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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归鸟·文
让我们看一看克利斯朵夫的艺术生涯的历史。 克利斯朵夫在孩提时代接受了祖父米希尔的启蒙,米希尔为克利斯朵夫讲的关于征服欧洲的科西嘉的故事,在孩子的心中埋下英雄主义的种子。也是米希使克利斯朵夫初次接受了音乐的震撼,让孩子聆听到美妙的大风琴奏出的乐曲。米希尔的旧钢琴则让克利斯朵夫有机会表现出让人惊叹的音乐天赋,米希尔和曼西沃(克利斯朵夫的生父)把孙子推荐到宫迁为雷沃博公爵演奏,克利斯朵夫被大公爵半取笑半亲热地称呼为“再世的莫扎特”。曼希沃这位名声狼籍、落魄潦倒的酒鬼,曾以异常严厉的音乐教育方式使克利斯朵夫磨砺出严谨的演奏技法。米希尔与曼希沃发现并启蒙了一个旷世天才的胎胚。而高脱费烈特舅舅则对已初踏艺术之旅、好高鹜远的少年时代的克利斯朵夫说:“音乐必须是内心的、自然的声音”,“一个人应当做他能作的事,竭尽所能(Alsichkann)”。这三位辈,一个人使克利斯朵夫在音乐艺术道路上起步,一个对克利斯朵夫的天才进行了初步的规范,一个暗示克利斯朵夫要竭尽所能地、真诚地走完他的艺术之旅。他们均对克利斯朵夫的艺术生涯产生了无以估量的作用。 克利斯朵夫是因为真诚而叛逆,因为强力而叛逆,因为热情而叛逆,因为光明而叛逆。 叛逆的心灵更容易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现实。当反抗之手撕下人生与社会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残酷的生活立刻抓起锹在那个叛徒心魂中血肉横飞地铲挖,直至使这个以反抗为乐事的心灵有它该有的广度与深度。至于这个心灵在铁锹的肆虐下是死还是活命运倒不在意。 克利斯朵夫到了青年时代,血气方刚,精力洋溢,“强烈旷野的力在胸冲撞奔突的骚乱,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挣扎图求生长的苦闷”,是青年时代克利斯朵夫的精神徵记。克利斯朵夫诚实的目光使他看到德意志艺术“大半是谎言”,“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净的真理”,克利斯朵夫认为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芒,以及街头则下之的那些浮华感伤的歌曲作家,“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他们的愚蠢像一团浓雾似的包围着作品”。对德国艺术的感情的幻灭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疯狂地滋长着艺术虚无主义,他咒骂德国的流行乐作者:“喂,池塘里的蛤蟆们,你们静一些行不行?”连巴赫、华格纳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也变成了牛鬼蛇神,克利斯朵夫认为是德国的民族性让他们空洞、枯索、卖弄、粗豪、专门炮制幼稚又老迈的艺术,野性毕露的粗人与装腔作势的小姑娘的艺术,克利斯朵夫痛恨他们,于是就像一头看到不顺眼的东西开始汪汪叫的猛犬一样起来反抗,克利斯朵夫唐吉诃德式的可笑又英勇的斗争,便是这样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可是克利斯朵夫没有意识到“他如同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无情无义地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武器还击母亲”。克利斯朵夫一厢情愿地认为音乐应该真诚地表现力量、讴歌战斗、赞美热情,他的狭隘的音乐艺术观和狂野不驯的态度,得罪了乐队指挥,触犯了演奏家,惹恼了歌唱家,克利斯朵夫对听众的讥讽更是苛刻入骨:“要拍手,等热闹结束来的时候再拍手吧,那些段落原来是象莫扎特说的:为驴子的耳朵写的。”连批评界也遭受克利斯朵夫的炮轰,克利斯朵夫“把同业骂了个体无完肤”,结果受了批评的人们终于举起镜子,把克利斯朵夫批评、咒骂他们的狠毒的光线,向克利斯朵夫反射回去。音乐界的同行的冷落、厌恶、在亲王面前的失宠、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抱复性的批评如支支利箭,射向克利斯朵夫的的心窝,克利斯朵夫在打击下“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不必再感觉,不愿再看见,不必再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卑的人生挣扎”--便是受了重创的克利斯朵夫的吟呻。这头猛犬终于被众人打落到水里,“每个人都拼命把他的头揿在水底下”。克利斯朵夫第一次体会的到真正的孤独与痛苦的恐怖。 而克利斯朵夫旅法,亦左看右看,越看越不忍卒睹。他在法国不久就嗅到音乐界中也弥漫着让他讨厌的味道。他觉得法国的音乐像株体态婀娜的蔓藤似的植物,它第一就离不开文学,它纤瘦,贫血,满头珠翠,造作,充满了滑稽可笑的形式主义,克利斯朵夫将这类音乐的作者们比喻成“想用蒸馏器孵化出小妖魔的博士”,这些“博士们”最终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的音乐闭耳塞听,把头扭到了法国的文学那边。而法国的文学也让克利斯朵夫痛苦。法朗士与巴莱斯“在花房里培养的橘树、心头开发的娇弱水仙”让克利斯朵夫感到单调、浮华;法国的女性作家写的书则让克利斯朵夫感觉“她们多半是为了勾引男子而写作;在书中如在客厅中一样扯谎,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和读者们打情骂俏。