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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配】(修改稿,全)
[楼主] 作者:一棹扁舟  发表时间:2005/07/02 10:54
点击:848次

   

 

一棹扁舟

 

秋子十一岁吧。我想是。记得他比我大一岁,我是属老鼠的,他是属猪的。我老舅是一个阴先生,会念八卦,还会测字。他说我是水命,说穿了就是水老鼠。也怪,我特别喜欢下雨天,天一下雨我就激动,而且是略带忧郁的那种激动。好像我是禾苗,愿意享受雨淋的快感。我养的那些花草,也仿佛得到了水的滋润,长的膘肥体壮。可秋子却是火命,也是我老舅说的。水火不相容,我总是和他打架。秋子比我胖,脸上的皮肤紧绷着,透着火红色,我背后叫他“烤猪”。那时候流行一首歌曲叫《金梭和银梭》,有人说是歌颂纺织姑娘们的。我只见过枣木梭子,就是织布时在经纬间窜来窜去的梭子。放学后我对秋子说你爹和你娘是金梭和银梭。秋子不乐意了,我走在前面,他把脚伸到我迈开的两腿间——那是农村里最常见的一种耍坏方式,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别脚”。后果可想而知,我一头扑倒在地上,偏偏有一块石头在地上等着我的额头。我的眉间到现在还有那个“别脚”造成的印子。

我娘正在地窨子里织布,我拿了一个窝头下去,说烤猪打我了。我娘说该打你,你要叫我烤猪我也打你。我讨了没趣,只好坐在织布机的架子下生气,你到底是谁的娘?娘生气的时候梭子扔的又快又准,透着一股狠劲儿,发出咣、咣、咣、咣的响声。我的眼睛也不离开那支梭子,左右跟着晃动,像练射箭的那个养由基。

一晃到了冬天了。风不停的刮。教室里窗户上的塑料布都裂开了。那时没有现在这种不怕冻的薄膜,全是厚厚的塑料,不禁冻。天一冷,风一刮,裂了长长的口子。连盘在墙角的煤火炉子里都生了冰。学校解决学生保暖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放假。好像放了假,教室里就不冷了。秋子他娘心疼他,给他做了厚厚的棉裤。我娘也给我做了,不过我的棉裤不如他的厚,原因不是我娘不疼我,是因为秋子他爹是一个矿山上的工人,给他买了棉花和洋布料子做裤子,而我没有一个当工人的爹。这也怨不得我娘。

我和秋子到山上去。秋子说他带了编成辫子的大蒜来,可以烧了吃,治拉肚子。我说我不拉肚子,干嘛要烧蒜?他说你不烧我烧,你去给我找柴火。做坏事的时候,我向来听秋子的话。于是我四处找了细荆条子来,放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秋子把蒜一个个从蒜辫子上摘下来,放在荆条子上。

你远点,省了烧着你。

这小子的心思我明白,他是怕我吃了他的蒜。我转到了上风头,心里说我连味都不闻你的,免的你说我沾你的光。我那时候小,觉得秋子他们家为富不仁。虽然没有把他爹当成刘文彩、南霸天什么的,但也觉得不和我们贫下中农一条心,从心底有一种鄙视。

秋子点了火,也许他真是火神爷下凡,那么大的风,居然能够用一根细细的火柴把那些枝棱八杈的荆条子点着。功夫不大,一个小旋风过来,把一些烧蒜的味道吹到我的鼻子里来。记得清清楚楚,我用棉袖子揩了一下被风吹下来的鼻涕,然后就有一种特别香的味道。而且这种香气是带一点中药味的,难怪他说能够治拉肚子。接下来我就像钟表的指针,慢慢的跟着这股香气,转到下风头。蹲下来,看秋子几乎把头贴在地上,用一根细棍拨弄火里的蒜。过一会儿他拨拉一个蒜出来,旁若无人的剥开烧的黑糊的皮,把白嫩的蒜瓣放进嘴里。也许是太香了,他居然闭上眼睛享受美味。盯着他的样子,我嫉妒的要死。可我太好面子,不想说馋。只是张着嘴看着他。很可惜,我的哈啦子还没有流出来,一阵大风猛的刮来,荆条子火连着灰和炭像是被拾粪的人一粪杈扬过来。秋子再没有了吃蒜的兴趣,我也忙不迭的扑拉身上的火灰。我的裤子表儿是娘织的布,染成墨蓝色,一些火星到了上面,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印子。秋子手忙脚乱的拍打身上的火星,他的棉裤表儿是洋布做的,可惜,有两处被火星烫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洞。

我在前面走着,回过一次头看秋子,他阴沉着脸。我知道他怕他娘打他。我是帮凶,就劝他先别回家,等到天黑了他娘看不见裤子有洞的时候再回家。我边走边说,像说给他,又像说给我自己。我说你娘打你,那是轻的,你的裤子烧了洞,可你爹有办法买。我的裤子没破,可那些留下印子的地方一定会比别的地方先破,我这条裤子会少穿好几年,我娘会饶了我吗?

我嘴里叨叨咕咕的说着,就听见身后秋子惨叫了一声,烫死我了。我又回头看,看到秋子正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摸,他的屁股后面冒着烟。我猛跑过去,急急地帮着他使劲抠那个冒烟的地方。手触摸的地方,感觉到很烫了。我说赶快回家吧,别再等到天黑了。他歇斯底里的哭着往前跑,我也跑。他跑回家了,我跑回我家了。

晚上躺在炕上,我睡不着,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秋子的洋布棉裤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最起码不如我娘织的布耐烧。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天气。我家的院子里长了四棵臭椿树,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夏天的时候,这四棵臭椿树的叶子茂密有加,院子的一半都是荫凉。秋子他娘和我娘是好朋友,经常坐在荫凉里纳鞋底。冬天没有了树荫,树顶上一团团已经干透了的椿树果实象乌鸦窝一样蜷曲在上面。有风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臭椿的单个果实是带有翅翼的小薄片,中间一粒扁圆的果核,仔细看的时候像是戏台上画糟了的丹凤眼。这许多的丹凤眼凑长在一起,火炬一样向上昂着,除非有大风,否则不会散落。今天这些丹凤眼们连动都不动一下。我正把一个被来杭鸡啄坏了的笤帚拿到屋外。一出门,就看见秋子的哥哥一手拿着绳子,另一只手拎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进了院。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可我能跑到哪儿呢?我把笤帚扔下,掉头顺梯子爬到房上。其实这犹如五壮士上了棋盘坨,绝路一条,但当时顾不了许多。我拿一把搂柴火的筢子,筢齿在后,筢杆在前,站在梯子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式。你就逮我也得费些功夫。

秋子他哥是个出了名的狠手,力大无比,长得像门板扇上贴的尉迟敬德。先前他们家养着一条大黑狗,是秋子他爹从矿上带回来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一年,队长找秋子他娘谈话,说养狗属于留尾巴,必须立即斩草除根。秋子他娘说我没有意见,狗是我们家养的,可我做不了主,得问秋子他爹。秋子他爹啥时候回来?年底。队长说现在刚过了正月十五,等到年底恐怕不行吧。秋子他娘说那你们想办法去问他吧。队长向来对工人阶级怀有敬畏感,要是别人家的狗,还用征求意见么?于是队长拿了秋子他爹写回来的一个信皮,那上面有他的地址和电话什么的,就到乡里去打电话。早上去的,晚上掌了灯才回来。一个女人家拖了三个孩子过活,队长不便晚上到秋子家,就派自己的老婆去找秋子他娘。秋子他爹说了,狗可以杀掉,但请把狗肉和狗皮留给家里。狗肉给三个孩子吃,狗皮给秋子的瞎眼奶奶做一个皮褥子。队长答应了条件,明天就准备行刑。

