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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 乡 文/未未 离家的理由总有千条万条,而回家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题记 主敏从接到电话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等她哆嗦到市立医院看到血人一样的浦杰时,一路的胡思乱想像诅咒般的一一兑现在眼前,她跌坐在椅子上彻底懵了。 头部受到重创的浦杰必须做开颅手术。 主敏死死地盯着医生那张毫无感情色彩的脸上那张蠕动的嘴巴,它在一字一顿地说:成功率30%,术后昏迷时间也许会很长…… “做,人只要活着就做。”话一出口,主敏不由心里一暖,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人欣慰的呢?再说,医生的嘴都是“活”口 ,他永远不会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什么。 会拍胸脯向你保证什么的,那是浦杰。 可是现在的他什么也保证不了,甚至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就安安静静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呼吸器盖住了他的脸,心电监测仪嘀嘀地替他说:放心,我还活着。 病房里有人在开窗户,凉爽的风徐徐地吹进来,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浓浓的血腥味不一会儿就被冲淡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时,主敏的泪才涌了出来,洪水一般,肆无忌惮而酣畅淋漓…… (一) 大学校园里,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女孩子但凡相貌过得去的,都会有机会品尝到爱情的滋味。 主敏自然不会是爱情的漏网之鱼,她纤小可爱,蛮腰盈盈一握,只那头及腰的如缎长发便会晃晕所有男生的眼。 说实话,主敏很不喜欢围着她转的那些男生,他们太平凡,却偏偏喜欢以不平凡的姿态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如此,他们除了留下些不洁的头发或衣服气味,还有什么呢? 最终得到主敏垂青的是隔壁学院里那个被女生捧得红到发紫的小子,一头欧式的自来卷发,一脸的桀骜不驯。最重要的,他身上没有那股令人讨厌的气味,他活力四射,但却干干净净。 两人学习成绩都很优秀,又各自有着诸如学生会主席、校报主编等耀眼的光环点缀,所以在人堆里他们很是扎眼。好笑的是,如此两个鲜亮的人物一个姓主,一个姓浦,走到一起不是很有戏剧性吗? 也许,“女主男仆”本身就是恋爱中的主导旋律,时尚而让人振奋。顺理成章的,“主仆二人”作为一种恋爱品牌在豆蔻年华的大学校园旗帜飘扬起来。 甜蜜的日子总是水般流过,毕业在即,绝大部分恋人也分手在即—这是象牙塔里爱情的潜规则。 可主敏、浦杰谁也舍不得谁,至少,“毕业”不能成为分开他们的理由。这对品牌恋人用事实证明了一点:爱情是如此纯粹的情感,她的力量自然是不可估量! 九一年,在本科学历还是个人事业“点金石”的年代,精细化工专业的主敏和仪表自动化专业的浦杰来到了同一家化工公司,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两个人要放弃原本属于他们各自的更多更好的机会,换言之,他们捍卫了爱情,牺牲了前途。 至少,当时看起来是如此,爱情因为他们的牺牲而伟大。 而就此的背井离乡,也使他们成了青岛的异乡人。 青岛,一个听起来、看起来、想起来都一片沁凉的名字。因为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性,港口运输业、旅游业如永动马达一样链动着各行各业迅猛发展,诸多闻名全国乃至世界的品牌也拔地而起,青啤、海尔、海信、澳柯玛、双星等重量级集团企业各自铆足了劲头齐齐挥毫着:中国—青岛。 而这些与“主仆”二人毕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感受着如火如荼的时代脉搏,却深陷于国企转制尾声的泥沼里无能为力。 浦杰进了技术部仪表分部,总算专业对口,主敏的工作就有些不伦不类—在生产部作翻译。不过,他们很知足,因为他们在一起。 在一起总是要牺牲很多的,爱情若要一意孤行,冷漠便会像第三者一样插足于亲情之间。不是不可逆转和弥合,但是彼此需要时间。 来到公司后的第二年他们举行了婚礼。 美丽的栈桥上,主敏一袭曳地的婚纱如童话里走出的白雪公主,那弯弯的眉毛下是撑着翘翘睫毛的迷人的眼睛。那天的海格外的蓝格外的静,海风轻轻地吹拂着,薄薄的面纱忽而柔柔地抚着主敏的脸,忽而袅娜地飘向一侧,那张若隐若现的脸,面如桃花,却沉静似水。 而臂弯里搭着主敏手腕的浦杰一直面向东南痴痴的望着,视线落处正是小青岛上那座汉白玉石的灯塔,他在想象着它夜晚的样子,是不是跟他的爱情一样—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只有它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爱情固然美好,但是失去了亲人的祝福,再是绚丽,也不免染上了几许感伤。 (二) 他们所在的公司还是很尊重知识型人才的,这一点从很多地方可以体现出来。比如大学生优先福利分房,工资普调幅度明显偏高等等。尽管浦杰和主敏是新员工,论资历论辈分怎么着也是自掏腰包租房住那种,但是恰值新福利楼房竣工,一个调度长喜迁新居,他原来那套旧平房就意外却如及时雨般地落到了他们手里。 坐落于公司一隅的“难民营”共有三排平房二十几户人家,一个月亮门使这个院落如世外桃源般远离了那些嗡嗡作响的生产机器,在苦巴苦熬等待公司分房或者换房的员工当中,只有浦杰主敏是满足而心怀感恩的。 异乡人,对“家”这个概念的要求仅仅是一席之地。对事业,则不同,少了亲人眷顾的他们,尤其需要这方面的成绩来证明些什么。 仪表部是全公司技术含量最高的部门,同时也是勾心斗角暗流汹涌之地。一句话,这是个动脑子不动体力的地方。