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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你四岁。爸爸在北京打工，爸爸想你和你的妈妈。那时候，装一部电话很贵，爸爸寄了两千元钱回去，让你妈妈把电话装起来。当你在电话那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的时候，孩子，你知道吗，爸爸的眼泪就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你五岁的时候，那一年，是我们柳家的灾难。你二十七岁的妈妈英年早逝。那天是九八年阴历三月初一。来看情况的乡亲人山人海。小小的你，白衣白帽，白绒球从帽子上搭下来，在你颈间晃动。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抱着你哭……你被人群传来传去。孩子啊，你并不知道，这样的灾难对你日后意味着什么。那一天，你就是刚看到你妈妈死的时候，惊慌地哭了一下，你当时用手去扒你妈妈。以后的三天里，你一直不哭。 妈妈的死，会影响你一生，没有一点办法。 爸爸总能记得你的好。你小时候出奇地干净，尿屎从不沾身，八个月能走路，却从不摔跟头。爸爸便知道，你这孩子长大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娃。 那时候，你妈妈在村子里一个工厂编织毛衫，你奶奶手上又有许多农活，有时候把你一个人锁在屋里——奶奶轻手轻脚锁上门，在门口静静听了好久，没见你哭，便忍心去地里做活了。我下班回家，我仿佛走在半路就隐约听到了你的哭声（你与爸爸一直有这样一种心性的共通），我急急往家赶。果然你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你的哭声，是那样揪动爸爸的心！我知道，你一定是尿急了，而你又不肯沾身，你在唤大人。我找不着钥匙，我急急赶到地里喊母亲，我说：“孩子在家哭！”母亲做错了事一样的，与我一同火火跑回来，没进门就喊“小瑞啊，芽儿啊！……”开了门，抱你出来，蹲下，两腿一叉，果然一泡大大的尿。你尿了，你便不再扰人，这是你的好。 我常常右手抱你往肩上一搭，左手扶笼头跨上自行车送你去妈妈那吃奶。你妈妈笑嘻嘻出来迎着你，还红了脸。你妈妈那时十足的母性，挤都挤得出来。 你从小懂事的程度让人心痛。比如，你怎么就不像别的孩子一样馋嘴呢？你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让你去庄上打酒买盐，一再关照你用找零的钱买点什么挞嘴，你却如数找回来给大人。哎！要你这样乖干嘛？你这些基因是从哪遗传的？这后来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努力培养你花钱的本领，我是怕你这样成长保守而缺少朋友。可是到现在也没甚效果。路过什么小店货摊，我说：“小瑞，要吃点什么？自己挑！”你竟说：“不晓得。”没办法，我只得给你做主，买了冰棍、果冻，葡萄之类的，却也不见你怎样欢天喜地。后来，我知道，你是真的不馋。 那时候，我努力工作，收入还好。我给你妈妈买裙子买千元一件的皮衣；我把家里装修得如同宾馆一般。那时的妈妈和你，幸福死了。记得木工在家里做木墙裙的时候，你妈妈抱着你从外面回来，你摸着那些墙裙，一边摸，一边走，一边说：“我家这儿也好，这儿也好！”你妈妈笑着挤着眼睛跟我说：“这三岁的小东西！” 在我的一手缔造之下，日子是那样的好，我们是那样的相亲相爱，幸福触手可摸。谁料想，却在那天早晨，毁于一旦。 爸爸很快找了新的妈妈——一个带有两个女儿的丧夫的女人。为了便于她的工作和照顾孩子，我们在她单位附近买了简单的房子住下。 