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耕
 (1) 还没到雨季,石缝里的青苔发了酽绿的芽。一根根象泡过夜了的黄豆芽,顶头的地方泛出毛毛的青色。 铧犁骑着泥土的背部,沟出一条长长的线来。尖的铧口,闪烁着星眼一样的光芒。照得老牛有些发困。 哈拉子一开,老牛的鼻头喷出长长一口气。“扑滋滋”倒挂着几丝稠密的唾液,贴在鼻梁的四周。 傻耕的裤衩破了个洞,早上出来的时候还只有铜钱纸一般大。犁地时蹲时跪,起身时使劲大了一头,小洞给拖成了一条口子。傻耕怕他的羞处不小心露出光,随手从田埂里拔出根柔软的纤草把那洞口子给抓握捏紧了,打了系扣给结了,刚好拖在裤衩下档的地方。 “喂,傻耕,今天你媳妇没给你吃饱啊。” “管你们球事” 傻耕狠狠抽了老牛屁股一鞭子,倔牛撅起踢子,吭哧,往后一掀,傻耕撑着铧犁的手掌疼得裂开一样。 一个牛啃屎他倒栽在黄泥地里。嘴刚半开着。泥糊了一嘴。 “她娘的” 傻耕气呼呼地砸了手里的鞭子,冲到田埂。 几个孩子哈哈笑了起。他阴着脸轮起一圬泥就砸了过去,冲着他们一顿狂吼。那群孩子象打散的麻雀一样一轰而散。 田塥边有一块大大的青石板。傻耕光着脚板,一身污泥,直直卧到那石板上。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用儿子旧课本裹的烟卷。用打火机给点了,辛辣的烟味呛进咽喉里。他咳嗽了几声。 眯起眼睛,想起媳妇给他揉烟卷的场景。嘴边溜过一丝笑。 傻耕的媳妇是放牧人路过村子扔下的。当时这女人病得厉害,在村里的破庙里饿了整三天,傻耕从村东头喝了一顿燥酒,躲避雷电藏进破庙,听到有女人呻吟声。他吓了一跳。当时已经是日落暮重的时候,光线昏暗,揉着半迷半朦的眼睛,傻耕看到墙脚有一团黑黑的影子。他试了几回终于迈出了腿去。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第一个念头,这女人快要死了。不要去管麻烦事,这世道能吃饱养活自己已是难事了。可在他扭头要走的时候,那女人“喂----”的叫了一声。 声音象蚕蛹一样轻轻悄悄蠕动了一下,傻耕的心里象扎进了一根粉头的小刺,说痛不算痛,说不痛吧,又涩涩的梗着难受。 他回头看到一张素白没有血色的脸,脸是心形的,好象一挥手就会把它给击碎了。傻耕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那个女人已经让他背到了自己的炕头上。 傻耕蹲伏在灶火前,一口铁锅热热腾腾冒着气,里面煮沸的白粥发出米的清香。这口锅打傻耕他娘过世后就没再染过火气。到是从这个后来成了她媳妇的叫氲的女人为这口铁锅重新又给开了一回戒。 (2) 傻耕躺在平坦的青石板上,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外面挣脱着窜出云蔓来。热辣的太阳,火红火红地照在皮肤表层上。傻耕一根烟没抽完,眼睛凹陷呼噜声就在田埂间响动了。能够顶着日头睡着,这也算是傻耕的本事了。 睡了多久,没人注意。农人最大的欣慰就是不用担心有谁会跳出来跟你计较时间。只要你愿意,白天做什么黑夜做什么,哪黑哪歇都是由自个儿说了算。 傻耕睡着的时候,左眼一直在跳,他迷迷糊糊地用手去挠了好几回,一直没有结果。左眼就不歇气地追着他的梦跑。傻耕心里烦燥地想操起一板砖就给它砸过去。 “你他妈的,别追了我成不成?再追,老子扁你” 右眼反正闲着,看着它们闹,表面安静着,心里开心得不成。真所谓一眼看花开花落几时休,一眼望穿天涯苦旅万种愁。 傻耕常常有种很奇怪的念头,做梦的时候,以为在现实。铁板铆钉的事情反而象是做梦。就象氲娘已经跟他过了很长的一段日子,他通常还是以为躺在他身边的女人那是梦里的田螺姑娘。并时时在梦里窃窃地偷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让他这个傻汉摊上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村子里别的人,特别那些长舌妇可不这样认为,氲娘可不是个什么好女人。那小傻耕左瞅右瞧也不象是傻耕的种。 傻耕不止一次听到村里人的议论,第一回听到的时候,他喝了个大醉。回家一脚踹开木板门。从炕上拽起半裸着身子的氲娘,爹娘地乱骂了一气,又操起赶牛的鞭,狠狠抽了她几下。