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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全集)
[楼主] 作者:三江雪  发表时间:2005/06/24 20:41
点击:289次

                  杀猪(全集)

三江雪/

    猪年出生的强,他眼睛里的世界宛如猪的世界,奔跑着飞翔着各种各样的猪群,到处充斥着刺耳的扰乱心律的猪的嚎叫,喷射着飞溅着腥臊的令人发呕打哕的猪血,嘴巴满是猪尿泡的尿臊味。他无时不感到仿佛自己就是一头猪,一头没有反抗能力量任何时候都要有可能被宰杀的猪,随时都可能被一把锃亮的钢刀架到他的颈项,喷射出鲜红的猪血。他的整个意识和神经地久天长的处在猪群的包围中和恐惧里,在猪血的沼泽里沦陷,尿臊味中呼吸;那张着的猪的血盆大口,这回不仅仅只是咬掉他一个小指头,而是要将他整个啮噬。

    猪年出身的强照理应该以猪为友,跟猪哥同病相怜,称兄道弟才是,可是偏偏生性怕猪,怕听见猪叫怕看到猪血怕吃猪肉,然而命运却又偏偏把他置身于血淋淋,肮脏污秽杀猪场的世界。

强居住在山城市城郊结合部某个阴暗角落里,隔壁是一个偌大的屠宰场,每天要屠宰几百头生猪供应本片区居民。每到下半夜杀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鬼哭狼嗥又如泣如诉,凄厉而豪迈。强睡到下半夜一听到猪的嚎叫声就会被惊醒,心头装了十五个吊桶似的雷鸣虎啸,使他心惊肉跳虚汗淋漓,再也不能入眠。他听到猪的吼声,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亮锃锃的杀猪刀怎样直直的捅进猪的胸膛,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似的疼痛,好像钢刀直插进他的胸口,从他胸口喷出鲜红的猪血,满嘴巴的尿臊味,他就痉挛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搂着妻子,嘴巴含着老婆柔软丰满白生生的大奶子。只有这样他才有安全感,才有信心在猪们凄厉的嚎叫声中,在他眼睛喷溅的猪血里,在他打着尿臊味的干哕里,在他心惊胆战的恐惧中,在倍受煎熬的漫漫长夜中,苦苦支撑到天亮。

   在那个以红薯、米汤为宝的年月,出生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强,他家喂养的猪也成了死不悔改的地富反坏右,地道的侏儒,喂了几年老不见茁壮成长,增肥长膘,却像内功深厚的武侠高手,练就了一身会叫,善跑,能飞的武功。猪哥宛如荒野的饿狼,叫声高亢而凄厉,令人不寒而栗;猪圈形同虚设,强无论怎样给猪圈上部分严严实实的密封加盖,它都可以一跃而出,享受着来来往往的自由。一次,强把跑到庄稼地里吃玉米苗的猪追赶回来,同猪在玉米地里交战,交战后的结果猪虽然遭到一顿毒打,三天没有吃到猪潲水的惩罚;但是强的左手却少了一个小指头,永远留在了能飞善跑会叫的猪的肚子里。他对那小指头同左手分家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刻骨铭心,那汪汪的血液至今还在脑子里眼睛里飞溅,很鲜明清晰地殷红着,以致他怕看见猪血,看见猪血,他就仿佛看见了猪张着大口对着他尖声嚎叫,他就感到左手小指头光棍似的空空荡荡,钻心的疼痛喷然而出。但是倔强的强,硬要把猪喂着要剥它的皮吃掉它的肉才心甘,才对得住他永远留在猪肚子里的左手小指头。三年后一个寒冬腊月雨雪纷飞的日子,一个地富反坏右的父亲加一个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牵着能飞善跑的猪直奔集体杀猪场,猪的兴奋和奔跑的速度仿佛不是去慷慨就义,而是奔赴一次娶亲的盛会。已有半年未涂抹油荤肠胃都生锈了的强,想到今晚就能吃上猪肉,吃到他恨之入骨的猪的肉,满嘴里生出汪汪的油荤和肉香,情不自禁地流出三滴口涎,他的光秃秃空荡荡的左手仿佛春天的竹笋破土而出,小指头生长出嫩生生的幼苗。强虽然怕听见猪的狼嗥,怕见到淋漓的猪血,但是,为了吃到朝思暮想的猪肉,虽然发了五次呕吐打了十次干哕,他还是全然忍受住了;每到发呕打哕时,他就幻想出一碗碗大块的油汪汪的回锅肉把它镇回去,即使发呕打哕也是满嘴回锅肉的油腻和肉香。强像个狙击手在雨雪纷飞寒冷饥饿中坚持,双唇发青,紧咬的牙关不时叩击出声响,双腿打着寒战。直到下午猪的嚎叫声越来越稀薄无力,仅剩下几头猪冷得像冻僵的老狗,无力地瘫在雨雪交织的烂泥里;强的猪虽然瘦狗似的僵老,但少说也有八十多斤重量,小巧而有精神,不但具有挑战性而且还爬到别的猪背上去玩,公猪似的做出无望的性交动作。那几头瘦狗似的老僵猪,经主人哭丧着脸的求情,好说歹说总算给推到杀猪墩上了,只剩下强的那头猪老单身汉似的孤零零的没有个陪伴。强的披件蓑衣御寒的地富反坏右父亲,眼角满是眼眵,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掌管杀猪大权的大人物把他的猪也给解决了,但是大人物们对强的满是眼眵的父亲的哀求不屑一顾,反而倍加奚落嘲笑。血气方刚的强忍无可忍,同他们讲理,毫不示弱地直问道,有的猪比我们的猪小而且瘦就给解决了,这是什么道理?大人物说,不给解决就是不给解决。强说,你们不讲理,欺负人。大人物说,你这地主狗崽子凶什么?对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讲什么理,过去你祖祖辈辈欺负穷人,欺负贫下中农,讲过理没有?不欺负你们,难道要我们欺负自己的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一阵责问,强理屈词穷,满面的羞愧,永远定格在那个雨雪纷飞寒冷的冬天里。