随着外商投资的新生产线即将投产,仪表部跟随生产部连轴运转亦进入白热化状态。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个投资两个亿酝酿达五年之久的新生产线运行。到时,论功的论功,封赏的封赏,最不济的,也会普天同庆式的跟着加一级工资。因为,新线运行成功意味着公司正式成为中外合资企业了——端合资企业的饭碗,那可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 但是意外发生了,一系列重要数据模块的“偷梁换柱”导致了整个生产线的运行失败,确切地说,系统压根就没运行起来。好比,一台精密无比的高自动化机器,按下启动开关的一瞬才发现电源线路不通。 设计中应该是原装进口件的数据模块竟然变成了国产的,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仪表部长“引咎”辞职、调度长降为班长留用察看。 责任大到一定程度时,谁也保不了谁。 乱世出英雄,在契机到来时,人人态度恭谨谦和私下却是摩拳擦掌血脉喷张。而对于提供这个契机的那两个倒霉蛋,竟是谁也无暇提及。他们就像一片落叶般脱离了风光彻底出了局。 仪表部的班长有三个,浦杰、林达、王浩明。他们是同一年进入公司的,但是学历上有些出入。林达是仪表自动化专科,王浩明是机电一体化本科,就资历和能力而言,浦杰是根正苗红的新一任部门领导候选人。 就在一片“浦部长”的称呼声中,浦杰觉得属于自己的事业开始进入轨道了,为此,他踌躇满志,准备奉献自己的青春大干一场。无数个夜晚,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平房里,他搂着主敏日渐丰腴的腰部喃喃自语:当爱情瓜熟蒂落时,我们的儿子也将赐予我们一切的美好! 这里有个“想当然”和“结果”的统一问题,前人的历史早有证明两者往往谬以千里。结果是——林达成了仪表部的部长。 有人亲眼看到林达陪公司总经理在海边晨练,又有知情的人说林达的妻子每天陪总经理夫人买菜,最后,林达成为总经理干儿子给总经理捶背的消息不胫而走。 现实给浦杰上了一课,工作能力只是个屁,甚至屁都不如。 浦杰学会了喝酒,喝酒后的他竟跟平时判若两人。 (三) 王浩明被开除了。 因为盗窃了公司里五段不同长度的铜管,人赃俱获。 生产线紧锣密鼓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公司合资在即,而人心也真正惶惶起来,因为合资条款中外方提出了这么一条:员工只留现在的三分之一。一切都很合理,国家、市里、公司本身都需要这个“合资”,裁员势在必行,而就此产生的各种涟漪也就不足为奇了。说白了,都是为了生存。 最没有危机感的就是头上有着各种官帽的员工了,本来嘛,裁员裁的是员工又不是官。班长好歹也算官吧?比那些大帽的官更实用吧?所以,他们不为这事闹心,上有喝茶看报纸的大官,下有冲锋陷阵的虾兵,天塌了也好洪水来了也罢,他们都是娘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不识“危机”为何物。 所以,当大李去维修部加工了几段水暖管件而又踌躇着不敢往家带时,王浩明知道后连眉头都没皱就扔了一句:“这怕啥?我给你带出去。” 危机四伏时,一个没有危机感的人若要再讲义气,就此酿出的任何苦果都让人扼腕叹息。 车棚在公司的围墙外,正对公司门禁系统的后勤楼上方早已架设了摄像机,风声鹤唳时,大李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带着东西出门禁,他已提前把报纸包好的铜管件由公司角落那扇久已不开的大铁门底缝里塞到了车棚内,剩下的事情看起来就简单了,毕竟车棚门口离门卫值班室有近二十米远的距离,这样一个冬日的夜晚,门卫不在温暖如春的值班室里呆着才怪。 现实生活中的巧合不是没有,但毕竟是少的,很多看起来貌似巧合的事情,实际上另有隐情。 所以当大李和王浩明从门禁出来走进车棚时,一切如所想般的安静,王浩明一边糗笑着大李杯弓蛇影,一边走向那个报纸包。 就在这时,电影情节里才有的那种巧合就出现了,手拿报纸包的王浩明被同时冲进来的两名民警逮个正着。 民警问道:“你手里的什么东西?”王浩明也傻眼了:“我也不知道,正打算揭开看看。”另一个民警搡了王浩明一把:“你当我们白痴呀?早有人打电话通知人事部了,就问你一句:这东西是你的吗?”王浩明下意识地瞅向大李,大李满脸通红却望向别处,王浩明心里一紧,嘴里自顾嗫嘘着:“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有了,王浩明站在人事部里脸色苍白。 白白净净的陈部长才三十出头头发已经谢顶,他不动声色地坐在诺大的老板椅上看着王浩明,小巧的无框眼镜后是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沉默有顷,有些偏厚的嘴唇开始说话了:“你只要说出这些管件是谁的,公司对你既往不咎,毕竟公司培养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才不容易……如果你一定要讲义气,那么只会自毁前途。” 王浩明沉默着,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着,等大李良心发现出现在这里…… 一个上午过去了,王浩明彻底心灰意冷。 陈部长摇了摇头,唰唰几下就签发了早已打印好的那份[开除通知]。 浦杰两眼通红地怒视着大李:“你给个话,怎么着吧?” 大李的头快要埋进胸前的衣服里,他讷讷着:“谁知道他那么彪了?我都不敢拿,他去拿什么?再说了,这不是有人陷害嘛!” “你还有脸说?我就问你,王浩明怎么办?”几乎吼似的浦杰忍不住推了大李一把。 “我能怎么办?已经这样了,我他妈还窝火呢,这哪个狗杂种让他出门被雷劈!你说吧,王浩明要多少钱?我认了。”大李那张瘦脸突然扬起,眼睛里竟有了罕见的血性。 听到大李原话的王浩明一脸的悲怆,他说我不要钱,我丢了工作,却看清了“人”,值了! 经主敏介绍,王浩明去了一家私人开的大型复印部。上班的第一天,陪他前往的浦杰和主敏都是一惊,因为,大冷的天,王浩明却很不合时宜地剃了个光头。 再有人见到王浩明时,他正驾车在马路上狂奔,披肩长发如马鬃般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很像大草原上一个率性驰骋的牧人,只不过,他的跨下不是宝马良驹,而是一辆屁股冒着浓烟的破济南轻骑。 