秋子他娘一早端了泔水把狗喂了一个滚瓜肚圆。黑狗正半蹲着舔自己嘴角的时候,队长带着打狗队的人来了。接下来,我以为肯定是血光之灾。然而,秋子他哥救了狗一命。他紧搂着黑狗的脖子,说谁要动狗一指头我就死给他看。黑狗好像也知道秋子他哥救他,把舔嘴角的舌头舔到秋子他哥的脸上。秋子他娘坐在一个麦秆编的小蒲团上掉眼泪。队长是村里最横的人,但这次他败在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秋子他哥的手下。队长领人走了,秋子他哥抱着黑狗放声大哭,秋子他娘也抽泣着。

就是这个秋子他哥,拿着绳子来找我。我怎么办?

你跑什么跑,下来,帮忙。

什么?我的耳朵好像不是我的了,让我帮忙?帮助他把我自己逮住用绳子捆上然后装到口袋里?我才不傻呢。

我不下去,看你怎么办。

这时我娘出来了,秋子他哥说婶子你给我帮个忙,我得上臭椿树上弄些椿树籽下来,秋子腿烧伤了,得用椿树籽熬药。

秋子他哥边说话边脱鞋,连袜子都脱下来,冷天里光着脚板蹭蹭几下爬到树上去了。腰里系着那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那个口袋。他爬到树上正好和房子一样高,我看着他麻利的把椿树籽撸下来,装到口袋里。口袋鼓起来的时候,他先把口袋用绳子放下来,我娘边接边张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子他哥说我也说不清,我们家秋子和你们家木头去山上玩,不知道怎么就把裤子烧着了。傻东西不知道脱裤子,带着火跑回家了。腿伤的不轻,不过找大夫瞧过了,皮肉上的伤,没事的,养养就好了。

我娘当时就傻了,怎么?我们家木头也去了?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说呀,快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下来,跟我去看秋子。

我也傻了,扔掉筢子下来,背了那口袋椿树籽就走。

 

秋子结婚那年,一夏天没有雨,老天爷把水都变成雪积到年底才下。

秋子的对象是村东头铁民家的二丫头,名字叫春芳,小名叫春子。长的有点像开着的一朵棉花,脸白,有些臃肿。铁民家是村里出了名的模范人家,大人孩子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春子十一岁的时候就到西沟里挑水,个儿矮,就把扁担两头系钩的链子挽在扁担头上。坑洼不平的路上,别人看见她担水过来都得让道,嘴里还不住的骂他爹,使这么小的孩子来担水。铁民有铁民的打算,孩子得打小锻炼才会干活。秋子和春子是同学,其实村子里同龄人都是同学,因为村里就一个学校。春子的个头比秋子还高,她坐在秋子后头,经常把腿伸到秋子的凳子底下。秋子不专心听老师讲课,总是低着头看春子的脚丫儿。学校里有一个姓康的老师会京戏,经常在放学后呜呜呀呀地唱。他最爱唱的戏是京剧《春秋配》里的折子戏。班里的学生就给秋子起哄,说他和春子是“春秋配”。秋子也不恼,也不笑,那种无所谓的样子。

秋子和春子搞上对象还是秋子他娘找人提的媒。秋子他娘跟他爹商量,老大跟你上了矿上,这老二怎么也得找个能干的媳妇,要不家里支撑不起来。

你自己看着吧,谁合适谁行,反正帮你干活。

你这个没良心的,帮我干活?还不是替你干呀。我看着铁民家的春子好,他俩同岁,脾气也差不多。

那就行。

秋子刚把羊圈起来,他娘就叫他。

我准备找人给你说媳妇,你有合适的吗。

秋子他娘比较民主,她怕秋子有了自己的意中人,自己再横拉一个过来,不是找别扭吗。因此得提前问问。

秋子手上拿着拴羊的绳子,摆弄着绳结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呀!哑巴啦。他娘不耐烦了。

我——我——我喜欢春子。

得!秋子他娘一拍巴掌,脸上的僵霜马上像窗户上的冰花遇到火烤。

你们说过没?

没有——秋子一看他娘的表情,感觉到有了底气。不好意思说,我去挑水的时候她老叫我帮忙,我也没法。

什么没法?你喜欢她还不愿意给她帮忙啊。好啦,我找人去说吧。

 

秋子他娘请我老舅看了结婚的好日子,定的是腊月二十六腊月二十二的时候两家人换了生辰八字贴。全村人都说这是一门儿天造地设的好姻缘。结婚头一天下了有半尺厚的雪,这是送嫁妆的日子。铁民家没有置办多少东西,也和普通人家一样,买了自行车、皮箱、茶盘子茶碗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放在笸箩里,剪了大大小小的双喜字贴在上面。笸箩的四角拴了绳子,横穿一根旱扁担,两个人抬一个,共有六个笸箩。把录音机也装上电池,边走边唱。村子的街道窄,看热闹的人都挤在街口,看着这支有些雄壮的队伍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抬嫁妆的人都是铁民家五服内的亲友,一个个像是旧社会给老爷抬轿的轿夫,昂首挺胸,脸冻的通红,嘴里哈着白气。有好逗的乡亲便拿那些平辈的轿夫们开着善意的玩笑,说今天这么大雪,新人将来的日子一定是金装银裹。是啊是啊,他们愉快的回应着。

腊月二十六,我把两个被面用红纸包了两层,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秋子和春子的大名,又写了“天作之合”四个字,胳膊夹了去秋子家吃酒席。

秋子的新房盖在前坡上,四周都是田地。垒院墙的石头露着新打过的痕迹,一望便知道是新居。除了盖房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聚居在这里。人多的阵势预示着平静的日子被打破,容易让人冲动。来赴喜筵的乡亲们都坐在院子里,地桌上已经摆了瓜子、糖、花生。小学校的老师被请来做帐桌上的先生,我把两幅被面交到管事人的手上。管事人大声喊着:喜被面两幅!四周的人都看我一下。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过,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老师一看是我,笑吟吟的拿起毛笔,在红帐单上写了我的名字。随后管事人把我领到房檐下一个地桌前,告诉我吃好喝好。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座位了。慢慢坐下,左右都是冻的把手抄到袖筒里的乡亲。我有一搭无一搭的应承着他们的谈话,静等着上菜。

秋子和春子并排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秋子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西服,红色的领带,配上他有些卷曲的头发,看上去衣服和人不般配,有点土货洋装的意思。春子一身中式红妆,对襟红袄,大红的裤子,加上高挑的身材,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他们在司仪的带领下,挨桌和客人见面、敬酒。我这儿也没有例外,说着客气的话接受了他们敬的一杯酒。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我感觉有点醋意,秋子这小子也算混的不赖。