女人雪白的身上顿时成了一条条的五花色。氲娘吭也没吭一声,默默把他待候上了床,守了他一夜,把他吐得乱七八糟的圬垢一点点清理干净。 傻耕半夜渴得厉害,爬起来。看到氲娘坐在一只矮矮小小木板凳,靠在墙角睡着了。纯色的背心渗着鞭落的痕迹。腥气的血,喷得傻耕退了好几步。他走了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她嗯的哼了一声,象只小猫。傻耕心里微微颤动。原来这就是柔情。 “疼吗?” 在床上,氲娘的背朝着他。身子象一片落叶一样抖缩着。他只是听到她咽喉下吞咽的呼吸声。一个从来不抱怨的女人,别个男人会再忍心责备。傻耕抽了半宿烟,屋子里的烟味与酒味交杂着,恍惚间,他好象听到梦中有一声音直冲着他而来。这声音从心脏的位置穿过,急驰着奔向骨骼,然后朝着骨髓的地方,扎了个小小的洞穴。他感到一种震动的麻木。 他伸手把她一把揽了过来,身子贴近的时候,彼此的体温成了互换。他感到惊讶。女人的身体原来是可以这样从冷冷变得软软的。 (3) 傻耕醒来的时候,月已经出来了,那是下弦的素月,不是很亮,但是足够清澈。傻耕揉揉了眼角上挂着的睡意,擦了擦嘴角边淌下的涎水。 刚才做什么梦了,他从青石板上撑起来。回过头,好象听着身边有嘟哝声。“壁虎。”他提起脚死死踩了下去。想象脚下正爬着一只壁虎。一想到可以把壁虎的尾巴踩掉一截下来,他格外地兴奋。兴奋得有些发搐。记得有一回,也是在田里,他看到一只壁虎缓慢地在自己面前爬动,他本想抬起脚来迈过它,可它老亘在前面。傻耕的脚提到半空,实在支撑不住,脚掌就落了下去。听到滋滋的气泡声,软软的皮肤象卸了气的车胎,压在他的脚心处。傻耕低头一看,一股黏稠的绿汁染在布鞋底上,断了尾的壁虎拖着残肢一瘸一拐地窜进草丛不见了。傻耕拾起它拉下的半截尾巴,感到上面还有些许余温。 他回到家里,氲娘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啊的叫了一声,宝贝把它抱在手心里。“这东西我喜欢。”他傻傻望着她,奇怪了,什么东西不可喜欢,喜欢这玩意。 以后,他一直想再踩上一截壁虎的尾巴,却一直没有机会了。 没想到今天又遇到这样的机会,只是天已经黑,月光眩晕。他看不清楚,下面倒底踩着了一只什么样的尾巴。他只是狠狠在踩了下去。感觉到那细细的脆骨的断裂声。嘎崩一声,拦腰截了。他迷迷糊糊沉下身子,去寻找那断下的尾巴。光线太暗,一牙月只散出淡淡的光芒,他拿出手去摸,柔软的芡草,尖尖的石子。他摸到一截圆圆粗粗的小棍一样的东西,“今天这家伙有这么粗大啊。” 他正奇怪什么样的壁虎有这样健壮的尾,肯定是只壁虎王了。他想到有些激动,想象氲娘脸上的光彩,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把那指拇大的东西抓在手里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是什么?他眯着眼睛,把它举过头顶,借着月光。好象不是壁虎的尾巴。是什么呢?摸上去有些软气。管他妈的是什么。他顺手把它塞进了裤兜里。一摇一晃地离开了田埂。 路上,傻耕遇到全顺和二狗,他们打趣地叫他:“傻耕,又赶着回家摆弄你老婆啊。”傻耕说:“摆弄个球,都老嘴老脸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傻耕心里暖暖的,不知道为什么了,一想那个女人,总是按奈不住。 “那喝两盅去”傻耕拎拎了那条倒垮不垮的裤子。跟他们拐到了村尾的一家小店里,要几碟小菜,一坛老白干里舀出几斤来,几只脖子扬头灌了。酒下肚后,脸色顿时湿红,说话的声音也粗壮起来了。 全顺喝得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脸上的红疙瘩越发红了。“妈的,傻耕,凭什么你有那福气。我也三十多的人了,连正经女人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我拿二车煤换你老婆一晚。干不干” 傻耕的火一下毛了。他叭地摔破了手里那只青花碗,里面的酒撒了一地。他揪起全顺的衣领。一拳就冲着他椭圆的鼻头锤了下去。象压一只壁虎。 “日妈的全顺,老子不把你的鼻子给锤扁成这样。”傻耕,想也没想把裤兜里的“壁虎尾”给掏了出来,啪地摔在桌上。 “啪” 全场五、六个人全静了一来。傻耕的眼睛凹陷,发着火正瞪着全顺那张猪腰子脸。他听一下子没了动静,低头一看。 原来木扳的方桌上不是壁虎尾,而是一只人的手指。 氲 