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磨难，爸爸也变了很多。 只能把你丢在奶奶爷爷身边。虽然相隔只有二十分钟的步程，但这样处理是最好的方法。一切只等你们长大些再说。三个小鬼，混在一起，矛盾多多。只能先这样，一切都是权宜之计。 那两三年里，爸爸骑着摩托车，穿梭与两头，努力做着好男人和好父亲的角色。 爸爸坚持每天回去看你，不管有多晚了，爸爸总要叫开院子的铁门，看一看你，看一看你和奶奶爷爷在一起的情况。这以后形成了习惯，你听到摩托车响，你便溜出来替爸爸开门，爸爸搂着你的肩，摸着你的头或者耳朵一同走到奶奶爷爷你们开着电视的房间，我拍拍你的头或者屁股，说：“恩，看电视吧，爸爸走了。”常常就是这样几分钟的时间。而你们，也知道，必定要等我回来过了，才能将门锁上。那么多的日子，爸爸回来只是为了看你一眼，懂事的你，一定也知道。 爸爸这以后陪你一起睡觉的日子少得可怜。我们自己的屋子因为没有人住，也开始凋零，油漆脱落，墙裙开裂，镜台蒙尘。 爸爸还是一样的好爸爸，小瑞还是爸爸手心里的宝。爸爸如何不想留下来陪你呀，可是那边的哪个女人，她也在等爸爸。爸爸既和她结了婚，就要努力让她们幸福。还有，爸爸也年轻，孩子你要原谅。 三四年的时间里，除去春节，你被带到你新妈妈那里没有三四次。这是这个女人的错。她的心里没有你。 爸爸是个很自觉的人，想我的孩子一个人在那边，这边有些情况，比如烧了丰盛的饭菜，总该由女人来想到我的女儿，提议一下。女人从不提，我便也不提。我的心，女人不知；女人黑心，我却知。我对女人两个孩子的良心和耐心，好过女人十倍！ 只有一次，我做好了饭菜，我说我回去把小瑞带过来。吃饭的时候，我为女人的不悦很窝火，吃饭吃饭！我为孩子们夹菜，了无痕迹。为一点什么东西争起来，女人的小女儿哭起来，我一阵烦躁，我举起筷子，狠狠抽了你两下，打在你的头上和脸上，你不哭不动，眼泪却渗出来……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那一次毫无道理的抽打，孩子啊，爸爸要内疚一辈子！ 年初二的那天晚上，拜女人母亲的年吃罢晚饭，我就考虑，是不是把你送回去。一年才一次的过来，我惟恐这样做反到拂了女人的面子，我们于是一起回去。我不知道女人的不悦从何而来，女人不跟我们说一句话。女人匆匆为她的两个女儿洗脚洗屁股然后进到房里关了门。我和你在另一个房间，电视开着，你看电视，我在等什么。时间久了，我听到女人房间的嗒一声，灯息了，她们已入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你喊我：“爸爸，睡觉了？”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着……“恩，等爸爸抽完这支烟。还要给你洗脚的。”我对你说。我在动脑筋！飞快地动着脑筋！香烟抽完的时候，我笑着对你说：“咱们还是回家去睡吧，走！”你抱着我，我开着摩托车，灯光照着一路的树木、房屋，在那个年初二的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眼泪断了线一样的往下落。我停下车，我哭着对你说：“孩子，你要记着！这个世上，只有爸爸和爷爷奶奶对你好，其它没有！你要记着，不管将来什么时候，爸爸都是你最亲的人！”那一刻，我哭死了，哭得不能开车，哭得鼻子拉不动。 我有一肚子的苦水，我委屈太深。我没有想到，女人的心会坏到这样，自私到这样。 我从不肯真正硬下心来伤害一个女人，但对她，我没有选择了，尽管最后，她哭了。 哎！她怎么就不知道呢，成熟、隐忍的我，怎也不至于丧失了做人的立场。而在所有的帝国大厦建成之后，我依然有付之一炬的勇气！ 爸爸知道，这个新妈妈在你心里没有一点感觉，如同在爸爸心里没有感觉一样。