下去吃饭吧,我在等你一起吃呢。”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几圈,忽然停下来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站着没动,她的走动让我心里惶恐不安。 她又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喉咙干涩:“我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报纸没冤枉你吧?” “没有,一切属实。” 蓁子停下来,看着我,我能感觉我与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四周极静,静得我只能看见蓁子白色的衣裙在抖动,恍惚中,我发现蓁子的心脏像瓷器一般慢慢地裂开。 我看见蓁子挥动了手臂,然后,是两声清脆的巨响。接下来,蓁子让自己的右手放回到原处,她的衣裙不在抖动时,脸上是杀手一般的冷漠,而我的脸上烧起来,随之是无可名状的疼痛。 她打了我两个耳光。 我说:“你打完了吗?” 她不说话。 我说:“我能不能解释一句?” “既然一切属实,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也没兴趣听。”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就是没有热量。 “那,我就不解释了。”我低下头去,看见她今天穿了一双平底的休闲皮鞋,淡青的颜色,而款式是我喜欢并推荐给她的一种。 “谷童,现在我郑重告诉你,”她看着我,语气清晰有力,像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在播发一条重要新闻:“我们彻底结束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蓁子驾车慢慢地驶出院子,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肚子里出现了几个工人,他们提着刷子和灰浆,在我的心脏上一下一下地刷着,像粉刷一堵裂缝四布斑驳不堪的土墙,当墙上被刷满白色时,它遮住了土墙后面的院落以及院落之后的村庄,工人们准备再刷时,他们的眼前却是一片空白。 那些灰浆用石灰打成。 我终于查清了《和中国文坛翻脸》一书的出版过程。奸细或者说小人就出现在我们四个人之间。 我给米二打电话说:“当初你拿了多少钱的写作经费?” “分两次给了我两千,当时蓁子给我们提供了多少?” “一万,这钱说的是你们三个人共同使用。” 米二说:“可某人说他只拿到五千。” 我不由一笑,说:“他说自己拿了多少没用,蓁子手上有他打的条子,蓁子也不会给我撒谎。” “那他是什么意思?想吞这一笔那也得看是谁的钱是干什么用的,人穷不能乱咬啊。” “行了哥们,这些事你我知道就可以了,另外我告诉你,书我查过了,也搞清楚是谁拿去出版的,但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 “我早就知道不是你,老谷,我希望咱们还是哥们,不要因为我曾经对你误会怨恨我。” 我说:“清楚,我不是那样小心眼的,我也知道你指望这些版税救急,可我现在帮不了你。” “我知道你的处境,”米二犹豫了一下又说:“有个事我也许不该给你说,但我不吐不快,早上林处一来找过我,说书是你出的,让我不要再跟你来往,还说我们如果是朋友的话他就跟我绝交,让我给轰出去了。” 其实我只所以给米二打这个电话,是因为这之前我已经和林处一沟通过了,但我没想到他会先声夺人,他说:“谷老师,书出了就给我寄本书过来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那个王八蛋把书出版了,我正在托北京的朋友到出版社去调查,我打电话就想给你说一句:把蓁子的一万块钱还给她!” “我拿什么还她呀?这钱又不是我一个人花的。” “怎么拿走的就怎么还她,这话我只说一遍!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人性。”不等他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我掐断。 这么做的时候,我原本指望拿点版税来救急,可我终于被人弄破了最后的一点希望,而我身上仅余下100元钱,我不知道这点钱之后的午餐盛在什么地方。 那次我们的汇款被变性人申请法院强制拦截后,我给有可能支付我们稿费的媒体都发了邮件,希望他们能把稿费汇入我的银行帐户,可很多天过去,我的几个存折上余额依然保持在5元以下。 可是仅有的100元也没让我掌握多长时间就化整为零。公孙篱启程时,打电话要我一定去车站送她,也许我们经历过一场生死,她更看重我们之间的情分。她说她没让自己的父母送,只想在兰州的最后几个小时,能跟我呆在一起。 在南关什字和她汇合时,果然只有我一个人送她,我跑进商场给她买了一大包食品饮料之类的东西,又在车站的茶座里,陪着她说话,她说:“你来送我,她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问她:“谁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话出口了,我忽然想起来她说的是蓁子。 