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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场秋风来过,枣树上的叶子黄了。又一场秋风来过,这些叶子连同叶梗一起掉落在地上。枝干显出了老态龙钟的模样,那些叶子是它们的青春。叶子掉了,青春已逝了。 春子回娘家了。眼看着天阴下来,秋子急忙顺着梯子上了房,将铺开晾晒的枣子收拢在一起,用塑料布盖上。为防止风刮,又用砖头把四角压上。做完这些,雨点开始下来——并不像夏天里的急雨了,只是从天上很轻的掉落,失去了冲力。 秋子进了屋,洗了一把手坐在凳子上歇气。这才发觉自己累了一身汗。不如从前了,虽然将养了一个多月,仍是虚弱的厉害。照了照镜子,避在屋子里休养憋白了的脸上略显了潮红。 秋子叹了口气。倚着炕沿,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雨。那些雨淋下来,如线一般,又细又长。秋子的目光在这些雨线中穿梭来往,有时跟着雨线看到地上积水中溅起了水泡,有时又捕捉到雨线中一股烟雾笼了视野...... 也是一个雨天,只不过那天的雨大些。秋子终于忍耐不住,问春子为何别人总在背后嚼咱们的舌头。春子想说自己不知道,但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沉闷。秋子又说我的身子不行你对谁说过。春子闷了很久,说我没有对谁说过。 秋子抽烟很少,但那晚把家里用来待客的两盒半烟抽完了,只感觉胃里上返着恶心。秋子的心里很乱,童年的淘气毁了自己的一生,而自己又毁了春子的一生吗?我很对不起秋子是吗?他在这些疑问之间不停地徘徊。像一头围栏里的猪,孤独地把头摆来摆去。 生活给每个人布置好了陷阱,等着人们来跳。秋子的陷阱是晚上。秋子有些后悔了,他不该问春子那些话。两个人之间就是这样,表面上维持着一种僵硬的生活,但不能说破那些隔心的事,一说破,这种僵硬也难以维系了。就在前天晚上,他和她还并排躺在炕上,他的胳膊可以以自己喜欢的姿势揽过来,手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动作——虽然春子不做什么,但她没有阻挡。今天呢?春子在电视前坐到半夜,上炕后选择了一个和秋子相反的方向躺下。秋子感觉自己和春子像两支被生活射出去的箭,从前他们可以一起往前飞,尽管目标并不明确;而如今呢?他们一支向南飞,而另一支向北飞,目标虽然依旧不明确,但显然不会再是同一个了。 秋子她娘到大队部里给秋子他爹打了电话,说回来一趟吧。秋子他爹问什么事。秋子他娘说也没有什么事,不着急,什么时候闲在了,什么时候再回来也行。 秋子他爹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快一年的分别,晚上秋子他娘淌了许多眼泪。秋子他爹说让秋子到矿上我是在不放心,一个是矿上危险,经常出事故伤人;再一个他去了我也不放心你。另外,秋子走了,又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秋子他娘默默地流眼泪。灯熄了,窗外的黑暗一下子涌进来,淹没了一切。 天冷了。外面的活计已经无法再做。打工的人们回到了这个小山村。这些人是村里的支柱。他们离开的时候,村子像一把抽了骨架的油纸伞,扑塌着贴在地上。人们静悄悄地像等待着什么,甚至听不见一声引起旁人注意的喊叫。如今他们回来了,伞又被支撑起来,伞下又有了热闹的生活。 我回来的有些晚了,刚刚赶上麦子放冻水。麦子是最普通的一种庄稼,秋后播种,青青的麦苗长出来之后,它们会遇到冬天。除了松柏,北方的冬天里极少有植物呈现绿色,但麦子能。不过前提是土地上冻之前要给麦苗浇足水。那些曾经在城市、煤矿、油田等建设工地上淌汗的汉子们,此刻在麦田里鼓噪起喧闹的声音来。我和他们一样走进田间,互相述说着在外面打工的历程。那些酸楚,那些辛劳,那些无奈,到了此,随着诙谐的玩笑,都烟消云散了。 大年瘸着腿,像他养的那些鸭子一样摇晃着身子走过来。神经兮兮地说你和秋子一起出去干活,你们在一起睡觉吗?他们都说他有毛病。我说秋子得罪你了吗?他说没有。我说没有你胡说什么,人家有没有毛病,碍着你什么事了?大年一脸的坏笑,说秋子给你什么好处了,是要把春子送你吗,你这么向着他说话?我挥起铁锹,大年一瘸一拐地逃开了。 秋子也在这些人中,他总是孤独地在畦间行走,照看着水别溢出渠外...... 冬天是烧酒的好日子。品质次一些的枣被放在水里泡软,粉碎成泥,搀和了谷糠,晒成半干。地上深挖了几米见方的坑,四周用黄泥抹了边。这些搀和好的酒料被填进坑里,上面用一层厚厚的黄泥封好。焖了半个月左右,会有懂行的师傅来,把装料时插进去的一根高梁杆提出来,看上面的颜色便可以知道是否可以上锅烧酒了。村子里最懂行的师傅就是 下雪了。烧酒坊前的空地上堆满了刚刚从酒堡中掏出来的酒糟,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雪落在上面,瞬间化成了水。又一锅酒开始烧了,烟囱里向上冒着灰黑色的烟,浇锅的大铲碰到锅里的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酒像一束泉水流出来,流到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里,发出潺潺如水的声音。 秋子把一个大碗伸过来,接满了滚烫的酒。不停地用嘴吹碗里冒着的热气,凉些了,一饮而尽。他醉倒了,歪躺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指着壁上供着的酒神,呵呵地笑着。身后的烧酒坊里,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