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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浦杰很凶地跟主敏吵了一架,这在以前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他的座右铭可是:誓将“主仆”爱情进行到底。 那天,去医院做围产期检查回来的主敏刚一进“难民营”的月亮门,就看见了浦杰那指点江山般的手指,还看到了隐忍不发的林达那一脸的阴晴不定。 警卫们面面相觑,林达把手一摆:“等他醒了酒再说,你们先去别家吧。” “不用了,你们随便看。”主敏边说边走过来掏出钥匙开了门,军大衣裹着的她看起来很是臃肿和笨拙。 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地瞅向浦杰,而浦杰却瞅向主敏,那目光里的不是愤怒,而是交杂着失望的一种陌生。旋即,他拂袖而去,转身的刹那,眼睛里分明有红红的丝状血液迸溅开来。 主敏的心倏地一疼,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神色间霎时溢满了忧伤。 浦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公司大门东南处的那片白杨树林前。 这是市园林处设在此地的一片白杨树林圃,它的面前是一条不知来处不知所踪却终年蜿蜒流淌的小河。刚来公司的时候,每天傍晚,浦杰和主敏都会手拉手信步期间,倾听那些天籁的歌声——无风时,白杨树是静如处子的,那些圆圆的叶片在月光里亮亮的微笑着,恬淡而清凉;而有风时,它们又像极了怀揣爱情的黎族少女于碎银遍洒的原野上踏节竹舞,唰唰唰唰,步调明快又欢欣…… 当然,最有趣的莫过于夏天的一场雨后了,两人等到天黑透了然后迫不及待撒着欢得冲进林子,各拿一个手电筒一个塑料袋,彼此也不说话,只是专注地低头寻着,寻那些出洞爬上树干的知了龟——这种蝉的若虫会在午夜之后孵化成成虫,那时再要逮捉便是跟自己为难了——不消一会儿工夫,两人便一脸的惬意与满足,带着雨后林间的清新以及满脚的青草泥巴满载而归。 那种感觉真是美妙,跟油炸知了龟的味道一样,浓香馥郁而营养十足! 而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的下午,阳光冷冷地掠过白杨树林,那种落寞不可言说,却将凄清的影子深深地映在了浦杰的心头。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孤单的,像白杨树身上那些会说话的眼睛一样孤单,沧桑袭来,却依然不肯瞑目。 白杨树见证的是岁月,自己呢? 浦杰突然笑了,先是嘴角一咧,继而笑意洇开,最后放纵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嘶声喊着:“你说这些眼睛看到的是什么?爱情?错了,是影子,什么都是影子……”。 小河在他身旁瘦瘦地流着,恍惚间,竟像是他抖动着双肩的背影里流淌出来的哀伤。 一身酒气的浦杰回到家里就开始吐,他肆意的“哇哇”着像要把肺把肝一口吐出来才甘心。宁静被打破了,小屋里满是浑浊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酒的确是好东西,但在胃里走了一遭后再由原路出来,竟成了毫无用处的垃圾,粪便尚有用处,它连粪便都不如,不管它里面含着谁的肝或是肺。 主敏去开了一扇窗户,然后端盆、涮毛巾、倒秽物一趟趟有条不紊地拾掇着。在她给浦杰擦手的时候,被浦杰粗鲁地一把挡了开去,主敏不声不响地拿起浦杰的手又擦,浦杰“忽”的一下坐起,夺过主敏手里的毛巾狠狠地一摔,他干哑着嗓子大吼:“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湿热的毛巾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主敏一愣,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浦子,你这话伤人了。” 浦杰眼珠通红脸色苍白,他暴躁地两手插进浓密的卷发狠狠地一抓,然后像揪到什么而又急于甩掉似的猛地十指张开:“我他妈的死了,还伤什么人?啊?我伤谁了?你吗?哈哈哈……” 听到浦杰怪异的笑声,主敏突然激动了起来:“对,你不仅伤了我,你还伤了自己,你是懦夫,死了也改变不了你是懦夫的事实。” 浦杰“噌”地站起居高临下怒视着主敏:“你,也在笑话我,是吧?” 此时的主敏一脸的倔强,她一字一顿:“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再优秀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主敏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腹痛使她痛苦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煞白的脸上瞬间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她大口地喘气:“浦子,快!送我去医院,怕是要生了。” 浦杰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开来,脸上那朵盛开的怒意顷刻间被一种茫然所代替,他像孩子似的讷讷着:“生?生啥?……天哪!孩子……”。 暗夜里,120急救车那揪心扯肺的声音响起…… 车里,望着紧咬嘴唇紧闭双眼的主敏,浦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死死抓住主敏的手,生怕稍微一松,所有的希望便会离他而去。 (六)