我有些迷糊,喝的也不多呀。我喝酒的毛病是醉死脸都不红,越喝越黄。中医说这样伤肝。可我也没有办法,有的时候个人的事情并不是个人能做主的。家酿的枣杠子酒冲,打开酒壶的时候有一股土糠味,喝下去会感觉有一条小火蛇从喉咙里一直爬到胃里。能喝的,喝上两碗也算不赖。武松喝十八碗的事情不会在这种酒上发生。

我站起来,没有人看出我喝多了。转身的时候,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扑在我脸上,猛的一惊,才看清是从房檐上垂下来的被面。乡亲们送来的被面,都被主家挂在房檐上,从房顶一直垂下来。垂下的一头用一团浆糊粘着一张红纸,写着某某某恭贺的字样。谁家结婚被面挂的多,昭示着这家的人缘好。我挥手把被面撩开,向着门口的方向走。秋子他娘满脸是笑和我打招呼。再坐一会儿吧大侄子。不坐了,吃好了,祝贺您。这时又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来,秋子他娘又忙着和他们说话,我趁机溜了出来。转过房角,我觉得左脚的脚底有些不对劲,好像沾了什么东西。迷朦着靠在墙上,伸手把鞋脱下来看,果然沾了一摊红纸。感觉有字似的,我把被雪泥沾湿的纸铺展开来,却是我包被面时写上的那些字:“秋子、春子:天作之合”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正月二十几了,年节、元宵节都过了。天气渐渐暖了。村子里的壮劳力们开始谋划自己的生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留在村在里种几亩薄地,都把去包工当作自己的出路。有去北京盖楼的,有去天津修路的,有去山西下煤窑的……他们靠着自己的体力,养活一家老小。妇女、儿童和老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能够收到一张汇款单。

晚上停电了,这是山村里的常事。我刚刚吃过晚饭,秋子就来找我。

东庄里小三招人去修公路,咱们一起去怎样。

什么时候走。

后天,有车来接。

看着他点着一支纸烟,拗着嘴叼住。我有一种发坏的欲望。你舍得新媳妇呢?

你小子懂啥。他吐了个眼圈,那个神态好像是心里憋了事又不得说。

我不懂。你就比我大一岁,你就比我早娶了媳妇,你就懂。

是她催我要走的。别人家的男人都出去了,我再赖在家里,春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我似乎明白了许多,便不再逗他。回屋跟我娘商量。我娘正对着蜡烛搓麻绳,预备着纳鞋底。我说秋子找我来了,要我跟他一起出去包工。娘说你早该去,秋子能舍掉新媳妇,你却总也离不开你老娘。去吧,省了我天天牵挂着给你做饭。

初春的凌晨,整个村子静静卧在山洼里,像一条游累了的鱼,躲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水洼里小憩。没有任何的响动,只有料峭的风从山口流下来,水一般地漫过乌黑的夜。有些云遮了下弦的月。微微的夜光里,我和秋子背了被子,从细长的胡同里走过。到了村口,即使在黑暗里视野也开阔了起来,那辆车泛着白色,静静地停在那里。我转过身来,把背上的行囊斜靠在车帮上。司机师傅开了车门,我把一个胳膊腾出来,又转过身,抱住那些包裹歪过肩膀从窄窄的车门中挤进去。我又探出头来,叫秋子把他的行李递进来。随即秋子也上了车,司机师傅又跳下车去,用脚踹了两下车轮,嘴里嘟囔着气大气小的话。我搭讪说师傅真行,黑天里也知道气大气小。师傅谦虚的噫了一声,说车就像自己的老婆,熟悉了,胖瘦自己能感觉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打了马达,轰的一声,车震动起来,淹没了我的笑声。我只看见两条光柱从车前射出,锋利的刀子一样把黑夜割破了。我有些胆战心惊,仿佛又像做了贼,怕别人看见什么。车子要掉头,迎着光柱跑进一个人来。秋子眼尖,一眼瞅出是春子。他大喊一声把我和司机师傅吓了一条。师傅停了车,秋子像兔子一样跳下去。春子站在光柱里不动,秋子奔过去,一把拉了她往旁边闪,直闪到黑暗里……师傅的烟刚抽了两口,秋子上车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小包。汽车在黑夜里,像一辆野战坦克轰轰地前行。村里的人都还在梦中,我和秋子坐在黑暗里,没有了丝毫的睡意。我坐在秋子的后排,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脑,感觉到寂寞和尴尬,就胡乱的开玩笑。我说秋子你知道范喜良修长城的事吗?孟姜女千里寻夫。你倒好,还没有出村子,你媳妇就送寒衣来了。你他妈少说两句吧,我不把你当哑巴,他头也不回地回应着我的话。我纳闷地不再吱声,小两口新婚燕尔,分别总不是好事,我也不该拿着开涮。于是我把眼睛改盯着窗外,盘算着多长时间能给我娘挣回一沓票子。

 

距离城镇很远的工地上,抬眼望去,一马平川的盐碱地上还是枯黄的野草。用来修简易工房的材料还没有运来,修路的队伍只能在野地里搭了十来个帐篷。到了夜晚,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顶帐篷里,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被子就铺在这些稻草上。第一个晚上,人睡下去,身下的稻草被压瘪,噼啪作响。初来的兴奋感染着帐篷里的每一个人,壮汉子们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谈着没有用处的话。夜里气温下降了,稻草发出的温热已无法抵御春寒。他们只能拼命把被口抓紧,互相挨挤着让仅有的热量不至于跑掉。即使几天后简易工房盖好,也只不过在稻草下面又铺了一层砖头,再用塑料布隔开地气。帐篷里像一个狗窝,到处都是干稻草叶子的碎屑,铺上的被子一个个油渍麻花像乞讨的脏孩子蜷缩在墙角。我的身上生了虱子。虱子顺着衣服接缝处产下白色的虮子。我上学时曾经与虱子为伴,当时并没有厌恶的感觉。但我没有想过这里有这么多的虱群,吃饭时感觉到脸上有东西在爬动,伸手捏下来,居然就是一个虱子。这里是虱子的乐园,连天敌都没有。白天出工,没有时间捉它们,晚上在蜡烛的光亮下,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它们。惟一清除它们的办法,就是烧了热水,趁滚烫的时候倒在衣服上,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它们的种子都隐藏在被子里和稻草上。

秋子是睡觉最晚的一个人。大伙都已经在被窝里讲荤笑话了,他才肯悄悄地进来。虽然是悄悄的,但没有一个人看不到他。人们会说你想媳妇去啦!秋子给大家一个勉强的有点沉闷的笑容。一些不知羞臊的家伙,绘声绘色地讲男女间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感觉新鲜极了。我想秋子不至于感到新鲜吧,因为他娶媳妇了。也许他是因为无聊才不想进来的,我这样想。有一天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靠墙的秋子的铺上还空着。有些不放心,穿上衣服开门去找。空旷的夜色中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环视了一下仅有的两排工房,隐约感到伙房里有火光一明一暗地射出来。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推开门,秋子正坐在灶前。灶里的劈柴发出微火,像一条病狗有气无力地伸缩着舌头。

秋子,你不睡觉,在这儿烤火玩?

我睡不着。

是想家了吗?

有点。

是想春子么?