她说:“就是她呀,那个准备和你过日子的蓁子。” 她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口,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蓁子,两次和她分手都因为公孙篱,但公孙篱却始终蒙在鼓里。我说:“我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停了一下,我又说:“丫头,到了青岛,就好好看书,一定要考上硕士,到时候我去你读书的大学看你。” “我会的,哥,我也希望你和嫂子过得幸福。” 列车启动时,公孙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我大喊:“哥,我会想你的!” 我一脸灿烂地向她挥着手,只有我知道,我脸上的笑容无比僵硬,像一层干了的油漆,带着些不自然的表情显示油漆的好质量。 这是一次兰州直达青岛的列车,它会在前方走走停停,行进在它永远不敢违背的道路上。现在它尖叫着飞奔而去,它带走了我曾经的爱情和女人,这之后的日子,它们永不再现,在我记忆中,将会是一个传说或者历史。 火车看不见时,我的眼前只剩下两条铁轨,它们蜿蜒东去,一条通往青岛,另一条,也通往青岛。 走出车站,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不足让我坐公交车回家。 是夜,我在日记中写: 今天公孙篱走了,因为我们之间无望的爱情,她去了青岛,从此不再回兰州。这之前我失去了蓁子,她误会了我和公孙篱在河心岛上的约会,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公孙篱只是为了向我告别。但这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后果并把委屈深藏于心中。 我身上所有的钱不足以吃一碗牛肉面,明天,我的饭票在哪里? 想念蓁子,她依然让我牵挂。 饥饿从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开始。 街心花园里的鲜花开了,可它的芬芳和娇艳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只有一场早就立案却迟迟不开庭的官司和囊中的一空如洗。 中午做饭时,才发现剩下的米仅够我喝一顿稀饭,很长时间没给厨房里添置过东西,油盐酱醋也大致能用三天左右。 让我不可容忍的是菜炒到将熟未熟时没了液化汽,任我怎么点火,它就是不肯坚持着让我把菜炒完再咽最后一口气。 我忽然暴怒,抓起液化汽罐就扔进了垃圾道,然后,我砸碎了所有的瓢碗锅盆,折断所有的筷子。我无法忍受,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凄惨,我为什么会如此凄惨?是我太懒惰?还是天生就该挨饿? 下午我把家里和工作室的旧报纸整理了一下,加上一堆啤酒瓶,居然卖了几十元钱。这一点收入让我有些略微的兴奋,至少,最近几天我有饭可吃。因为这一点,我把家重新收拾了一下,以期发现还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西,但结果让我失望不已:除了书和电器等一些日常用品,我没找出任何看着没用的东西,而那些书,从进我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们会比我活得长久,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拿他们换钱。我尊敬书籍和文字,一如我尊敬自己的父母。 饥饿到来的第一天,我在晚上时吃了唯一的一顿饭。明天我不会挨饿,,所以我需要一瓶白酒来释放自己。一海碗烩面片就着一瓶白酒,我吃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只是酒喝了不到三分之一,我的身体就开始发飘,像一片树叶在微风中的独舞。我拎着酒瓶,跌跌撞撞地走在店铺林立的街衢,我不知道我想去那里。路过酒泉路的一个垃圾场,我看见一群人在有说有笑地从垃圾中翻检着可以为自己利用的东西,他们的脸上是专注和欢快,刨出一个值钱的东西,他们总会露出比别人多挣了钱的笑容。西北师范大学一个矫情的诗人曾经写诗说这些人“充满了叹息”,我真为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和诗句脸红。拣垃圾就一定是充满叹息吗?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笑不能充满愉快? 我忽然想,我如果把自己当做垃圾躺在他们眼前,会不会让他们眼睛一亮快速地拣起来塞进垃圾袋? 这么想的时候我揪住一个老头做了提问,对方看着我的醉态,说我不拣你,你就是垃圾我也不拣,我可以拿走你手上的酒瓶。 