爸爸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不生变，实在是因为爸爸经事太多，太成熟，不想轻易毁了一桩姻缘。更主要是知道她也不易，许多劣根性，也有社会原因，不能全怪咎于她。总想能慢慢去改造她。 没有了妈妈，你对爸爸的感情和依恋让人心痛。星期天，你们幼稚班休学，爸爸便带你到单位。爸爸工作，你在前面的桌子边自顾自玩，你不扰爸爸。有知情的叔叔阿姨给你买了糖果或者冰棍，你却不肯要。爸爸下了命令，你才接了。不久，你乏了，你自个倒在椅子里打盹，爸爸抱你到经理室，把你放在开会的大桌上，给你垫好枕头，带上门。每过半个小时光景，爸爸来从窗户看你。你睡得安安，爸爸工作安安。 那时候，你心里只有爸爸。 怎也难忘，那一次，爸爸送你到街上弟媳家和你胞妹小青玩。弟媳带你们去洗澡，给你先洗好穿了，让你在外面等她们。你想爸爸了，你竟走过热闹的几条大街，找到爸爸很远的单位。当时爸爸不在，你对看门的老头说你找爸爸。老头不认识你，老头说人都下班了。你便一路往家走。你在街市的失踪惊动了全家全族，爸爸带着人几乎将这个集镇翻了个底朝天！而此时，天已黑，你正凭着记忆摸索着回家的路。你走在半路……五岁的你不时回头望望亮着强灯的车来车往……你等车子开过了你再走……你紧贴着公路的边走……你一路走一路哭……你哭着嘴里叫着的是“爸爸……爸爸……”小小的你不时用拳头去揩眼泪……你的膀子上全是眼泪……。五公里的路，你走了三公里的时候，后面上来一个骑车的妇女。她奇怪这么晚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独自在路边走，怎么哭着叫着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她下车一看，她认识你，你妈妈死时，她来看了，还抱过你。她一下子泪水下来了；她心里在骂爸爸骂我们全家太不负责任；她感叹没了娘的孩子像根草。她送你回家，她一路泪水哗哗地流。 那个夏天，爸爸偶尔留在你爷爷这边陪你吃饭。吃罢饭，爸爸去到自己的屋里睡午觉。六岁的你，在爸爸的房里，悉悉索索摸索些什么东西，总在旁边转，总也不肯走。爸爸突然明白了，你是想跟爸爸在一起！爸爸喊你上来睡觉，你的笑容浅浅的，你温温地爬到爸爸旁边，爸爸伸开膀臂，你枕着爸爸的臂，你浅浅地偎着爸爸，我们父女俩开始睡觉。爸爸醒来的时候，你竟睡得正酣。你许久没有这样安安的睡觉了，爸爸知道。宝贝，你熟睡的样子很美，特有的女娃的体香那是爸爸所熟知的。 你读一二年级的时候，爸爸把你转到街上的小学。爸爸早上拢爷爷处带你，晚上你到叔叔家等我去接，中午你在学校代伙。爷爷的农场闲了，这些事便是他去做。有一段时间，爸爸赌博陷得很深，有时顾不上你，叔叔家开始有些怨言，脸不脸嘴不嘴的让你好为难。那一天，爸爸一气之下，骑摩托车去街上扛了一辆自行车回来，我决定，让八岁的你自己学骑车去上学！我们的小瑞要早成人！爸爸决定舍得！ 学自行车的任务主要交给爷爷去完成。多少次爷爷的自行车和爸爸的摩托车尾着你的屁股，为你护航，教你关键。多少次一路陌生的欣赏的目光。两个月以后，你开始独立骑车上学。你骑车稳稳妥妥，目不斜视，速度又快，有如你妈。 这次早早让你学车的事由我一气促成。事情虽已过去，但你的叔叔，我的亲弟弟，应该作永久的自责！亲情大于天，血浓于水，我自然不会小鸡肚肠。但有些硬伤，难以弥补。 我把你的妈妈，我那短命的发妻，葬在一处阳光草木和水丰沛的地方。我为她筑了墓立了碑。每年我都过去看她一两次，摩托车停在她边上，我坐在她墓前的沿上，身子贴着她，让她感受到我的体温。下午的温煦的阳光照在我身；我看着远近秀硕的树木；闪着金光的河水和一直爬到岸边的水草。我开始和她说话，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你离开我们几年了，你的父母身体如何，你的哥哥弟弟出息了没。说农事和时节，说家里现在有多少钱了，说我们的小瑞。