(4) 氲娘不相信别人的话,包括村长和公安人员的话。她只记住了傻耕的话:“我没有干过。” 她从县里的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这衙门口摆着的一对石狮。它们鼓着眼睛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看了它们好几眼,心里说:我一定要回来接我男人回去。 她当时穿着一件细碎花的白色的衬衫,这是去年跟傻耕赶县城,傻耕卖了一亩烤烟给她买的,当时她不舍得,在柜台前看了一眼,拿在手上比划一几下就放回去。后来,要回村前,傻耕让她在车站等他,说办点事情。回到家里,傻耕把衣服悄悄放在了氲娘的枕头上,佯装出去割牛草。氲娘煮完了猪食,回屋子里倒水喝。一眼看到了碎花的衣服。心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 那晚,氲娘得到傻耕让人抓的了消息时,已经是半夜。平常男人上哪里去,女人自是不过问的。半夜里,柴门惊醒,张二婶在外面叫:“傻耕媳妇,快出来,出大事了。” 打着松明,她看到傻耕被村里治保人员给反绑了,站在村里的大场坝上,有几十号人围着。傻耕脸上全是灰烬。嘴角有些血迹。她想奔向他,有人把她拽住了。村治保主任说,“小三泉给人杀了,怀疑是傻耕干的。” “小三泉不就是那个成天吃喝嫖赌的小混混吗?死了不是很好。但干嘛绑我家傻耕。” “他的小手指从他裤兜里掏出来的,有很多人可做证,还有,他的鞋底染着小三泉的血。” “傻子,倒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老婆,我真的不知道是人的拇指。” 事实上,后来很多调查取证的过程对于傻耕来讲都是没有道理的。但没道理的事情通常会很多,而不仅仅是一项或是两项。 氲娘定下来要找人打官司以后,整个人象变了一样。一个极度沉默而脆弱的女子会经过一晚,突然发生质的变化。甚至包括是身体上的变化。 比如,她的静脉形状的变化。她的静脉突然地变得很坚韧,有些象蒲草。 她把自己身体上的这一系列的变化归于对傻耕的回报。在她最困难无助的时候,一个最平凡而简单的男人走近了她,把溺水的她给淘了出来,给她了一瓦栖身之处。 终于能够给这种知遇做点点回馈,氲娘很高兴。哪怕也许她所有的付出没有任何效果。 (5) 氲娘与树生第一次见面,是个夏日的的午后。汗水浓密,她的淡花小衫浸着丝丝汗渍。她在律师事务所前等了整整三天。 树生出差回来,进大门的时候,门卫说:“徐律师,有个乡下女人等了你三天了。” 徐树生转过头朝着门卫指的方向,在大门左侧的屋檐下,有个女人,脸晒得红红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眼神的方向。 他走到她面前:“是你找我吗?我是徐树生。” “您是徐律师。我叫宛氲娘,我有官司找你打,大家说你能帮助我们。” “来吧,跟我来。” 徐树生几乎没有主动带客户到办公室的习惯,一般都是提前预约。或许是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童年熟悉的雨后青草泛滥的甜腥味还是她执着而平衡的眼神。 她与他交谈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使树生想到童年的时候,在家乡光着腚子在沟里洗澡时那缓缓的河水。 她是个乡下女人,又不象一个乡下女人。她那种平稳而柔和的声音让他感到在热热的午后尤其的合适。他听着听着,还下意识地取下了眼镜,闭上了眼睛。 那是乡下紫薇花盛开时,花蕾从树梢尖上滚翻下来的声音。当年,赤裸着胳膊爬上树叉上掏鸟巢的时候,鼻腔里就会窜入一股股甜丝丝的气息,树下丫头会冲着他大叫:“哥,你慢点点。” 这个叫做氲娘的女人,那天从他办公室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的手紧紧握了她的手一下,感觉到她的手也回应了一下。他楞了一下。一个乡下女人哪来的镇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