早产的浦玉瘦弱的跟小猫一样让人心疼,看到女儿第一眼时,浦杰胡子拉碴的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这是一个百感交集的父亲送给他刚出生的女儿的第一份礼物。自然,赐予她圣洗般泪水的还有她的九死一生的母亲——孩子难产,坚持了一天一夜最后休克的主敏被送上了手术台抢救。生命之所以美好,不只因为她的不可重复,还因为她的来之不易。 “孩子应该自然生产的,瞧,我以为我行。”手术后的主敏很是虚弱,“你呢?是不是给你也来一刀你才能摘除骨子里的执拗?” 浦杰温柔而歉意地苦笑:“我已经被你们娘俩折腾得体无完肤了,执拗?嘿嘿,早回老家去了。”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怔怔地望向对方,老家这个词如一道伤疤被揭开般让他们内心为之一痛。“给老家报个喜吧,这么久了,也该问候一下老人了。”许久,主敏叹道。“嗯,就说原以为是个儿子,结果是个丫头。”浦杰喃喃地应着。 浦伟来时,主敏已经出院回到了“难民营”的家里。 当这个跟浦杰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小屋里的时候,不仅主敏,连浦杰都吓了一跳,两年没见的浦伟瘦得完全脱了型,背也明显地佝偻起来。 “趁还没动手术,我来看看哥哥嫂子,还有这个宝贝丫头。”风尘仆仆的浦伟满脸的疲惫,眼神里却是一贯的淡然。 都说双胞胎兄弟性格上会有明显的不同,浦伟和浦杰正是如此。浦伟好静、随和,跟浦杰同年毕业,读的却是文科,后考取研究生留在母校继续攻读——学院离家很近,这自然也是浦伟精心选择的结果。 若说浦杰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那么浦伟就是一只恋家的小猫。雄鹰属于天空,猫却是属于家庭的,对浦家而言,浦伟才是父母的安心石定心针。 可是,命运实在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老人,他不会过份的偏爱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如何的乖巧、优秀而又与世无争。 浦伟一直就有头疼的毛病,因为发作的次数不多,而且大都是在深夜苦读的时候,所以查过一次无果后就没当回事,直到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再次发作,他才意识到,他的头是一颗定时炸弹,终于要爆炸了。 命运开始跟他计较,那阵势很像一个渔者投下诱饵多年后的一次垂钓,他给了鱼儿赖以鲜活的养分,而今却要连本带利一次收回。浦伟要做的,就是摘除命运的渔者安放在他脑袋里的鱼钩——脑瘤。 浦玉在粉缎小棉被里甜甜的睡着,她的小巧的鼻尖上尚有几颗没有褪尽的黄疸。浦伟俯身贪婪地看着嗅着,他很想把她抱起来亲亲,但是终究没动,只是用那只细长的过于白皙的右手在她小脸上方爱怜的作势抚摸着。如此好一会儿,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回身拖过那几个鼓鼓的袋子。 主敏一直默默地看着,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在看到浦伟从包里掏出的一套套童装时,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些童装无一例外都是冬装,却一套比一套大几个码。浦伟的用意显而易见,他与侄女的初次相见后可能就是永久的别离。 “我也不能常来,给宝贝丫头的过年礼物索性从小买到大,呵呵,现在,叔叔给你买的可都是最好的,以后款式过时不过时可就不管喽!”浦伟边说边回头对襁褓里的浦玉嘀咕着。 浦玉一无所知,依然酣睡,偶或,她嘴角一抿浅浅地笑几下,又偶或瘪瘪嘴似要哭出声来,婴儿之梦,无人知晓她的内容,却一样不离悲欢二字。 “等主敏出了月子,咱们一起回去,年前你就把手术做了吧,我陪你。”浦杰平静的决定道,他突然意识到他是浦家的顶梁柱,此时哪怕天塌了,他也不能塌。 浦伟面色沉静声如耳语:“不急,过了这个年吧。” 三天后,浦伟回去了,望着渐渐远去得列车,浦杰放声大哭……站台,是相聚之处,更是别离之地。 而自己,也的确是该回家一趟了。 回到公司后的浦杰拿着一份休假申请去了仪表部长办公室,林达看了看,沉吟了一会儿说:“非常时期,我不能批。” 浦杰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吓了林达一跳,“不批,那我就辞职。”被悲愤穿透的浦杰此时就像一个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悲愤有来处,也自有出处。 就在这天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房门“砰砰”响起,还未安睡的浦杰一边赶紧应着‘谁呀小声点’,一边披衣下床去开门。 受到惊吓的浦玉小手痉挛着伸向空中抖了抖,最后还是抗议般的拼命啼哭起来。 主敏一脸的惊骇,她清楚地听到门外的声音在说:你是浦杰吗?我们是公安局的…… 浦杰被带走了,“难民营”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这个冬日的平静的夜里,婴儿的哭声响彻夜空。 ※※※※※※
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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