让人读了闻到一股俗不可耐的香味和甜味。”克利斯朵夫在法国看不顺眼的东西太多了!最后,克利斯朵夫对法国的艺术与观众讨厌到极点,同时重新陷入了孤独。 克利斯朵夫二次陷入孤独,但他在孤独中认定了自己所钟爱的音乐艺术样式--真诚、热力奔涌、钢花四溅、充满天马行空般的自由意志的阳刚的音乐--它是跟当时的德意志与法兰西音乐界流行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克利斯朵夫对德国及法国艺术界的强烈逆反心理,让他最后对艺术作了与当时潮流完全相反的选择;同时,克利斯朵夫通过安多纳德与奥里维结为挚友。这位法国诗人在克利斯朵夫热烈至则的艺术心灵中注入宁静高远的元素,他如湖一般平静,如地下河般深沉,他的人生虚无主义一方面使他劝克利斯朵夫抛弃荒唐可笑的民族主义思想,一方面用自已的谦卑、隐忍、和明智对克利斯朵夫进行潜移默化。他是克利斯朵夫在艺术与生活哲学方面的导师--尽管他的学生很不肖。奥里维与克利斯朵夫的二颗心等于一颗,罗曼罗兰曾用巨大篇幅倾诉他们之间的充满真情厚谊、亲密无间的交住。他在暴乱中殒命不久,克利斯朵克利斯朵夫又经历了一场情欲的飓风,密友的亡故和与情人的忍痛分离,让克利斯朵夫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精神磨难,那种孤独、寂寞、痛苦差不多把克利斯朵夫心中的一切都摧毁了。命运之神当时彻底把克利斯朵夫打翻在地,并用孤独、寂寞、痛苦、贫困之鞭拼命抽打这头日尔曼牛,命运对抱着强烈反抗心理的克利斯朵夫的积怨,全面暴发——生活有时像一只狠毒的大螃蟹,掐住已毫无抵抗力的心灵,便用巨钳将骄傲、尊严、自负等心灵外壳连血带肉地剥下。克利斯朵夫接受了这只狠毒的螃蟹的毁灭,也接受了它的造就。 克利斯朵夫在德国与法国的艺术界体会到的孤独促使他为自己界定了理想的艺术疆域,为自己划定了以热情、真诚、光明、力量为主旋律的艺术创作范围,奥里维的逝去,情欲狂飙给克利斯朵夫造成的最深重的孤独与痛苦,则彻底升华释放了克利斯朵夫天才犷野的心魂,并把音乐与艺术的本质展示给克利斯朵夫,最后克利斯朵夫与乐神合而为一,在光明宏远、活力四射的艺术境界里享受极度的创造的欢乐--“克利斯朵夫成天累月地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只要轻轻撩拨一下,微风为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萌芽滋长出来。”此时克利斯朵夫所经历的痛苦,都已成为他创作灵感之源。而晚年的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爱情及葛拉齐亚的逝去,并未给克利斯朵夫带来痛苦。他的生命最后的孤独使他总结了一生的艺术创作,克利斯朵夫完成了他一生中成就最高的两部音乐巨作:《平静的岛》和《西比翁之梦》。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奋斗道路上,饱受命运的巨斧与烙铁的砍斫、焚烫,而命运最终只能眼巴巴看着克利斯朵夫高举协调了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三种不同风格、“宛如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飞翔”的音乐宝藏登上奈波山。由于克利斯朵夫的无畏、执着、热情、探索、毅力,克利斯朵夫最终铸造出光辉灿烂的乐章,完成了与乐神合而为一的过程。 克利斯朵夫的真诚与激情是他艺术生命的终极动力,是他自己有时也不能驯服的蛮狮。他直来直去,为了虚伪而真诚,为了真诚而虚伪,为了上来而下去,为了下去而上来,为了丑化而赞美,为了赞美而丑化,为了得到而失去,为了失去而得到等等进退自如的人生技巧,始终不是克利斯朵夫生存与奋斗的策略。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时代如同西班牙街上的奔牛一样,用它的性格利角冲撞他所厌恶的艺术形式与他艺术观不同的法兰西与德意志文艺界人物,为开拓、划分自己的艺术与人生哲学疆域奏响了战斗的进行曲。这是一场精神的参孙与庞大的艺术意识形态的一场角力,参孙没有退却,也未见得社会艺术意识形态的败落,倒是克利斯朵夫于中年时期经历情欲飓风后,陷入几乎使他窒息而死的孤独与痛苦。也是痛苦之犁割开他心灵的土壤,释放出崭新的创作清泉去灌溉那片孤寂的、但可以使克利斯朵夫艺术生命纵横无羁的土地,直至长出让克利斯朵夫个人也惊叹为“这是我写的吗?”的音乐艺术绿色。 ——一个人时否是真正的艺术家,得看他能否体会到心灵冰期实际是他与艺术女神的蜜月。孤独与痛苦宛如一个巨大的子宫,它是艺术家灵感的精子的归宿。 克利斯朵夫在追求到艺术本源的后,得到了又失去了多少呢?我们看到艺术创造力最旺盛时期的克利斯朵夫,只剩下力的喷涌,灵感的飞扬,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克利斯朵夫的亲人的死亡,奥里维的殒命,葛拉齐娅的逝去,克利斯朵夫又一贫如洗。他什么也没有。但克利斯朵夫体验了燃烧的荆棘的境界,迎来了复旦,接近了心灵与艺术的本源,达到了艺术的顶峰。如果我们认真思索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克利斯朵夫的艺术,则很少有人不会得“真正出造就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艺术的,实际是孤独、痛苦、清贫”的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