秋子默不作声。我想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玩笑。我突然惭愧起来,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秋子为什么想家?因为家里除了娘,还有媳妇。我为什么不想家?因为家里除了老娘,没有媳妇。妈的,真是狼心狗肺,还没有娶媳妇就已经忘了娘。我自责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把一支手伸过去,摁在秋子的肩膀。

走吧,回去睡觉。

再让我呆会儿吧,你去睡吧。

想家,等麦收的时候回去看看就行了。

我拉了秋子的胳膊拽他起来。他没有反抗,站起身。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又踅回去弯腰拿了一根棍子,把燃着的火灰往灶里拨拉了几下。

 

今年雨水大,麦子灌浆后就下了几场雨。往年这个季节,麦子已经开镰了。但今年临近端午,麦子才泛黄。阳光再暴晒几天才能蒸干多余的水分。乡亲们都在街上忙忙碌碌,准备麦场,准备车辆,以备近在眼前的麦收。麦地像挂在晒绳上的尿布,零零碎碎地分布在山坡上,收割机无法把身躯停在仅有的平地上,镰刀依然是最见效率的工具。

春子进了院子,一脸疲惫。听到栅栏门的响动,那些鸡突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咕咕叫着围到她的脚边。放下肩上的背筐,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屋去端了半升玉米粒出来,用手抓了撒到地下。公鸡母鸡们一拥而上,再也听不到咕咕的叫声,只剩下鸡嘴啄食玉米时的笃笃声。鸡不像猫狗有夜眼,天黑前它们还能看到丢在地上的粮食。天黑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秋子他娘早熬了粥,只等纯子回来烙一张饼,再拌些根荙菜,这是娘儿俩的晚饭。秋子他娘身体很好,常常和春子一起下地,背了铁锨、背筐在前面走,春子挑了担子在后面跟着。从街上走过的时候,闲坐的老人会对着春子赞不绝口。秋子他娘听着那些入耳入心的话,身板儿拔的更直了。春子每每听到这些夸赞,会红了脸,然后低下头看着婆婆的脚后跟走路。今天秋子他娘感觉有些头晕气喘,所以放了春子一人去地里点玉米。为了让玉米早熟,在麦子还没收的时候,就要在田垅里点下玉米种子。这是入夏最辛苦的一个活儿,天气已经热了,麦芒儿早硬了。一趟下来,手上、胳膊上被麦芒儿划了道道,有些甚至出了血——汗水浸上去,疼痛覆盖着所有露着的皮肤。

娘儿俩唠着闲话儿吃过晚饭。往常秋子他娘会到春子屋里看电视——仅有的一台电视是春子结婚时秋子他爹从遥远的城里买来的,放在春子屋里,算作春子和秋子的财产。秋子她娘喜欢看连续剧,不管那是城里的事还是村里的事儿,每天要把它们看完。春子最喜欢歌舞类的节目。她幻想着自己也能够像那些歌手,穿了新潮的衣裳,伴着或柔和或铿锵的旋律,站在台上唱她自己喜欢的歌。然而,那只是幻想,就是在电视上看人家唱,也是少有的机会——先要让着秋子他娘看连续剧。况且山里信号不好,电视收只能收到三个台。她最不喜欢看省台的连续剧,那大凡是些情爱故事。春子怕看那里面男女相拥相抱,甚至是裸露着身子在床上合衾共枕的情节。每每演到这里,春子会借口去关院门或者去茅房,躲过那些让人耳热的镜头。

秋子他娘今天身子不爽,早早去歇息了。春子到底是年轻人,吃过一顿饭,也算歇了脚,劳作的疲惫减轻了许多。洗漱过后,她找了些痱子粉擦在被麦芒扎痛的胳膊上,上炕斜靠在被子上。手里的遥控器让电视屏幕在三个台之间蹦跳着。节目一个个闪过,春子仿佛在这种跳跃中找到了青春可以寄托的方式。她在等待着连续剧开演——不知道为什么,剩她一个人了,春子忽然想看电视里那些男女间的情事了。春子没有去过大城市,不知道电视里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更不明白何以城里的女人会像电视里那样放的开,偷情、吸毒、离婚。表达男女婚变的电视剧里,春子曾经怕看而现在又想看的镜头会有很多。当那这些镜头出现时,春子的脸红了。她拉上了窗帘,熄灭了电灯,只剩下电视的屏幕闪着光。她仿佛被火炙烤着,头脑里一片空白,惟一的念头是想让秋子像屏幕上的那个男人趴在自己身上......春子淌了许多汗,她累了,不想动。摸索着把遥控器抓在手里,关掉了电视里那些斑斓的色彩。她感觉自己浮在水上,四肢像没了筋骨牵连着的散肉。她把手捂在脸上,想着自己很坏。女人应该在这个时候哭,但她试了几次,都不能掉下泪来。

 

坐了一夜的车,我浑身被颠簸的散了架。步行了一里地,进村前差点睡着在路上。我的手不停地摩娑着提包的里侧,因为那里放着我挣回来的钱,还有秋子的钱。出去快五个月了,扣掉吃喝,我仅剩下了不到三千元钱。而且据说是因为我工作卖力,工头儿才肯给这些钱,让我回家帮助我娘收麦子。秋子就不这么幸运了。他每天没精打采的样子,惹恼了监工。监工在工头儿面前告了他的状。他也想和我一起回家,奈何头儿说现在没有更多的钱给他工钱了。工头儿的眼睛有点像几何书上的三角形,鼻子有点鹰钩。秋子很怕他,哀求半天,就差跪下了,但头儿只答应给他五百块钱,剩下的要到大秋里统一结算。五百块钱太少了,路费盘缠就会花掉一百块。秋子很伤心,他好面子,感觉这些钱不足以撑起他的脸面。他不能回去了,把这些钱给了我,要我捎给他娘。我不好再说什么,安慰了一顿也不管什么用。他提了我的提包送我到车站上车,临上车时我说好好干吧,别再总是闷着了,这么下去也不是长法儿。

院子外用枣树枝扎成的栅栏门还关着。我伸手顺着一块没有刺的窟窿掏进去,拨开插在墙上当锁的棍子,门吱呀着开了。我娘听到响声,从屋里走出来。见到我回来很高兴,少不得一番嘘寒问暖。见了那不厚的一沓钱,说木头也长大了,能给娘挣钱了。

我娘给我做了两碗挂面汤,卧了两个鸡蛋。我囫囵着吞下,一头倒在炕上睡起来。醒来的时候已到了晌午。起了一阵风,院子四角的臭椿树的叶子哗哗响。我娘早把饭做好了等着一起吃。刚端起碗来,秋子他娘就拿着一只纳了半截的鞋底来了。

听说木头回来了,我来问问我们家秋子怎么没有回来。

我边吃饭边按着秋子编给我的话回了秋子他娘。我说工地上正忙着,工头儿不愿意让回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下来。再说,麦收有回去收麦的,人少了,在那儿干活儿,干一天给两天的工钱。秋子说您有春子做帮手,他不回来也行。他让我给你捎钱回来。

我进里屋把装在包里的钱拿出来给秋子他娘。秋子他娘把鞋底夹在胳肢窝里,用双手把前接过去,一张张数了。她说秋子长大了,能挣钱了。随后把钱裹在一个小手绢里放进衣兜。便和我娘在椿树底下的荫凉里纳鞋底。

秋子他娘走后,我娘说,秋子她娘不知怎么了,今天叫针扎了两次手。

 

