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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黎虹来找我时神色凄然而憔悴,似乎她焦头烂额的事比我更多。 她说:“老谷,我遇上大麻烦了,我想委托你一点事。” “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 “你知道,我的那个酒吧跟卡厅一直从事的是色情活动,前几天被公安局查封了,我也因为介绍卖淫嫖娼和容留卖淫男女被取保候审,估计这次得判刑。” 我说:“没听说最近要扫黄啊,你怎么就栽进去了?” 黎虹叹了口气说:“如果扫黄,我也不一定会栽,是我让人给卖进去了,我那个同学,也就是我的前夫,你知道的,他一直在我的酒吧里做鸭子,前几天在宾馆里给外地来的一个富婆提供性服务,事干完里他嫌人家给的小费太少,就动手打伤了人家,还抢了那个富婆随身的贵重物品跟现金什么的,没跑出宾馆就被抓住了,在公安局,他为了获得轻判,就把我供了出去。” “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连自己关系这么亲近的人都可以卖出去?” “他一直就那样,以前我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可以让我去骗李辉的钱,后来我跟他结了婚,没钱的时候他敢提出让我去坐台挣钱,你说像他这样没人性的东西,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我们离婚以后,他就开始做鸭了,我开酒吧,还是他帮我组织的其他鸭子,在我面前,他从来就不掩饰自己的寡廉鲜耻。” “真他妈一个人渣!” 黎虹拿出一张存折说:“我估计这几天就得进看守所了,我还有两万块钱,都在这存折上,我想请你在我进去以后,拿这些钱去买李辉的画,让他能够坚持下去,我在监狱里也就没什么牵挂的了。” “你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他?你就不会拿这些钱给自己打点一下?” 黎虹摇摇头说:“没用了,我再怎么打点,也少不了判刑,我看过法律,我这样的最多也就三年,没我继续支持,也许李辉就没没法再坚持了,我现在整个人都在为他活着,谁让我欠他太多呢?我想请你在适当的时候也把我的一番苦心告诉她,我就很感谢了。” “既然还没拘捕,你干吗还呆在兰州?” “我不想亡命天涯了,老谷,那年我在西藏奔波了半年,人都脱了层皮,我再也不想去漂泊了,再说我是取保候审的,我跑了,担保人就得受牵连,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请你帮这个忙,我也是迫不得已,可我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能够判刑?” “我这回是躲不过的,我知道,虽然公安局现在说我是涉嫌介绍卖淫嫖娼,可都是事实。另外我在外面活得太累了,心累,进了监狱,我也能好好休息一下,只要李辉能过得好,能成为一个大画家,我就是坐十年牢,也心甘情愿,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若智还在急救室里生死难卜,周洁和子非禹华他们三个全守在外面,若智的母亲也一旁掩面哭泣,若智的姐姐也在摸着眼泪。狭长的走廊因为墙壁的惨白在此刻显得压抑而幽暗,像一条生命的通道,所有的躯体走出去,抵达的可能是阳光,或者阳光之外的死亡,而这个急救室,就是一个生命的修配车间,活着,还是死去,全在欲望的闪念之间。 我问周洁他们:“是谁干的你们知道吗?” 周洁很无奈地摇摇头说:“要是知道谁干的就好了,就连送他到医院的110也不知道人。” “若智今天去采访谁了?” “他就没说要去采访什么事,只说出去采访,等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到医院了。你说这麻烦不是一个接着一个吗?” “工作室里还有什么事?” 周洁说:“除了这事跟后天要开庭之外,就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还都不肯回家,撇开同事的情分不说,他们也都知道如果若智死了,对工作室意味着什么。而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团体。 “江玲怎么没来?”我忽然发现从我赶到医院,就没见江玲的影子,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她都应该守在这里。 周洁被我问得莫名其妙:“哪个江玲啊?” “就我们以前采访过的那个,她跟若智早就同居了。” “这个若智呀,也真是!”周洁苦笑一下说:“怎么谁都敢沾染?” “这还算不了什么,比这更厉害的他也敢动。” “谁呀?”禹华问我。 我正在想怎么回答,一转眼,却发现尹贱人也走了进来,这一下可真该我诧异了。我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尹贱人落落大方地一笑,说:“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 半夜的时候若智总算脱离危险,但因为失血过多还没有清醒,按医生的话说是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但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现在还说不准。 我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任何人的存在,都不是单为了自己,他的生命,总是或轻或重地牵扯着另外的许多心脏。 第二天我去工作室,总觉得空了许多,我问周洁:“公孙篱怎么没来上班?” “我还正准备给你说呢,”周洁坐在我对面说:“我把公孙篱辞退了。” “什么?你把她给辞退了?”我说怎么这几天往办公室打电话总周洁接的,蓁子不在的时候我给公孙篱打手机也一直关机,却没想到她会被扫地出门。 “谷子你别激动,我觉得她在我们这工作已经不合适了,我就自作主张跟她终止了协议。”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再怎么着你得给我提前说一声对不对?” “我提前说了,你肯定不会答应,我只能背着你这样做。” “背着我?你怎么能随便就把人给辞退?” “你曾经授权给我,可以不经你的同意解聘任何人。”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周洁出去拿来一本会议记录,翻开说:“你自己看看吧,这可是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我看时,果然是某一次在会议上我给她授了权,谁知道她竟会用来对付公孙篱。我说:“她什么时候走的?” “就你跟蓁子去棠城的那天。”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把她辞了吧?”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当然,你如果要处罚我,我也认。” “说什么呐你?大姐我问你,让公孙篱走是不是蓁子的意思?” “这跟蓁子没关系,我只是不想眼看着你失去蓁子,见好就收吧谷子,公孙篱是不适合跟你长久在一起的。” 我摇摇头,觉得女人有时候真不可理喻,点上根烟,看着别处,却已神游物外。周洁说:“昨天我给若智在医院交了一万块钱,还有,前几天我把律师的费用也付了。” “那些医疗费够吗?” “昨天抢救估计就花了不少,他家里也拿了钱,但不多。” “若智又没什么积蓄,他妈也就那么点退休工资,只要他活着,我们再怎么紧张也得给他先治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工作室的积蓄也没多少了,这个月花出去不少钱,已经在吃以前的收入了。” “这个月的稿费收入呢?” “不到一万,律师函早就发出去了,还没反应。” “先撑着吧,倒霉事让我们摊上了,又有什么办法?发工资的时候如果不够我再从家里拿吧。” 快下班的时候我给公孙篱打手机,她依然关着,打她家里电话,她一听是我的声音,二话不说就挂了,让我拿在手上的话筒半天放不下来,心说这丫头对我的怨恨可算是有理有据,而我只能看着被她误会却无法申辩。 若智已经苏醒过来,尹贱人坐在一边相陪,看见我,忙起身让坐。我向尹贱人点点头,向若智说:“你他妈的还活着呀?我以为你昨天晚上就告别人间了。” 尹贱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向一个病人说话。若智露出点笑,声音极为虚弱,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你的事都办完了?” “办得完吗?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小畜生,我连夜飞回来的,在飞机上我就给你写好悼词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若智想欠身坐起,试了一下,力量不及又只好躺着,他看着我说:“你哥的腰子,你嫉妒我活得滋润呀?” “我是不忍心看着更多的良家妇女受害。” “嘿,以后想害也害不了啦。” “嗳,他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 “就你躺在这里的原因,我估计你身上的补丁现在是一个接着一个吧?跟件破衣服一样。” 若智疲累地闭上眼睛,半天没有吭声,额头上细蜜的汗珠渗出来,刚才多说了几句话,他就有些气喘,因为失血过多使他的脸色惨白如一块在滚水中漂过的肥肉,如果就这样让他在暗夜里行走,绝对能吓死一路的行人。 尹贱人拿纸巾给他擦去汗水,端过杯子准备给他喂水,若智轻轻推开说:“你到我家里去,给我妈做点吃的,陪陪她,我知道我一出事她就吃不下饭,你多劝劝她。” 尹贱人答应着出去了,临走还不忘给我嘱咐一下若智的液体输完后去喊护士换药。我不由心生感慨,如尹贱人这般放纵不羁的性格,若智怎么就能让她忽然变得柔顺体贴? 室内就剩下我跟若智时,他说:“我身上的伤是江玲找人砍的,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什么?江玲找人收拾的你?” “是的,是江玲,那天我跟尹慧在酒吧里聊天,江玲跟了过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我大闹,我劝她回去,她还偏不听,扑上去撕打尹慧,我拉住她,可她变本加厉地骂我和尹慧,凡是我能想到的脏话,她都骂了出来,我气不过,抓住她就是一顿打,打完了,我也没心思再坐下去,就到我跟她住的地方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住,我刚收拾好,四五个地痞就提着刀在门外叫骂,让我滚出去挨刀,我知道他们是江玲花钱雇的人,就提着你的那把长刀冲出去一通猛砍,我也是红了脸,既然你江玲敢叫人做我,我就给你点颜色看,我也记不清砍翻了几个人,反正最后刀把让我砍断了,他们没倒下的才上来捅了我十几刀,如果不是刀把断了,哪有他们占的便宜?” “光荣!”我朝他伸出大拇指说:“你真他妈的光荣!简直称得上战斗英雄了。” “行了兄弟,这话我也就给你说说,你就别趁人之危打击讽刺了。” “你不是出去采访了吗?怎么又跟尹贱人去酒吧了?别告诉我你是去采访尹贱人的。” “我给老周说是去采访,刚出办公室尹慧就打电话叫我去聊天,这不就出事了吗?” “别后悔,你千万别后悔!”我站起来,在他的病床前来回走着:“你现在想后悔都来不及了,本来我还以为你如果死了,可以给你一个新闻烈士的称号,现在看来,给你的悼词要改一下了。” 在男女之间,爱与恨原本一脉相承,它们的距离也仅有一步之遥。这个长度,公孙篱以她的横眉冷对告诉了我。 从医院出来,我直接去了公孙篱家,她从猫眼里看见我,就躲在屋里不吭声,任我把门铃按得声嘶力竭她却岿然不动。后来我一手按着门铃,一手给她打电话,待她刚拿起话筒,我就冲着她说:“你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门给你卸了!” “你想卸就卸吧,这世界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那你就开门!” “我不开!