很多时候,男人喜欢用发型来说话。 可谁又真正明白,一个送办公耗材的人要说什么呢? (四)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浩明的“开除”事件转瞬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汹涌里。危机面前,人是骚动不安的,而各人表现这种骚动的方式自有千百种。 新线试运行成功了,如一记锣响,各种角色也开始粉墨登场。 几乎每个部门领导家都宾客盈门,而同时,几乎每个部门每一天都有东西丢失。一出一进,很是有些讽刺意味。 自然,一个阀门、灯泡、笤帚、簸箕的此出彼进是无人理会的,即便是如此时刻,“以厂为家”的宗旨依然奉行,厂里有的家里没有岂不让人笑话?这事呀,说领导怂恿那是诽谤,但若说彼此心照不宣,那是太合适了。一定的游戏规则内,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出了格,戳了法眼,自当另论,即使民不告,官也得究,毕竟,法律条文不是摆着看得。 新生产线因为整改某些不尽人意之处还未正式投产,而一些运行当中发现可有可无的设施也正在拆除中。 一天,当电器人员拆除到一台电机时,突然发现埋在地下的口径约五厘米的纯铜电缆竟是不翼而飞,沿路一查,整整失窃了一百多米。毫无疑问,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如此又长又粗的电缆,不但是家贼所为,而且是群贼所为。 正在各级领导一个个拍桌子瞪眼睛责成此事严办严惩以儆效尤的当口,几天后,生产部在通知仪表人员察看一部高温设备的热电偶为什么无温度指示时,仪表部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测温装置里的白金热电偶不见了。 如此,整个公司热闹起来,终于在公安局办案人员进驻到公司保卫科的那一天,群情燃至沸点。 大致上,人人见到执法人员都会体会到什么叫做卑微,不管他们身着便衣还是帽徽闪闪,所谓的敬畏就是如此吧。法律是神圣的,执法者会因此昂首挺胸,百姓们会为此低眉顺眼,这些现象都与本人的磊落与否无关。 三天后,所有相关人员都去保卫科走了一遭。有的是工作中被一个电话通知去得,有的是公司派车直接去家里接得,人人在一种不喧自威的紧张气氛里学会了谨言慎行。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句古训在此刻达到了空前的一致认同。 不能不说、甚至是不能不多说的就是相关部门领导了,协助办案,他们义不容辞。再说深了,他们已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态势,非如此不可。 新官上任的林达,自然也在此列,而且首当其冲。 公司角落里的“难民营”直到此刻才将一句戏言验证成真——蜗居于此的员工们贫瘠的不只是经济,还有尊严。 电缆盗窃案后,那位人事部陈部长用缜密的思维逻辑证明了他不仅明察秋毫,而且疏而不漏。中层会议上,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严肃表态公司要严抓再也不能手软时,他那因颔首沉思而直接示众的倍亮脑门上的几缕头发突然一扬,他说:“电缆不是电线……在电缆有可能还没运走的前提下,全公司马上地毯式排查。” 于是,“难民营”作为第一也是唯一的目标落入了排查者的视线。 世外桃源终究是相对的,风雨来临时,它的相对的私密性决定了它第一个被摧毁。 而不管那些经济民警们如何礼貌地声称这是象征性的事务调查,那二十几户“难民”们无不将此引为奇耻大辱,只不过权衡之下只能像吃苍蝇一样将之咽下而已。 酒后的浦杰可不是这种人。他从学会喝酒那天起,就发现酒是真正的好东西,它就像自己最忠实的朋友一样将虚伪、背叛、懦弱一脚踢开,活脱脱还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此刻,一个真实的他正眯着眼睛冷冷地一脸肃然地守在自家门前。如果此时给他一杆枪,他那形象就是一个守卫祖国边疆的战士,只不过人家把守的是国门,而他把守的是自个儿的家门。 作为领导的林达来了,他的话不软不硬:“你的不配合说明了什么?执著,还是心虚?” 浦杰的头发好久没理了,此时的密密的欧式自来卷正如一个大号鸟窝般扣在头上应景般的配合着他的“怒发冲冠”,他的手指直直地戳到林达的鼻子前:“一条狗,有什么权利在人面前指手划脚?” (五) 浦杰很凶地跟主敏吵了一架,这在以前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他的座右铭可是:誓将“主仆”爱情进行到底。 那天,去医院做围产期检查回来的主敏刚一进“难民营”的月亮门,就看见了浦杰那指点江山般的手指,还看到了隐忍不发的林达那一脸的阴晴不定。 警卫们面面相觑,林达把手一摆:“等他醒了酒再说,你们先去别家吧。” “不用了,你们随便看。”主敏边说边走过来掏出钥匙开了门,军大衣裹着的她看起来很是臃肿和笨拙。 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地瞅向浦杰,而浦杰却瞅向主敏,那目光里的不是愤怒,而是交杂着失望的一种陌生。旋即,他拂袖而去,转身的刹那,眼睛里分明有红红的丝状血液迸溅开来。 主敏的心倏地一疼,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神色间霎时溢满了忧伤。 浦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公司大门东南处的那片白杨树林前。 这是市园林处设在此地的一片白杨树林圃,它的面前是一条不知来处不知所踪却终年蜿蜒流淌的小河。刚来公司的时候,每天傍晚,浦杰和主敏都会手拉手信步期间,倾听那些天籁的歌声——无风时,白杨树是静如处子的,那些圆圆的叶片在月光里亮亮的微笑着,恬淡而清凉;而有风时,它们又像极了怀揣爱情的黎族少女于碎银遍洒的原野上踏节竹舞,唰唰唰唰,步调明快又欢欣…… 当然,最有趣的莫过于夏天的一场雨后了,两人等到天黑透了然后迫不及待撒着欢地冲进林子,各拿一个手电筒一个塑料袋,彼此也不说话,只是专注地低头寻着,寻那些出洞爬上树干的知了龟——这种蝉的若虫会在午夜之后孵化成成虫,那时再要逮捉便是跟自己为难了——不消一会儿工夫,两人便一脸的惬意与满足,带着雨后林间的清新以及满脚的青草泥巴满载而归。 