麦收时节,傍晚的炊烟中漂着一种甜甜的土糠味道。春子来的时候,我刚端起饭碗来。我纳闷,她们家的人怎么总比我们家吃饭快?总在我端碗的时候来。

春子看我正要吃饭,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在靠东北的那棵椿树下。

婶子、木头,你们先吃饭,我也没事,闲坐着待会儿。

我三两口扒拉完了饭,也搬了板凳在春子对面的廊檐下坐下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和春子坐这么近。天已经黑下来,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感觉她身体的轮廓在我对面坐着。我不由想起秋子在黑夜里烤火的情景来。

春子问我包工的活儿好干不好干。她极力想让声音愉快起来,但却掩抑不住一种不可名状的失望和悲哀。很显然,她在盼着秋子回来。我简略地说了工地上的日子,但略过了秋子晚睡觉、被欠工钱之类的事情,只说秋子我俩在一起干活,有什么事情互相照应。还说了秋子经常对我说起她,因为要在工地上多挣钱,所以麦收不回来的话。

春子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娘也偶尔插进来问些稀罕。不知过了有多久,春子问我几时再回去。我说收完麦子,种上棒子就走。春子说到时捎些东西给秋子,我说行。

春子站起来要走了。我和我娘送她出了院子,她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刚过了中秋,秋子病了。

那天去砂石场拉石料,翻斗车还没有走到砂场,天就下起了雨。车陷在一个泥洼里无法前进。随车的监工叫秋子和另外两个人下车,往泥洼里扔石头。淋了雨,回来的当天晚上,秋子发起了高烧。他反常地早早躺在了铺上。小砖房里热的像蒸笼,又塞满了臭汗满身的男人们,空气是酸臭的气味。大家不敢在外面久坐,像蜻蜓一样大的蚊子组成歼击机群,不停袭扰这些只穿了裤头的壮汉们——这里是男人的世界,除了秋子穿了长裤,别人即使出工的时候,也只穿一条齐臀的裤衩。裸露的肌肉在夜晚是蚊子们惟一的目标。有人从地里拔了野蒿来,堆在屋子中间点燃,烟把蚊子熏走。好在白天已经把人累惨,很快人们便在烟熏火燎中睡熟了。

秋子被烧糊涂了。半夜里,睡觉轻的人听到秋子在说胡话。他说你们别看,再看我叫我媳妇把你们的鸡巴都割掉!还说你们快来看,工头儿又打人了,还打人家的裤裆。有些人第二天早上还记得这些话,边干活边当笑话讲出来。但秋子没有听到,他还躺在铺上发烧。

为了节约时间,中午饭都是炊事员挑了饭桶送到工地上。我抢着吃了两个馒头,对带队的工头儿说,我下午能不能回去照顾一下秋子,他烧的厉害。工头儿说好吧,但这属于不上工,要扣半天工钱。我说扣就扣吧。我把毛巾搭在脖子里,小跑着回了住地。进了屋子,秋子还在铺上躺着,铺前的砖头上放着饭盆,里面有半盆清水。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手。我说秋子你感觉怎样。秋子说我要死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流泪了。我说你别哭秋子,你也死不了。他说我浑身没劲,像剔了骨头,胸口这儿一阵阵痛。我说你吃药了没有。他说没有药了,出来时带的药上次感冒就吃完了。说了这几句话,他开始大口喘气,我一看吓坏了,以为他真要死了。赶紧把脖子上满是汗液的毛巾摘下来,在门后的脸盆里涮了一把,搭在他的头上。然后在墙角堆积的人造革提包、塑料袋、蛇皮袋里翻腾着找药。还算不错,找到了三袋感冒冲剂,一小袋感冒胶囊。管不了是谁的了,用饭盆里的那些清水喂了秋子吃下两代冲剂,又吃了两粒胶囊。药还没有在身体里化开,但服药的心理作用显然快于药理作用。看上去他不那么烦躁了,说话渐渐平和起来。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秋子的烧仍然不退,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工头儿怕出事,晚上找我,让我坐了工程队上的卡车陪秋子到最近的一家农场医院去检查。我找了些稻草铺在卡车的车斗里,几个人连拉带拽把秋子放进去。我们像坐在一张大筛子里,被晃动着带到医院。车走了,医院里值夜的医生让挂了急诊,但一些检查却只能等到明天上午才能做。我奇怪如何医院里会有这么多得病的人,急诊观察室里所有的床上都躺着输液的人。我和秋子斜倚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四眼无神地望着门外黑洞洞的夜。

 

检查结果出来了,秋子患了胸膜炎,医生要求住院。检查过程已经花光了工头儿借给的两百元钱,只剩了我和秋子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块钱。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院是住不成了。秋子说你送我回老家吧。我说好吧,咱们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耽误病啊。我又想了想说,咱们还是先回工地去,再要些工钱回去。秋子说行,也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搀了秋子走到街上,花三十块钱雇了一辆机动三轮回住地。工头儿去工地里了,中午才回来。我约略说了去医院的情况,并说要送秋子回去,希望把欠的工钱给秋子,因为他要治病。工头儿今天也不知动了哪份菩萨心肠,让管帐的会计算了算,总共欠秋子工钱四千五百元。工头儿说这两天用料正多,正往里垫钱。先给他三千好不好,余下的年前再给。秋子没有想到会这么痛快,我也没有想到。不过后来我细细琢磨过,工头儿是怕不给钱秋子会赖死在工地上——不管他怎样吧,钱到手了是真的。

掌灯的时候我进了家门。我娘说你怎么现在回来了。我说秋子病了,送他来了。我把这一切的经过说了说,娘也没有做声。吃过晚饭,我娘说你跟我去看看秋子吧。我娘从瓦罐里掏出来十个鸡蛋,用塑料袋装了去看秋子。一进院,春子在门口借了灯光洗衣服。屋里昏黄的电灯下,秋子躺在炕上,秋子他娘坐在炕头上流泪。我娘寒喧着问了病情,并劝秋子他娘说有病看病,别这么伤心了。秋子他娘说知道,明天上午就去医院。我娘叹着气和我往外走,秋子他娘送出来,放大些声音说耽误木头挣钱了,亏是木头照顾秋子,要不还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村里的人憨厚到不会说谢谢,只找那些表达感激之情的别的字眼儿来说。

回到家中,我娘闷闷不乐。我说怎么了。我娘说看看秋子这样儿,就知道你们在外面不容易了。我说娘你放心,我没有问题。我娘说秋子走说也跟他娘说没问题,这怎么就有了问题呢?我说我和秋子不一样。我把秋子与常人不同的古怪给娘说了一遍。我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我听我娘话里有话。问怎么了。我娘说别问这个了,你还没有娶媳妇你不懂这个。我最怕我娘说这个,因此再不问了。

第二天,秋子一家去了县城的医院,临走时春子来找我,说想着年前回来时把秋子的工钱要回来。我说工头儿不好说话,但我会尽力的。春子刚走,房后的大年就来找我。我这一出去包工,突然成了村里的名人,一去一回都有人关注。大年是我小时候除了秋子之外第二个最好的朋友。他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有些瘸,无法出去包工,只能在家里养鸭子,每天在水里捞食,倒也不错。早早地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孩儿今年都三岁多了。大年找我是要问我天津有没有地方收鸭子。我哪里知道啊。村里人以为你去了一趟外地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没有答案给他,就坐在一起闲侃,这自然会说到秋子。一说到秋子,大年突然鬼祟起来。他把脖子缩着,歪头看看我娘不在近前,又把头歪回来,小声对我说秋子他媳妇出事了。我一惊。大年又歪头向四周看了看,说秋子他媳妇去枣树地里看秋,跟那个技术员在看枣的草铺子里睡觉,让人给看见了。我惊愕地有些过头,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说你别瞎说了。大年说村里的人都知道,怎么是我瞎说。大年一脸的煞有介事,不由我不信了。那个技术员我认识,叫大寿,是西庄的家,念过农业学校,会伺弄枣树。他来作技术员,听说一个月要给他三百块钱。人看上去不坏,怎么会做坏事?我不明白。