“小瑞这孩子读书好，个子高，健康漂亮一朵花似的，你一定也看到了，你要保佑她的噢。”我这样笑着跟她说话。我抽掉半盒的烟，我走的时候，没有悲伤。 我把有关你妈妈的照片全收了，为的是淡化你的思想，怕你小小的心灵逐渐受伤。我到你公公婆婆那里，看到墙上挂着的我们那时送他的照片，是在北京拍下的那些照片。小小的你骑在爸爸肩上，揪着爸爸的头发，旁边挽着我胳膊的，笑容很灿烂的，穿着大喇叭花裙的，是你好看的妈。我就想起你们娘儿俩的那次北京之旅。 年轻的夫妻千里相隔，互相思念，互相打电话，于是五六个少妇说好了趁孩子放暑假，到北京去，到老公那，玩！ 你妈妈当时把这个情况告诉我，问我要不她也去。我说那不是太好了！ 我可以想见这些娘们儿为此兴奋了多久！来的那天，据说是很挤，没有座位了，你们挤上火车，从窗户把孩子接上去。这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又是夏天，又带着孩子，又没有座位，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经受过来的。我见了你们的时候，你们一身油水，你们发自内心的笑容灿烂了整个相思的岁月。吃这样的苦，却不觉得，这便是农村娘们儿的好，我知道。 洗换完毕，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工地一个堆着水泥的仓库，条件是艰苦，可那有什么，我们只要在一起。我差不多就是照片上这样扛你在肩上，我们一起把北京城逛了个够！ 回忆是让人幸福的，这幸福的微笑在回忆过后还挂在脸上。 但是有关你在四年级的一次传闻却让爸爸心疼得要命。 那天，你们班里你的一个同学拦住我说：“柳瑞爸爸，你家柳瑞今天在学校哭了。” “怎么回事？”我心里一紧。 “老师让她站起来读她写的作文，她读着读着就哭了。” “恩，是写什么？”我大抵知道了情况，我继续问她。 “写的她没有妈妈。” 这件事情，我心疼得要命。伤害无所不在，孩子也逐渐长大。 我回去看你的时候，我只字不提。你甜甜浅浅的笑，我怎么也能看到忧伤！ 总能记得你的好。有时候想，我们小瑞的心灵会是怎样的纯洁呢？总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我们为了你妈妈的病，迷信将院子里一棵很好的梨树砍去的时候，从幼稚园回来的你，进门就发现了，你站在梨树原来成长的地方，无声地落下珍珠般的眼泪。女儿啊，你知道吗？那一刻，爸爸是如何地吃惊了！有谁会想到一个幼童对一棵树，会有这样灵魂的通达呢！你的珍珠样的眼泪，让爸爸结满灰尘的心一次又一次受到洗礼。 关于你的学习，爸爸从不作要求。一则我知道，你是属于自觉的那种。二则，我知道，学习究竟不是天大的事，健康、自由、快乐，才是天大的事！甚至我在外地工作，也时常打电话教导父亲——你爷爷，不准他给你学习上任何一点压力。爸爸不看中这些，也是真的。 小瑞今年十三拉，成大姑娘了，看着你长大，喜在爸爸心。有爸爸在，我们小瑞会幸福。 05年31/5初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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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容易!~~ 如此用心的既当爹有当妈,的确不简单,相信女儿一定不会忘记你这个好爸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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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