那种感觉真是美妙,跟油炸知了龟的味道一样,浓香馥郁而营养十足! 而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的下午,阳光冷冷地掠过白杨树林,那种落寞不可言说,却将凄清的影子深深地映在了浦杰的心头。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孤单的,像白杨树身上那些会说话的眼睛一样孤单,沧桑袭来,却依然不肯瞑目。 白杨树见证的是岁月,自己呢? 浦杰突然笑了,先是嘴角一咧,继而笑意洇开,最后放纵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嘶声喊着:“你说这些眼睛看到的是什么?爱情?错了,是影子,什么都是影子……”。 小河在他身旁瘦瘦地流着,恍惚间,竟像是他抖动着双肩的背影里流淌出来的哀伤。 一身酒气的浦杰回到家里就开始吐,他肆意的“哇哇”着像要把肺把肝一口吐出来才甘心。宁静被打破了,小屋里满是浑浊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酒的确是好东西,但在胃里走了一遭后再由原路出来,竟成了毫无用处的垃圾,粪便尚有用处,它连粪便都不如,不管它里面含着谁的肝或是肺。 主敏去开了一扇窗户,然后端盆、涮毛巾、倒秽物一趟趟有条不紊地拾掇着。在她给浦杰擦手的时候,被浦杰粗鲁地一把挡了开去,主敏不声不响地拿起浦杰的手又擦,浦杰“忽”的一下坐起,夺过主敏手里的毛巾狠狠地一摔,他干哑着嗓子大吼:“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湿热的毛巾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主敏一愣,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浦子,你这话伤人了。” 浦杰眼珠通红脸色苍白,他暴躁地两手插进浓密的卷发狠狠地一抓,然后像揪到什么而又急于甩掉似的猛地十指张开:“我他妈的死了,还伤什么人?啊?我伤谁了?你吗?哈哈哈……” 听到浦杰怪异的笑声,主敏突然激动了起来:“对,你不仅伤了我,你还伤了自己,你是懦夫,死了也改变不了你是懦夫的事实。” 浦杰“噌”地站起居高临下怒视着主敏:“你,也在笑话我,是吧?” 此时的主敏一脸的倔强,她一字一顿:“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再优秀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主敏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腹痛使她痛苦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煞白的脸上瞬间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她大口地喘气:“浦子,快!送我去医院,怕是要生了。” 浦杰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开来,脸上那朵盛开的怒意顷刻间被一种茫然所代替,他像孩子似的讷讷着:“生?生啥?……天哪!孩子……”。 暗夜里,120急救车那揪心扯肺的声音响起…… 车里,望着紧咬嘴唇紧闭双眼的主敏,浦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死死抓住主敏的手,生怕稍微一松,所有的希望便会离他而去。 (六) 早产的浦玉瘦弱的跟小猫一样让人心疼,看到女儿第一眼时,浦杰胡子拉碴的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这是一个百感交集的父亲送给他刚出生的女儿的第一份礼物。自然,赐予她圣洗般泪水的还有她的九死一生的母亲——孩子难产,坚持了一天一夜最后休克的主敏被送上了手术台抢救。生命之所以美好,不只因为她的不可重复,还因为她的来之不易。 “孩子应该自然生产的,瞧,我以为我行。”手术后的主敏很是虚弱,“你呢?是不是给你也来一刀你才能摘除骨子里的执拗?” 浦杰温柔而歉意地苦笑:“我已经被你们娘俩折腾得体无完肤了,执拗?嘿嘿,早回老家去了。”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怔怔地望向对方,老家这个词如一道伤疤被揭开般让他们内心为之一痛。“给老家报个喜吧,这么久了,也该问候一下老人了。”许久,主敏叹道。“嗯,就说原以为是个儿子,结果是个丫头。”浦杰喃喃地应着。 浦伟来时,主敏已经出院回到了“难民营”的家里。 当这个跟浦杰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小屋里的时候,不仅主敏,连浦杰都吓了一跳,两年没见的浦伟瘦得完全脱了型,背也明显地佝偻起来。 “趁还没动手术,我来看看哥哥嫂子,还有这个宝贝丫头。”风尘仆仆的浦伟满脸的疲惫,眼神里却是一贯的淡然。 都说双胞胎兄弟性格上会有明显的不同,浦伟和浦杰正是如此。浦伟好静、随和,跟浦杰同年毕业,读的却是文科,后考取研究生留在母校继续攻读——学院离家很近,这自然也是浦伟精心选择的结果。 若说浦杰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那么浦伟就是一只恋家的小猫。雄鹰属于天空,猫却是属于家庭的,对浦家而言,浦伟才是父母的安心石定心针。 可是,命运实在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老人,他不会过份的偏爱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如何的乖巧、优秀而又与世无争。 浦伟一直就有头疼的毛病,因为发作的次数不多,而且大都是在深夜苦读的时候,所以查过一次无果后就没当回事,直到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再次发作,他才意识到,他的头是一颗定时炸弹,终于要爆炸了。 命运开始跟他计较,那阵势很像一个渔者投下诱饵多年后的一次垂钓,他给了鱼儿赖以鲜活的养分,而今却要连本带利一次收回。