 

枣树是山里很特别的一种树。长相犹如虬曲着的龙,拐里拐咕的。树干上张裂着黑色的皮,越是老树皮越厚越多。即便地下是砂石,也照样不影响它们的成活。而它们的幼苗栽下去,光秃秃的立在山坡上——你千万不要以为它们已经死掉。有道是杨柳三年死,枣树三年活。说的是新栽的杨柳树前三年每年都长叶子,但第四年可能还会死掉;而枣树栽下去,三年里可能也没有活的迹象,但第四年也许就长出叶子来了。山里人不但要收获枣树的果实,就是树皮在冬天也被用镰刀刮下来,连同那些枯朽的枝,燃了火冒出炊烟。枣树的病虫害非常严重,刚长叶子的时候就有一种叫做“步蠖”的虫子出来,把叶子吃的只剩叶梗。这是最重的虫害,防治的晚了,等到枣花开时仍然有虫子的话,结不了果不说,就是结了果,也早早的落了。等到枣树挂果了,又会有钻果心的虫子钻进果子里,把枣子都弄成“蛆窟窿”。所以,种植枣树是一个技术活儿。

大寿到村里来,就是像一个啄木鸟给枣树除虫子来的。

农业技术员好像是“文革”前才有的称谓吧,像赤脚医生一样。城里下来的赤脚医生大部分已经穿上鞋走了,农村里的赤脚医生大部分也趿拉着鞋改变了为贫下中农服务的行医目的。技术员更是凤毛麟角了。大寿到这里来,并不是想做凤毛麟角中的一位,而实在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他和我年纪差不多一般大,初中是一年但不是一班的同学。不过他的学习成绩不像我的成绩这么操蛋,考上了省里的农业学校。毕业后他想留在省城,可他学的技术城里用不上。听说晃悠了一年多,他的同学早拿到工资了,他还管他爹要钱。他爹很着急,托同村在县里工作的人帮忙,安排在了专业对口的农业技术服务站。可他去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椅子已经被别人坐满了,正好县里搞一个枣树病虫害防治的工程,他便被派了下来。

听说县里来了技术员,帮助给枣树治虫,人们很高兴。大寿和队长谈好了,每天早饭前和晚饭后,用队里的大喇叭广播枣树病虫害防治知识,告诉大家什么时候防虫,怎样防虫怎样治虫。人们听着喇叭里文绉绉的词,感到很新鲜。白天的时候,不广播了,大寿会应人之邀到枣林里实地帮助治虫。他不干力气活,只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活像一个羊倌,他怎么指挥,人们会像羊一样听话。

四月中下旬是步蠖虫最厉害的时候。大寿指导人们用敌敌畏或1605之类的农药配置杀虫药,用高杆喷雾器喷洒在枣树上。某天秋子他娘对春子说,你也去看看那个技术员有没有空儿,能不能帮助咱们治治虫。春子去了。

其实在大寿刚一开始在喇叭里广播的时候,春子就注意了。最初她在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宣传防虫知识;后来又感觉他懂很多。等到在路上遇见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穿的一副学生模样的技术员时,她突然感觉自己脸红了。这时她想,这么小的年纪就懂的这么多,上学学的吧。春子开始怨恨自己的爹,为什么不让自己上学。但怨有什么用呢?她忽然想到能不能也像这个小技术员一样学农业知识呢?或者干脆说跟他学呢?春子买了多年都不曾使过的本和笔,每天早晨和晚上听着广播,记下那些紧要内容。去地里干活,也带着那个本子,歇息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春子来找大寿,大寿并不认识春子。他也和去别人家的地里一样,穿了一双布鞋,随在春子和秋子他娘身后走。开始时谁都不说话,春子感觉这样很难堪,就首先对大寿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呀。大寿说我懂的也不多,只不过上学学过而已。春子说那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大寿说这没有什么难的,要是你你也能学会。春子一听他这样说,好高兴。春子说你是西庄的吧,大寿说是。三个人就这样边聊边走。春子挑了一副水桶,每只桶里有用来兑药液的小半桶水。走的远了,她喘气有些粗了。大寿说我帮你挑着扁担好不好。春子还没有搭话,秋子他娘说那可不行。你是我们请来的技术员,怎么可以帮我们挑水呢。边说边用眼睛看着春子。春子看到婆婆的目光扫过来,也赶紧说是啊是啊,再说我还不累呢,今天只是半桶水,往常都挑整桶水呢。她说着话,用衣服袖子往脸上揩了一把汗。

到了枣树地里,春子把水桶放下,喘着气搬来一块石头,抹了抹上面的土,请大寿坐。大寿很惊讶地说这么客气干嘛,我空着身子走路也不累。但他还是坐下了。春子把秋子他娘背着的背筐拽过来,把农药瓶子摆放在地上。又拿出一个小塑料袋,从里面掏出她的笔记来,抿了嘴很羞涩地对大寿说你看我记得对不对。大寿接过来一看,刹时惊呆了。他不曾想到,在这个山村里有人听着他的广播做了笔记。

从这以后,大寿才知道这个叫春子的年轻女人是他认识的秋子的媳妇。秋子她娘因为听说大寿认识秋子,很高兴,竟然有许多次邀了大寿干完活儿到家里吃饭——后来的事实证明,秋子他娘这么作起到了“引狼入室”的效果。

枣子是七月红圈、八月落竿的果子。到了七月,先前青的像小葫芦皮一样的枣子有了红色,也有了甜味。秋子家的枣树在东坡沟口靠近大路的那一带。过路的人们会摘枣吃——吃还罢了,又有人会拿了口袋来偷枣。于是邻近的几家合伙搭了一个护枣的草铺子——用木头支起架子,上面用玉米桔搭了人字形的顶棚,外面罩了防雨的苫布,底层的架子上铺了木板,像个云南傣族的吊脚楼。合伙的人家轮流派人值守,三天两夜轮换一次。八月初的时候,轮到秋子家值班看枣。男人不在家,春子家只负责白天,晚上有别人来替。那天上午,大寿就在隔了一道山梁的南沟里帮助别人洒药,中午的时候,他带了铝饭盒过来和春子一起吃饭。虽已进初秋,但太阳仍然很毒。山里除了蝉、鸟的鸣叫和偶而有的风吹过树叶,再没有别的声音。劳作的人们都收工了,路上也不见行人。这样的场景,一派大自然的恬静,做了春子与大寿的背景画。午饭后,春子说昨夜看电视看的久了,犯困。大寿说那你睡觉吧。也许大寿太聪明,把春子的话当成了一种暗示。也许春子就有那些勾引他的意思也说不准。春子进了草铺子,大寿也进去了......