我不想见你!” “可我想见你。” “那是你的事,现在想见也晚了。” “别这样嘛,你开门行不行?” “不行!因为我恨你!” “……为什么?” “你自己清楚!” “我可以解释吗?” “不可以!因为我不想听!” “哪……我就走了,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一直为你开着。” “啪嗒”一声,她先我之前挂了电话。 愣怔了片刻,心说自己干得这叫什么事,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还跑来吃闭门羹,既然我三番五次被她拒绝,那我们之间也就真没什么好沟通的了。下到一楼时,我听见她家的门响了一下,应该是她打开了门。我紧走几步,把心里那些不快和她的窥视彻底抛在了身后。 官司如期开庭,那个变性人没有出庭,她的代理律师面无表情,一副成竹在胸的老谋深算。我们被告方的几名律师则是神色各异,似乎同行之间的角力更能让他们兴奋,谁能把黑白颠倒得出神入化,谁就是这一场比赛的胜利者。 辩论的焦点一直停在使用变性人真实姓名是否得到人家的同意上,双方都有足够的证据来力争自己的正确,到后来,我听出这是变性人有意设置的一个圈套,她的目的终于达成,即使这一场官司败诉,她也是最大的赢家,她太了解媒体的力量和软肋在什么地方。 休庭等待判决时,我忽然接到尹慧的电话,说若智的病情突然恶化,现在已处于重度昏迷,医生已报了病危。 我骤然一惊,忙吩咐同来的子非等着审判结果,我去医院看看若智。 急救室里早已是一片忙碌,若智像一个试验品,被人插了很多管子,轰轰列列地传输着各种液体和气体之类的东西,我看不见若智的身体,却能感觉到他心跳的衰微和呼吸的迟缓。 尹慧陪着若智的母亲,看得出老人家已经心力僬瘁,眼泪流过她苍老而困倦的脸庞,让人一看便有无限的酸楚。我过去安慰了她几句,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医生出来说:“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若智的母亲猛一个激灵站起来说:“我是,医生,我儿子他怎么样了?” “病人失血过多,心力衰竭,急需要输血。” 若智的母亲挽起袖子说:“输我的血吧,医生,只要能救我儿子,输多少都可以。” 医生摇摇头说:“不行,你这一把年纪,怎么还敢输血?再说病人需要的血液也不是几个人就能输够的。”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若智的母亲终于哭出声来,瘫软在地。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给病人输血小板,这样才能抑制他的病情恶化,不过这血的价格比较高,每袋1500元。” “天哪!我那有那么多钱再给他输这么贵的血,这几天家底都折腾光了,连我的养老钱都拿出来给他治病了……”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过了片刻,医生说:“很抱歉,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尹慧忽然说:“医生,我只有六千块,麻烦您先给他输血,我们再想办法行吗?” “可以,不过这点血只能维持,他失血太多了,你快去办手续吧。” 按理说,若智的伤不是在工作期间造成,我的工作室已经没理由再为他垫付医疗费用,何况工作室的资金也快捉襟见肘,可我做不到一直冷眼旁观,尹慧可以拿出卖身的钱救若智,我为何就不能再帮他一次?尽管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给医生说:“该输多少血您先给他输着,费用我去想办法,很快就能送到,保证不耽误事,您看这样行吗?” 医生答应着进了急救室,我在一边给周洁打了电话,让他把工作室所有的钱全都送到医院来,周洁还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说:“你什么也别说了,快点把钱送来,救人要紧。” 想到若智有可能就此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逝,我不由浑身一阵发冷,虽然我跟若智在一起时总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他的很多习性也为我所讨厌,但心里的那一种默契,却不是谁都能达到的。如果他死了,也将带去我的一部分欢乐,眼睁睁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从自己眼前消失,那真是一种剥茧抽丝的痛楚。往昔岁月里那些我们打打闹闹的日子真会因为若智的生命终止而永不再现吗? 人过鬼门,气度宵关,我的好哥们若智,你真能挺过去吗? 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也随着流出来,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懑、压力、疲累也跟着眼泪汹涌而出。我付在窗台上,一任伤感的情绪在心脏和肩膀的抽搐中宣泄,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时间没这样流过眼泪,我想放声大哭,可这是医院,是抢救若智的地方,我不能如此失态,我不能在人前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拿出来正准备接听,一回头,却发现周洁和尹慧就身后看着我,我忙擦去眼泪,转身打开了手机。是子非,他说:“头儿,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我们,败诉了。” “什么?我们败诉了?” “是的,被告全部败诉,我们和晨报记者被判各赔偿原告三万元名誉损失费,晨报和《风铃》杂志各赔偿十万元。” “……知道了,你到医院来吧子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