浦伟要做的,就是摘除命运的渔者安放在他脑袋里的鱼钩——脑瘤。 浦玉在粉缎小棉被里甜甜的睡着,她的小巧的鼻尖上尚有几颗没有褪尽的黄疸。浦伟俯身贪婪地看着嗅着,他很想把她抱起来亲亲,但是终究没动,只是用那只细长的过于白皙的右手在她小脸上方爱怜的作势抚摸着。如此好一会儿,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回身拖过那几个鼓鼓的袋子。 主敏一直默默地看着,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在看到浦伟从包里掏出的一套套童装时,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些童装无一例外都是冬装,却一套比一套大几个码。浦伟的用意显而易见,他与侄女的初次相见后可能就是永久的别离。 “我也不能常来,给宝贝丫头的过年礼物索性从小买到大,呵呵,现在,叔叔给你买的可都是最好的,以后款式过时不过时可就不管喽!”浦伟边说边回头对襁褓里的浦玉嘀咕着。 浦玉一无所知,依然酣睡,偶或,她嘴角一抿浅浅地笑几下,又偶或瘪瘪嘴似要哭出声来,婴儿之梦,无人知晓她的内容,却一样不离悲欢二字。 “等主敏出了月子,咱们一起回去,年前你就把手术做了吧,我陪你。”浦杰平静的决定道,他突然意识到他是浦家的顶梁柱,此时哪怕天塌了,他也不能塌。 浦伟面色沉静声如耳语:“不急,过了这个年吧。” 三天后,浦伟回去了,望着渐渐远去得列车,浦杰放声大哭……站台,是相聚之处,更是别离之地。 而自己,也的确是该回家一趟了。 回到公司后的浦杰拿着一份休假申请去了仪表部长办公室,林达看了看,沉吟了一会儿说:“非常时期,我不能批。” 浦杰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吓了林达一跳,“不批,那我就辞职。”被悲愤穿透的浦杰此时就像一个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悲愤有来处,也自有出处。 就在这天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房门“砰砰”响起,还未安睡的浦杰一边赶紧应着‘谁呀小声点’,一边披衣下床去开门。 受到惊吓的浦玉小手痉挛着伸向空中抖了抖,最后还是抗议般的拼命啼哭起来。 主敏一脸的惊骇,她清楚地听到门外的声音在说:你是浦杰吗?我们是公安局的…… 浦杰被带走了,“难民营”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这个冬日的平静的夜里,婴儿的哭声响彻夜空。 (七) 电缆被窃案毫无头绪,白金热电偶的盗贼却似乎浮出水面。 要知道,生产正常运行时,只要一拆除热电偶,自动控制系统就会因为无温度指示而报警,所以,热电偶里面的白金是在生产线停下且报警关闭期间失窃的。 这一点让办案人员很感兴趣,毫无悬念的侦破虽然会在功劳簿上为他们记上一笔,但是那种灰头土脸也着实让人丧气,他们喜欢或者说迫切需要扑朔迷离的案情来证明些什么,尽管,太过扑朔迷离或者毫无头绪更加让他们头疼。 但总有蛛丝马迹在前方向他们招手,于是,由点及面,一个广阔的推理空间就生生被开拓了出来。 在生产部、仪表部相关人员挨个调查并排除后,不知怎么,浦杰被锁在了公安人员的视线内——其间值过班并且在生产部控制室出现过、懂得热电偶如何拆装、家在公司内来去方便、对工作有明显不满情绪、意欲休假遭拒绝后有过激行为、声称过要辞职、老婆刚生孩子正缺钱……嘿,作案时间、条件、动机都有,真是越看越像,甭说公安人员经验丰富,就是毫无办案经验的老百姓眯眼掐指一算,浦杰不是正主,也很值得周旋一番。 于是,浦杰平生第一次进了公安局的大门,他感觉,这一幕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人,要长点什么见识,必须付出点什么作为学费,由此可见,某些方面的蒙昧倒不是一件坏事。 开始他还算配合,他说,我值班自然会出现在控制室…..停产去干嘛?去打扑克呀!……我是仪表人员我当然懂得如何拆装……家住“难民营”的人多了去了……我不满我就得当孙子?……缺钱就应该去偷?…… 后来,他就激动了, 而激动证明不了清白却只会让人犯错误,这是常识。 乖巧的浦玉只要吃饱睡足从不哭闹,可是那个深夜却咧开嗓门一直哭到声嘶力竭,主敏慌乱地把乳头一次次塞到她嘴里,直到浦玉红紫着一张小脸狠狠咬了她一口,她才发现,双乳竟是半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她“惊奶”了! 主敏悲从中来,所有的忐忑不安被一种灾难感夸大直至彻底覆盖。黑暗中,一侧是睡梦中不时抽动着鼻息的女儿,一侧是蒙着被子抖颤不止的母亲,泪水,在此刻成为一对母女的一种抗议一种宣泄,甚或是一条生路。 第二天,眼睛肿成核桃样的主敏收拾掉一切跟脆弱有关的表情,一条背带驼了包裹中的浦玉走出了家门,此时,离浦玉满月还有八天。邻家的女人在她的身后直喊:“还没出月子呢,你咋这么不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灾难的确是很个人的事情,那种毫无顾忌的作为旁观者终究无法体会。 主敏带着奶瓶、尿片来回奔走,背上的浦玉开始适应并喜欢起这种生活——一个动的世界对她而言实在充满了魅力,以至于,一周后因为浦杰的回家而宣告终止旅行生活的她曾一度烦躁不安。 浦杰彻头彻尾的变了,这一点在同事们惊讶的目光里一览无遗,若说浦杰的形象以前是潇洒率直开朗倔强的,那么一周后的他便是憔悴落寞沧桑颓废的,一种称为锐气的东西,彻底从他身上剥离。。 对于不能轻易了解到的信息人们总是充满了好奇,顷刻,“关心”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在一番农村包围城市的问候里面,集中归纳为一个问题:他们打你没? 浦杰一言不发,他的身体在,思维却似乎没有带回来,于是,人们摇头叹息:他肯定吃亏了,不过还好,总算回来了。 从丈夫回家后,主敏就开始收拾行李,还未动身,浦杰母亲嘶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回来一趟吧,浦伟手术失败,今天凌晨…..走了。”这是两年来老人给他们的第一个电话,彼此的思念一直在,而今张口说出,却是通过一个他们共同关爱之人永远离去的消息。 