春子沉浸在古怪的感觉中。走在路上轻飘飘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到了第二天下午,路上碰到人时,忽然感觉他们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也许是自己作贼心虚吧。回到家里,春子才知道不是做贼心虚。秋子他娘阴沉着脸不说话。春子心里也很沉了。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无论怎样,打死也不承认。秋子他娘很明智,并没有问什么,过了好大的工夫,才开口说做饭吃饭的话。可村里人并不都像秋子他娘一样不说话。——从乡里买农药回来的人看到了大寿趴在春子身上的背影,事情都是无巧不成的。

春子的心里开始有了一层纸,不,不是纸,是布。而且这布越来越厚。秋子他娘也不怎么来看电视了,春子自己躺在床上,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为什么医院里故意装饰的和死亡离的那么近:白色的床单,像裹尸布;白色的衣服,像给死人穿孝;红色的十字,像绣在装裹枕头上的万字花;医生们动刀动剪,像摆弄尸体。进了医院的人,结局只有两个,一个是康复出院,一个是死亡。所以凡是进了医院的人,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死亡可能性。秋子被一个年轻护士扎了五针,直到两个人的脑门上都冒了汗,管子里的液体才慢慢进入身体里。秋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住过院。小时候烧伤了大腿,也只不过请了乡里的医生到家里,又兼用土方治好了伤。他像一个老农进了国宾馆,或者说就是那个农民陈焕声上城一般,感觉浑身不自在。

秋子躺在床上,春子坐在床头的凳子上,他娘坐在床边。这样的场景,仿佛一幅画。秋子把眼球移动到眼眶的上部看一眼春子,又移动到下部看了一眼他娘。他的眼泪流出来了。头躺的有些低,泪珠儿流出不下来,只汪在眼窝里,润湿了四周被室外的光线灼黑的皮肤,像煮饭的铝锅底上浸了油。自己躺在床上,娘和妻子在旁边守候,秋子在这种温馨之中感觉到了一丝悲哀。男人是一块钢铁,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躺下被别人照顾:一种是他病了,还有一种是他死了。春子从枕头旁撕了一段卫生纸,要拭去秋子眼窝里的泪。在纸触到皮肤的一刹那,秋子没有插针的那只手迎上来接住纸,捂住自己的眼睛。

春子说不要哭了,大夫说了,没事的,输几天液就好了。

秋子他娘背对着窗户。窗户开着,一丝风吹过来,有几缕头发往脸前吹过来,显的有些飘零。她听着春子的话,默不作声。

秋子并不担心自己现在会就死在医院里。病了几天,饭也没有吃几口,只是感觉精力已经撑不起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身上的皮肉了。卫生纸还在眼睛处按着,他已经丧失了意识,不知是病还是梦。

春子站起身,走到秋子他娘身后,把蓝色的窗帘拉上一些。又转回身来,把那团浸了泪的卫生纸拿开,又弓了身把秋子的手拿到胸前。

 

太阳已经转到楼房的背面了,朝东的屋子里有些黯淡。秋子他娘坐了三轮车回去照顾那些鸡猫鸭狗,春子留下来照顾秋子。秋子一天睡了两个囫囵觉,精神好多了。药液已经输完了,他坐起来,靠了床头喝水。春子不把目光集中在秋子的脸上,她害怕自己的目光会与秋子的目光相撞。总是在找些别的东西看,或者盯着桌上的暖瓶,或者起身收拾一下床铺,或者从门后拿了笤帚扫扫地上的垃圾。同屋的病友和秋子一样的病症,陪护的是他的妹妹。他们都夸春子好勤快。春子听到这些话,脸上僵了肌肉,仿佛是在骂她。秋子说你别弄了,好好坐着吧,我没事了。春子说我知道,我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心烦。春子的口气和脸上的肌肉一样,有些僵硬。秋子不再说什么,闭了眼睛养神。春子这时才把目光停在秋子的脸上。人躺着和坐着,面孔是不一样的。自秋子从天津回来,春子这是第一次这样细心地看他坐着的样子。秋子像一棵在旷野里立久了的树,被风吹碎了叶子,翘起的树皮也被风扫了尖儿,变成缕缕的细毛。春子心里仿佛被谁淋了一盆水,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秋子过一会儿会睁开眼一次,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夜深了,同室的病友起了鼾声,陪床的妹妹耐不了屋子里的气味,到走廊里坐着休息了。秋子的觉睡倒了,灯熄了很久,也无法睡着。春子有些累了,搬了凳子,把头抵在床上,渐渐睡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秋子拍了拍春子的肩膀,春子眯瞪着双眼,黑暗里看不清楚任何东西。春子有些恐惧。过惯了孤独的黑夜,从来不会胆小——即使胆小了,又有谁会来给自己壮胆?索性不如自己胆大些了。是家里的黑夜和医院里的黑夜不同吗?是医院里经常死人吗?还是因为秋子可以解掉自己的恐惧?春子说不清楚。

秋子坐起来把头凑过来。说你上来一起躺着吧,那样坐着睡不舒服。

春子在黑暗中愣了一下神。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到病床上,和自己的丈夫躺在一起。

秋子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秋子的这句话有些严肃,春子不能再愣神了。她脱掉鞋,躺到床上。

秋子想用胳膊揽着她,但春子把他的胳膊从颈下拿开。

秋子小声说我很不好是吗?

春子不做声。

秋子小声说我做的不像个人做的事情对吗?

春子不做声。

秋子说我这一年多没有短了自责自己。结婚之前,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春子默不作声。

秋子的话得不到回应,也沉默下来。他的手伸过来,拢着春子脑后的头发。

春子不说话,秋子知道她没有睡着。床很窄,春子想离开一些距离但无法实现。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秋子的手放在春子的肩膀上,感觉到一丝轻微的颤动。他把手伸到她的脸上,手掌沾了湿湿的泪......

 

第三天。秋子的病好多了。烧退了,胸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正输液的时候,春子他爹来了。他知道女婿病着从天津回来了,但那天他正忙着给秋玉米施最后茬肥,连着忙了两天,所以没有顾上来看。今天终于腾出手来,骑了一辆28号的自行车来城里看秋子。从村子里到县城,坐三轮车要一个钟头,骑自行车至少要两个钟头。但春子他爹从来不坐三轮车,他说自己不挣钱,不能让倒贴给开三轮车的钱了。几年前化肥要到城里买,一百斤一袋的,都是春子他爹用自行车驮了回去。所以如今他的自行车后衣架与车轮的链接是指头粗的螺纹钢。

秋子看到春子他爹来了,笑容马上浮在脸上,但说完一句话马上又沉下去了,像鱼竿上一起一浮的漂子。

春子忙着把爹手里托着的一个西瓜接下来,放在桌上。说爹这么远你还来,他没事的。

春子他爹瞪了春子一眼,春子第二句话到了喉咙里又咽下去了。

春子他爹说秋子你别担心,不用怕,这人啊谁不生病啊!吃五谷杂粮会生百病,咱们得了病咱们来医院里瞧,这不也很好么。

秋子把目光收起来,瞅着输液管上调节快慢的小轮子,说没事的,我不胆小,今天已经很好了。地里那么多事情你还来看我,快坐下吧。

春子他爹说昨天我看见你娘了,她去菜地里浇园。我说我今天要来看你,她也说你不要紧的。看见你了,我也不担心什么了。——他又把目光对准春子说,你要多干活,把秋子照顾好点,早些好了早些回家过日子。