我豪不犹豫就把手上的瓶子塞给了老头,想了想,又夺过来猛灌几口,才又把酒瓶递给他。 晃悠着走出很远,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跟着他们去拣垃圾多好!无忧无虑,能拣够每天的饭钱就有了和他们一样的快乐与满足。 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一想法,如果真沦落到这地步,我还不如一死以谢天下! 看见一部公用电话,我顺手就抓起来拨了一个号,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电话,因为烂熟,那一串数字在指挥着我的手指跳动。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轻轻喂了一声,我忽然听出这是蓁子,我想不出该给她说什么,我沉默着,像个失语症患者。她又喂了一下,等着我说话,我却无意识地放下了话筒,轻而缓慢,似乎怕弄坏了电话。 我开始为自己的一日三餐发愁。 我从早上出去找工作,直到黄昏,也没一份适合我目前可干的事。为了活命,我放下了一个读书人的斯文和虚伪,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劳动人民的模样,走在大街上,我很快就会被人流淹没,在此前,我长发长须,就连卖菜的小贩也会在我光顾他的生意时搭讪一句:“师傅是搞艺术的吧?” 我的外包装有着强烈的标志感,尽管我从事的工作与艺术无关,他们还是要把我硬往那一个群落里归纳。 我只需要一个临时的工作,能够每天或者每周接算工资的那种,我不想去大单位的原因是干够一个月才能拿到工资,而我的生命忍受不了如此漫长的饥饿。我也不可能长期再给人打工,我是在等待机会,等待着东山再起的一个日子! 我去了车站、搬运公司、建筑工地等等我认为可以只需要体力并且工资会随时结算的地方,但他们看我一眼就否定了我的求职,他们职业造就的慧眼看穿了我的体质和力气不具备干这些重体力的勾当。我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能耐在脑力上?但思想上的东西能给我换来当天的面包吗?我心里压根就没谱! 我找过送水送餐送菜送煤球之类的配送机构,但他们提出必须交1000元押金的要求让我直想撞墙。 我甚至想去某个单位的食堂或者饭店做厨工,就算他们每月一付薪,我的吃饭问题也不用发愁。但我无一得逞,在那些人眼里,我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是的,在体面人眼里,我曾经也算体面的人,在不体面的人眼里,我现在就是一个不体面的穷人,他们有资格对我表示鄙夷和厌恶,他们在这个时候比我有钱。尽管我读了远比他们多的书,学历在他们之上,但在特殊时期,我并不能和他们一字并肩,也难以拿这些当饭吃。 饥饿面前,人人平等。 连续三天,我见识了太多的白眼和拒绝,然后,我无功而返。 我彻底失去了找工作的信心,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怀疑,三天的奔波徒然增加了我越来越多的怯懦、迷茫和疲惫不堪。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和我境遇相同的诗人黄仲则,他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身上的几十元钱很快就被花完,我每天只以两元钱一碗的牛肉面充饥,也不能使我的那点钱长如流水。牛肉面的尽头我看不到未来,清汤的底下我看不见希望。 这期间我交上了一个疯子朋友,他每天在中山桥一带的黄河边散步和歌唱,然后他拣食垃圾桶中的东西,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他拥有一个同样是疯子的情人。 那天我坐在黄河边看水,他嘿嘿怪笑着走过来说:“你是要找地方跳下去吗?” 我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我知道你想跳,你想跳我还不挡你,不过这地方水浅,你从那边跳下去我才有兴趣救你。” “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你跳啊,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不过跳的时候要先给我十块钱哦。”他在我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比画着,神情暧昧。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我想跳的时候就不需要你救。” “我救了你你就要给我钱啊,谁的死不是死给别人看啊?你能死给自己看吗?反正死了还要再生,你就让我救你一回好了。” “那你跳下去我救你,你给我5块钱就可以了。” “我不嘛,我不跳,你抢我生意,我要比你多挣5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