电话慢慢滑落,眼神呆滞的浦杰嘴里不断喃喃着:他为什么不等我?他为什么不等我? 列车还未开动,周围一片嘈杂声,叫卖的、找座的、找人的、道别的、孩子的哭声喊声此起彼伏,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年关将近,家的含义在此刻在每个旅客的心头都是不能让人平静的一个字眼。 浦玉的眼睛大大地瞪着,那些幻灯片般来来往往的旅客身影显然引起了她的极大兴趣,声与色的交织,叠映在一个婴儿的眼中,的确神秘而又奇幻。主敏一手揽着被中包裹的女儿,一手下意识握住了丈夫的右手——浦杰冰冷的神情实在让她担心。 那只紧攥的拳头在主敏温暖的手心里渐渐松开,就像二十分钟前它卯足力气击在林达脸上的悲愤总要尘埃落定一般,带着余痛带着疲惫,终于松懈了下来。 ——林达在看到浦杰的一霎那,表情是复杂而又讶异的,但是,直到浦杰将狠狠的一拳击在他脸上后又离开,他都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桌上,是浦杰扔下的一张休假申请,上面触目惊心的写着一个大大的“丧”字。 列车缓缓向东北驶去,车身上醒目的标着1413 青岛——丹东,一周前,浦伟就是乘坐得同一趟列车,浦杰清楚地记得弟弟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只有路人在回家路上才有的宁静。 “我回来了,浦伟,我回来了,爸爸妈妈。”浦杰内心泪如泉涌,但脸上挂着的,却正是这种宁静…… (八) 冬去春来,迎春花鲜黄的花瓣在袅娜的枝条上怒放的时候,德国AEG公司也正式与浦杰所在公司签订了合资合同,门楣一新的大门旁,四根簇新的不锈钢旗杆上四面不同的旗子很气势的在春风里猎猎飘舞。 与“合资”无缘的主敏跟随中方公司脱离原有实体另立门户后反而受到了重用,因为她是中方公司唯一的翻译,顺理成章,她成了中方公司的经理助理。在人人削尖了脑袋争吃“合资”这块肥肉时,很多人忘了“宁做鸡头不作凤尾”这句话。 浦杰是技术人员,自然留在了合资公司,但是他吃得已不是技术这口饭,他被作为编外人员分配进了刚刚成立的清洁部。这里,是各个部门“一个萝卜一个坑”后无法安置的成员大本营,说穿了,他们是合资公司里的边缘人士,一方面被冠之以公司的“形象大使”,一方面被推上了“下岗大军”的后备第一线。 浦杰是里面唯一的科班出身大学生,人人啧啧叹息的同时,浦杰却每天一把笤帚一个簸箕一把剪刀的自得其乐于那些花草的修剪与落叶的整饬中。 困境有两个作用,要么使人消沉,要么使人奋发。清洁部里也不乏因困境而就此奋发者,在一个女职工到外方总裁面前用流利的英语毛遂自荐时,人人撺掇浦杰:怎么丢得就怎么给找回来,结果浦杰只是淡淡的笑着毫无所动。于是,那个女职工被调至人事部一跃成为“昭雪”人才被委以重任,而浦杰,就像一块甘愿被埋没的金子,深埋于沙土中自行掩尽了一切光芒。 如此很快过去了两年,公司里的“难民营”终于因为有碍观瞻而被夷为平地,同时,福利楼房也在国家相关政策正式出台前紧锣密鼓的加紧盖制中,换言之,“难民营”里的员工住房问题被一次性解决了,他们有幸搭上了国家福利分房政策的末班车。 与主敏经常国内国外出差的忙碌相比,浦杰早已成了名正言顺的家庭妇男,做饭、洗衣、带孩子里里外外被他捣饬的井井有条,孩子在健康快乐的成长,家庭收入在稳步提高,父母身体还很硬朗,住房问题已经解决,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让人欣慰。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没有“下岗”一说的话,浦杰也许会在平庸的道路上一直欣慰下去也说不定,可是就像排队买菜一样,队伍再长,也总有论到他的时候。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调到人事部的那个女同事好心提醒浦杰即将公布的下一批下岗人员名单里有他的时候,他像一个蓄谋已久的反叛者终于等到了契机一样,毅然去人事部递交了辞职申请,陈部长一脸的困惑:“合同就要到期了,辞职的话你连下岗赔偿金也拿不到的。”浦杰不置一词,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膀。陈部长琢磨片刻,脸上逐渐堆上笑容:“喔,想必你已另有高就,那我恭喜喽!过几天总经理签字后你就来办手续吧。”说完他就在辞职申请上龙飞凤舞得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浦杰发现,陈部长脑门上的头发真的是越来越少,但却越来越油光可鉴了,恍然看去,很像一个灌满了脂肪的气球。 浦杰终于离开了公司,结果是一样的,但是因为选择的不同,他放弃了近万元下岗赔偿金,换来走出公司大门昂首挺胸的一瞬。这一点,实在让人费解,这年月,还有跟钱过不去的? 也就是在这一瞬,有一个人似乎看清了浦杰,她就是破格调到人事部里的那个女同事,之前,她一直不理解的是,浦杰能劝自己毛遂自荐,有文凭有实力的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谜底揭开:浦杰一直在等,等一个伯乐,等一个说法,等一个奇迹。 然而,等,在这个年代显然是不适合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愚蠢,“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这句话终究是古人说的,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随着二十一世纪的脚步声响起,它就像一幅古董画一样,被悬挂在了仅供世人瞻仰的岁月墙壁上。 与此同时,AEG公司总部消息传来,在上海刚刚结束的世界各国分公司精英人才选拔中,青岛AEG公司选送的五个人选里,只有林达一人中标。 林达的名字书写在了世界五百强之一AEG公司的“精英人才”名录上,他面前的道路顿时无比宽广起来,自此,林达也得一绰号“R.O.DR.LIN”(人民币.欧元.林博士),林达不是博士,这里“博”的含义自然另有他指。 对此,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参加选拔的五人中,只有林达是从事具体性工作的,既有文凭、技术,又有管理能力,“精英”的概念无非如此吧。 (九) 人挪活,树挪死。