春子低头摩娑一个暖壶盖子,默不作声。

 

一场秋风来过,枣树上的叶子黄了。又一场秋风来过,这些叶子连同叶梗一起掉落在地上。枝干显出了老态龙钟的模样,那些叶子是它们的青春。叶子掉了,青春已逝了。

春子回娘家了。眼看着天阴下来,秋子急忙顺着梯子上了房,将铺开晾晒的枣子收拢在一起,用塑料布盖上。为防止风刮,又用砖头把四角压上。做完这些,雨点开始下来——并不像夏天里的急雨了,只是从天上很轻的掉落,失去了冲力。

秋子进了屋,洗了一把手坐在凳子上歇气。这才发觉自己累了一身汗。不如从前了,虽然将养了一个多月,仍是虚弱的厉害。照了照镜子,避在屋子里休养憋白了的脸上略显了潮红。

秋子叹了口气。倚着炕沿,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雨。那些雨淋下来,如线一般,又细又长。秋子的目光在这些雨线中穿梭来往,有时跟着雨线看到地上积水中溅起了水泡,有时又捕捉到雨线中一股烟雾笼了视野......

也是一个雨天,只不过那天的雨大些。秋子终于忍耐不住,问春子为何别人总在背后嚼咱们的舌头。春子想说自己不知道,但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沉闷。秋子又说我的身子不行你对谁说过。春子闷了很久,说我没有对谁说过。

秋子平时抽烟很少,但那晚把家里用来待客的两盒半烟抽完了,只感觉胃里上返着恶心。秋子的心里很乱,童年的淘气毁了自己的一生,而自己又毁了春子的一生吗?我很对不起秋子是吗?他在这些疑问之间不停地徘徊。像一头围栏里的猪,无奈地把头摆来摆去。

生活给每个人布置好了陷阱,等着人们来跳。等待秋子的那个陷阱是晚上。秋子有些后悔了,他不该问春子那些话。两个人之间就是这样,表面上维持着一种僵硬的生活,但不能说破那些隔心的事,一说破,这种僵硬也难以维系了。就在前天晚上,他和她还并排躺在炕上,他的胳膊可以以自己喜欢的姿势揽过来,手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动作——虽然春子不做什么,但她没有阻挡。今天呢?春子在电视前坐到半夜,上炕后选择了一个和秋子相反的方向躺下。秋子感觉自己和春子像两支被生活射出去的箭,从前他们可以一起往前飞,尽管目标并不明确;而如今呢?他们一支向南飞,而另一支向北飞,目标虽然依旧不明确,但显然不会再是同一个了。

秋子她娘到大队部里给秋子他爹打了电话,说回来一趟吧。秋子他爹问什么事。秋子他娘说也没有什么事,不着急,什么时候闲在了,什么时候再回来也行。

秋子他爹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快一年的分别,晚上秋子他娘淌了许多眼泪。秋子他爹说让秋子到矿上我实在不放心,一个是矿上危险,经常出事故伤人;再一个他去了我也不放心你。另外,秋子走了,又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秋子他娘默默地流眼泪。灯熄了,窗外的黑暗一下子涌进来,淹没了一切。

 

天冷了。外面的活计已经无法再做。打工的人们回到了这个小山村。这些人是村里的支柱。他们离开的时候,村子像一把抽了骨架的油纸伞,扑塌着贴在地上。人们静悄悄地像等待着什么,甚至听不见一声引起旁人注意的高声说话。如今他们回来了,伞又被支撑起来,伞下又有了热闹的生活。

我回来的有些晚了,刚刚赶上麦子放冻水。麦子是最普通的一种庄稼,秋后播种,青青的麦苗长出来之后,它们会遇到冬天。除了松柏,北方的冬天里极少有植物呈现绿色,但麦子能。不过前提是土地上冻之前要给麦苗浇足水。那些曾经在城市、煤矿、油田建设工地上淌汗的汉子们,此刻在麦田里鼓噪起喧闹的声音来。我和他们一样走进田间,互相述说着在外面打工的历程。那些酸楚,那些辛劳,那些无奈,到了此,随着诙谐的玩笑,都烟消云散了。

大年瘸着腿,像他养的那些鸭子一样摇晃着身子走过来。神经兮兮地说你和秋子一起出去干活,你们在一起睡觉吗?他们都说他有毛病。我说秋子得罪你了吗?他说没有。我说没有你胡说什么,人家有没有毛病,碍着你什么事了?大年一脸的坏笑,说秋子给你什么好处了,是要把春子送你吗,你这么向着他说话?我挥起铁锹做一个要打的姿势,大年一瘸一拐地逃开了。

秋子也在这些人中,他总是孤独地在畦间行走,照看着水别溢出渠外......

 

冬天是烧酒的好日子。品质次一些的枣被放在水里泡软,粉碎成泥,搀和了谷糠,晒成半干。地上深挖了几米见方的坑,四周用黄泥抹了边。这些搀和好的酒料被填进坑里,上面再用一层厚厚的黄泥封好。焖了半个月左右,会有懂行的师傅来,把装料时插进去的一根高梁杆提出来,看上面的颜色便可以知道是否可以上锅烧酒了。村子里最懂行的师傅就是老师。老师的爷爷一辈子靠卖酒为生,他父亲也承了他爷爷的祖业。卖酒使得康家家道殷实,所以老师才上了学,直到后来做了老师。老师虽然在村子里被称作秀才,但每年冬天,他会被邀来入股,合伙烧酒。只不过他不出力气活儿,只是把课上完后,到烧酒坊里做些指点。山里人尊重有学问的人,即使这样,老师也和大家一样得到均分的酒。学校放了寒假,老师会把一把胡琴拿到烧酒坊里,吱呀着拉戏谱、甚至拉流行歌曲。有了老师,暖暖的烧酒坊里聚集了许多人,更有了许多乐趣。

下雪了。烧酒坊前的空地上堆满了刚刚从酒堡中掏出来的酒糟,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雪落在上面,瞬间化成了水。又一锅酒开始烧了,烟囱里向上冒着灰黑色的烟,搅锅的大铲碰到锅里的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酒像一束泉水流出来,流到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里,发出潺潺如水的声音。

秋子把一个大碗伸过来,接满了滚烫的酒。不停地用嘴吹碗里冒着的热气,凉些了,一饮而尽。他醉倒了,歪坐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指着壁上供着的酒神,呵呵地笑着。身后的烧酒坊里,老师拉了胡琴,独自吟唱着《春秋配》里“捡柴”那一折的戏文......

 

 

2005630 完稿

71修改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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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鱼沉渊  发表时间: 2005/07/02 12:28 

回复:看完了。也只能是这样没有结局的结局了
写出了生活中的那种无奈。 "秋子感觉自己和春子像两支被生活射出去的箭,从前他们可以一起往前飞,尽管目标并不明确;而如今呢?他们一支向南飞,而另一支向北飞,目标虽然依旧不明确,但显然不会再是同一个了。”

※※※※※※
假文字感悟生活 凭书写记录思想 留一份执著与自我 鱼一样游弋生活的海洋
 [3楼]  作者:涩未未  发表时间: 2005/07/02 13:07 

落红就是无情物
戏文里却不是这么说滴。看完全文,唏嘘中。

※※※※※※
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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