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跳黄河

我们沿着京沪高速公路前往泰山的途中，忽然发现一条黄带从桥下伸展过去。当我通过地图证实那条黄带是黄河的时候，车已飞弛而过，都来不及停了。回头望了一眼已被甩到身后的黄河，想起一句俗语：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次我见到了黄河，发现与心死或没死没有什么关系。

旅游归来，黄河的那种“黄”始终在我脑海泛滥。记得还是中学时代，我在报上剪下一篇文章，内容是个老师与学生们交流各自的理想。先是由学生们谈自己的理想，科学家文学家的自是每个人的志向都很远大。最后，学生又问老师都有什么理想，老师回答：我的理想，就是帮助你们实现你们的理想。老师都能在自己的学生实现多少理想我不知道，学生通过努力都能实现多少理想当然也不知道。另外，也不知道如今的学生都有什么理想。我已到了一提“理想”二字我就显得不耐烦的年纪，差不多可以称为老家伙了。年少时的那种朝气蓬勃，那种热火朝天，破落成了太久远的废墟。当初很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念头，半途而废之后虽有不甘，却被层层尘土压迫得几乎气都难喘。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如何让我快乐起来，如何让我儿子老乐快乐起来。每当看到老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一边吻我一边眼睁睁地说道：“爸爸，我喜欢你。”总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我把嘴唇在老乐的脸上贴了一会，然后望着窗外的天。以前我明知道天外有天，可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心无杂念地与天空交谈了。天空很蓝，白云聚集在离山比较近的地方，这是我从北侧的窗口看到的情景，东面的窗户已被阳光占领，火辣辣地泼进房间。我打开电视，想先领略一下青龙峡的场面，所选择的怀柔地方频道只有狗男女的歌声，以及医疗广告。昨晚打了几局保龄球，当时觉得腿有点硬，现在胳膊又有点酸。我活动了一下四肢。在卧室与客厅之间走来走去，老乐昨天捉的几只青蛙，只有两只还有生命。我不忍心把活着的青蛙冲进马桶，仍让它们住在矿泉水的瓶子里。郊区有郊区的好处：夜晚蛙声如鼓，早晨百鸟争鸣。因为无风，树们一动不动。有个女郎通过石桥，走回度假村的院子，可是我看不清她的五官是否端正。

我无聊地躺在床上，在老乐的脸上亲了几下。在我眼里，老乐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尽管睡得正香，眼睛还是动了几下。昨天晚上他做了两件事引起我的兴趣。一是带他游泳，他热心地提醒别人什么地方水深什么地方水浅，把人逗得大笑，纷纷夸他可爱；一是回到客房，他把写字桌上的信封递给了我，让我写信的时候使用。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他信封的用途。

吃完早点，在我的诱导下，老乐同意把他捉来的青蛙放生，让它们回家去找妈妈。我纠正他：是回家找爸爸。老乐于是按照我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这让我很欣慰。老乐显然还小，他对海有印象但不知道黄河，我也故意没告诉他。我真怕他长得太快，一旦长成大人，心事肯定就复杂了，他就知道什么叫“不到黄河不死心”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些道理了，到那时候老乐很有可能比我还要深沉。深沉并不好玩，歌也听不进去，笑也笑不出来，经常什么都看不惯，似乎谁都欠你的钱。

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提法。人若有了某种想往，能够如愿以偿当然都是好事。需要探讨的是，无论什么理想都可以实现吗？那不成了共产主义？拿我来说，我小时候如果不是壮志凌云，我的生活肯定将比现在过的更好。为什么偏要证明自己见过黄河？如果现实一点，小桥流水的意境或许更加引人入胜。我们从泰山归来前往山东境内的的聊城，在平阴县又见黄河。我们特意把车开到黄河岸边，我走在沙滩上，看到黄河流得不慌不忙，并没什么异样感觉。黄河虽然并不年轻，也没觉得多么苍老。本来想说：怒吼吧！黄河。但我没喊出声，黄河因此无动于衷。

都说不见黄河不死心，可我这么亲近地见到黄河之前，心就已经死了。但我相信跳进黄河我肯定洗不清，因为黄河有黄河的颜色，一旦跳进黄河，就与黄河成为一体。如果谁想那个什么，劝你还是别跳黄河。万一跳进黄河，只是黄河里的一朵短命浪花，顷刻就将消逝，所以我代表我没跳黄河。

完稿于2005-07-29-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