下岗,对很多人而言不是绝路而是一条新的生路,前提是,你得有能力,要么是脑袋里的才力,要么是血肉之躯的体力,籍此两点,即使不会飞黄腾达,最少也不至于饿死。 早有先期下岗的AEG员工在品尝到“自由搏击”甜头的时候放出口话:现在公司来请,自己也不会回去了。这种局面,对还在公司里三个月签一次合同的员工来讲,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足可弃之如蔽履了。 但是,像浦杰那样主动辞职的员工却是再也没有过,浦杰呢,也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飞上了高枝。 这是一家位于郊区高科园的合资企业,它的不大不小的规模恰好具备了前可攻退可守的市场相对优势。因为业务关系,主敏与那里的美籍老总打过几次交道,也曾被几次游说跳槽过去委以重任,主敏自然委婉谢绝了,但是却由此动了把浦杰拉过去的念头。 浦杰的辞职恰好促成了此事,这一点,让久压主敏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浦杰的安静是不对头的,那不是心如止水,而是类似于心如枯井的一种颓废。 于是,浦杰成了这家新兴企业的中坚力量,很快就凭借他复苏的活力由经理助理提拔为主管技术的副经理。知识是有用的,只要给他一片天空,谁都不会怀疑那片天空会布满智慧舒展的云朵,那种五彩斑斓所幻化的魅力,足可灿烂人的一生。 被灿烂装饰一新的浦杰每天车接车送,那种荣耀如庆典的彩纸碎屑般足足撒了宿舍区一半的土地,另一半,是主敏早在两年前撒下的。这哪是“主仆”二人?分明就是俩“人上人”。曾经的公司同事们都如是说。 浦杰好久没喝酒了,他的这个最忠实的朋友曾陪他共过苦难,自然也该同他分享欢乐。如果酒能说话,它必定吐出人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两种,悲伤或者快乐。所以某种意义上说,酒是心事酿成的,而若是给人生做一条状态波频图的话,那它谱下的一定是这条曲线的高峰和低潮。 低潮时的浦杰的确是判若两人的,这也一直是主敏心里的一处隐痛。 一次,在一个同事的婚宴上,浦杰竟然给新郎官跪下了。当时一对新人过来敬酒,而一直闷头喝酒的浦杰端着酒杯站起的那一瞬却激动了起来,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戏,爱情是里面最精彩的一幕,唱不好整场戏没关系,因为那不是你一个人能说着算的事情,爱情不同,它的命运取决于你们自己。”那对新人面面相觑,酒店琉璃吊灯下挂了一晚上的笑容很不自然地僵在了脸上,浦杰一看两人不接茬就急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说:“你们不信?我用人格担保……”众人大惊,一旁的主敏一边赶紧扔下酒杯去扯浦杰的胳膊,一边对周围的人们抱以歉意:“他喝醉了,不好意思。”浦杰像孩子似的一脸专注,他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就转脸问主敏:“人格?你说什么是人格?”那一刻,主敏的心都要碎了。 那以后,这种场合便没有人劝浦杰喝酒了,浦杰却开始主动出击“找”酒喝,他会找各种理由喝下自己的杯中物,比如“今天天气可真好,为此咱得喝一杯,来,干!”或者“呦!这道菜色、香、味俱全,咱得庆贺一下,来,干!”很多时候,他是自说自话自斟自饮的,人们先还投以理解同情的目光,后来就有些避之不及了。酒后失态,毕竟是为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甚至是鄙夷的:喝了点酒就发酒疯,那算什么能耐? 是的,人们的目光说明了一切,平素的浦杰是面带微笑平易近人的,一旦喝酒必然酩酊大醉而后放浪形骸。 而主敏,必尽一切可能追随浦杰左右,更多时候,还带上乖巧可人的小浦玉,这一招很有效,要知道,女儿可是浦杰心里的公主,小公主的小嘴巴一撅,那刮在浦杰心里可不亚于一场七级台风。 真的是好久没喝酒了。 想起这个的时候,浦杰刚刚结束[经济导报]对他的采访。过几天,他将以一个年轻有为的合资企业领导形象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这种光辉不只是如灯塔般照亮了他的个人前程,无形中还赋予了浦杰一种民族性的使命:他为中国人争了光。 自然,这种使命的神圣性让浦杰瞬间高大起来,在那个刘记者暗示这一点的时候浦杰的神态也在瞬间为之凝重,并且,他按捺不住地想起了酒,想起了唱歌,想起了他对主敏的久违的“保证”,那可是他低潮期最拿手也最让他惭愧的诺言——主敏对自己酒后的不信任自然是出于自己的不可信任。 主敏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妇人?浦玉命令自己的那小样儿怎么跟她妈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想到这些,古铜色夕阳映照里的浦杰不由得笑了,他向刘记者伸出手去:“走,老乡,我以个人名义请你喝酒。” (十) 记者名叫刘飞龙,来自辽宁鞍山,家里有个姐姐叫刘飞凤。 “瞧,我爸我妈多俗,什么年代了,还指望子女成龙成风的,中国这么多人,哪来那么多人中龙凤?”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浦杰端坐在一家海鲜餐馆的落地窗前,窗外夕阳的余晖已褪至遥远的天边,那抹猩红的印记像是谁无意间涂抹在天空的一道挽幛。 餐馆不大,但是很洁净,放眼望去的十几张桌子也就三四桌有了顾客。青岛的海鲜餐馆一向是生意兴隆的,靠海吃海,不仅是本地人的最爱,胶州湾海洋生物独有的鲜美也牢牢抓住了这些异乡人的胃。 刘飞龙憨直地笑着,嘴巴里露出的一边一颗小虎牙让他的笑陡然可爱起来。他比浦杰小六岁,可是攀谈没多久,浦杰就意识到了他们竟然是两代人。六年前的“浦杰”们可是朝气蓬勃志存高远的,而如今的“刘飞龙”们却是深谙世事随遇而安的。六年里,是时代发展太快无意间摒弃了什么,还是人们在物欲横流的挣扎中坦然接受了什么?这真是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过渡年代,二千年的第一声钟响将不只是时间意义上的门槛。 “我呀,学的新闻与广告,目前为止跳槽过三回,什么广告、推销、新闻、网站编辑这些我都做过,反正咱有青春作资本,多跳几次那叫资本积累。呵呵,青大毕业后我妈还指望我回去找工作呢,这里机会多,干不住了再说。”刘飞龙很健谈,一种面对工作的坦然和随意让浦杰禁不住叹息:“较真”真的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 夜晚缓缓踱来,虽是春末夏初,天幕却明显低垂了许多,清凉的微风里,隐隐绰绰的有星星往外蹦,一颗两颗……于马路两侧灯火辉煌时,天鹅绒般的夜空也彻底生动起来。 这是一个惬意的夜晚,餐馆里越来越多的顾客也在这份惬意中享受着海鲜美味的诱惑,低语声、饮酒声、碰杯声、海鲜空壳的碰撞声、服务员送菜收盘的忙碌声,一切听起来是有序而温馨的,直到一行五人的一桌新顾客的加入。 这五人甫一出现,就以时尚前卫的装扮和张扬喧哗的举止将餐馆原有的温馨打破,此时若是八百多年前的宋代,他们便是水泊梁山上冲下来的五条好汉,只不过他们穿得不是撩襟布衣而是弹力体恤,大碗喝的是啤酒大口吃的是海鲜而已。同样的落拓不羁,前者让人生羡,后者却是让人生厌。 “听我说,年轻时多闯荡没有错,但是漂泊不是我们的目的,家乡总要回去的。”浦杰脸泛红潮双眼微眯,望向刘飞龙的眼神竟染上了几许乡愁。 “咳,处处为家处处家,你这纯粹是成功人士的惆怅,再说了,故乡是老人眼里才有的风景,等我功成名就潇洒快活他个几十年再衣锦还乡好了。”刘飞龙倒是好酒量,面色不改侃侃而谈得越来越轻松自在。 男人们撇开商业关系聚在一起的话题不外乎两种:“吹牛”和“交心”。吹牛自然是从天空吹到海底、从床上吹到床下;交心则是交的失意心、成功心,要么来自事业,要么来自爱情。 浦杰与刘飞龙当属于后者,而那一桌吆五喝六的“好汉”显然属于前者。就在一个女服务员端着菜盘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那个有着街头霸王发型的顾客为了证明自己所吹不虚,突然探手在女服务员饱满的胸前狠狠搓了一把,随着“哗啦”一声菜盘落地,那个约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先是骇住,继而咬着嘴唇说了一句“流氓”后终于抑制不住羞愤抽噎着跑进了厨房,身后大笑声放肆的响起,四周的顾客茫然的朝这边望着…… 只听“嘭”的一记脆响,五人的笑声嘎然而止,浦杰目龇欲裂拍桌站起:“太过份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羞耻二字?还有人性的话马上给女孩子道歉去!” “唉呦!你他妈谁呀,敢管老子的闲事?”说话间,那“街头霸王”已是冲到近前一把揪住了浦杰的衬衫衣领,另一手的食指直接戳到了浦杰的鼻梁上,浦杰沉声喝道:“放开。”刘飞龙一看不好赶紧一叠连声说着兄弟好说兄弟好说,一边隔在两人之间想要劝架。 可是已经晚了,只听两声炸响,两瓶啤酒先后在浦杰头顶如礼花般爆裂开来,酒水四溅,鲜血如开闸的河水一样汩汩的自浦杰头发里往外冒着。浦杰眼前一黑瘫倒了下去,众人面前露出了两个“好汉”无比轻蔑的嘴脸,他们彼此撇了撇了嘴说:“我还以为他脑壳多硬呢,屎蛋一个,哈哈哈……” 浦杰作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一列长长的火车鸣着汽笛缓缓进站,车厢门打开,涌动的人流里出现白色短袖体恤淡蓝色牛仔裤的浦杰和主敏两人,他们满面春风眼睛灼灼闪光,唯一与他们的轻快步履有些格格不入的就是他们的行李箱,它们看起来拖沓而沉重,就像里面装满了石头和瓦块。 青岛的海真蓝呀!那种干净的、纯粹的、深邃的蓝将浦杰和主敏彻底征服,他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要将海的气息一古脑儿纳入肺腑,又像是要把满腔的热爱全盘呼出……海上白鸥点点,远处船影片片,放眼海天相接处,海水正以其汹涌澎湃之势倾倒过来,而至近前,却是一派风平浪静,这便是“滚滚之水天上来”的意境了。海滩上,礁石上,到处可见为海动容的人们,他们或深思沉静或欢呼雀跃——面对海,人只有两种年龄:老人和孩子,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大海所带给他们的震撼。而静静的栈桥却以千年的翘首企盼绵延着历史的相思,那440米长长的堤岸就像是青岛擎在额畔的手臂,八角状的回澜阁恰恰是那柔夷搭起的凉棚。一种思念或者期盼,被岁月牢牢地刻在了青岛的眼底眉梢。 浦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海面上,他还是那样恬淡的笑着,他的身影高大而虚幻,古琴状的小青岛悬在他的手肘处恰如白绿相间的玉镯,浦杰大喊:“浦伟回来”,而浦伟像是海市蜃楼里的风景丝毫不为所动,被搅扰了宁静的海瞬间有了怒意,她掀起惊涛骇浪扑向浦伟只几下就将他扯得粉碎,红红的血液雾状喷洒开来,浦伟的笑顷刻间灰飞烟灭,海得意了,开始狰狞着笑脸恣意涂抹夕阳,晚霞越来越红终于红得似乎要爆炸开来,浦杰痛彻心肺疯狂大喊:不——! “他醒了——大夫,他终于醒了!”主敏惊喜欢快的叫声自耳畔传向远处…… 此时,已是浦杰被送到市立医院的第十五天,浦杰病床旁的小柜上,几份[经济导报]上已是泪痕斑斑。 后记: “浦子,回家吃饭了!”六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主敏清秀的脸庞自窗口探出。 “嗳——”正专注看着一盘象棋的浦杰一边仰脸应着,一边兴奋得跟两个邻居说:“我妈肯定做得红烧鱼,我闻到味了。”说完连蹦带跳的向楼洞跑去,后面的邻居们一起笑了起来,有人冲他的背影喊:“吃才,记住,那不是你妈是你老婆!”浦杰远远的认真答应着:“嗯,她是我老婆,是你妈!”身后又是一阵大笑声,那嘴巴上吃了亏的邻居摸摸脑袋噗嗤一乐:“谁说他脑袋坏了来着?明明人精嘛!” 不一会儿,一辆奥迪车悄无声息的滑了过来,而随着“嘎噔嘎噔”一阵高跟鞋的下楼声,主敏身着一套淡紫色裙装款款出现在楼洞口,她微笑着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后就走向了那辆汽车,近前时,车门早已打开,主敏优雅的一抚裙摆坐了进去,“嘭”,车门闭合,奥迪那流线型的车身绝尘而去…… 啧啧声响起,有人小声嘀咕:看情形,还真像他妈,嘿,这个人精…… (完) ※※※※※※
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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