   强的父亲害怕把大人物惹恼了,又要挨批受斗衔猪窝草跪瓦渣滓抬大石头。在那个年月,挨批受斗衔猪窝草跪瓦渣滓抬大石头是强的父亲等人的专利,谁高兴了或生气了都有权利命令他们干这些活儿。因此强的父亲讨好求情的声音仿若饥饿的蚊蝇发出的气息: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莫生小人气。可是我这猪喂了三年了,它只有这么大的骨气,再也长不大了。帮我解决了,国家吃硬边我们吃软边(有尾巴的为硬边,没尾巴的为软边。硬边往往比软边重几斤)。大人物说,你的猪喂十年也只能长这能点大了,它是头没有阉割干净的走花猪,有个小小的阴睾子在肚子里。你看它好雄壮好精神,还往猪身上爬。莫说这样瘦小,这样的猪再大再肥,国家也不能收,牵回去找个骟猪匠再骟一刀,喂到明年再牵来。强父子俩这下才傻了眼无话可说,僵硬饥饿在寒冷的朔风中。强这才知道这头猪怎么能跑善飞,有精神又有力气,把自己的一个左手小指头白白的送给了它。

   强正处在身体发育阶段,需要大量热能,已有半年没有沾点荤腥,对肉的渴望疾病一般已发展到骨髓与膏肓。当时按国家政策规定:肥猪一概送一留一,即无论你家喂几头猪都是国家社员对半分,喂有两头猪送一头给国家,自己可以吃一头,如果说只有一头肥猪,杀猪时交给国家半边自己吃半边,但死猪病猪例外,国家可收可不收(或拿到卫生防疫站消毒),这也给一般狡猾刁钻的社员留下可钻的空子:或喂盐巴将猪咸死,或用绳子勒死绞死,或摁到水里闷里死,再跟村里自保主任说声,我的猪病死了,除了抓几个典型,搞宣传教育,一般是没事的。强知道队上好几户社员用这些方式将猪弄死了而没事的。出身地主狗崽子的强,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张地如法炮制。给猪上绞刑时猪哥不像精忠报国的岳飞那样明大义,重气节,老老实实的为强捐躯,而是在满猪圈里奔跑,强的小腿又被猪咬了一口,血流如注痛得直钻心。强更是怒不可遏,狠命的绞死劲的锤,猪奄奄一息时才叫父亲通知村自保主任。强的父亲听到这话时,如同深冬里听到惊雷六月里下着飞雪,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眼角的眼眵仿佛一下子加厚增多,把眼睛都遮盖了。痛苦地说,我的儿呀,你爹又要遭罪了。强至今还依稀记得,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披件蓑衣御寒的父亲仿佛是贴着地面走路,去通知自保主任的。

   自保主任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革命警惕性觉悟性很高。很高警惕性觉悟性的自保主任仿佛有一双敏锐的鹰眼和嗅觉灵敏的警犬鼻子,一下子就嗅出戳穿了地主狗崽子强的阴谋诡计:自保主任一看死猪颈项一圈红印,有被绳子勒过的血痕。他立即向公社报案:有地富反坏右破坏国家生猪政策。公社马上派专案人员将其猪肉没收,第二天强的父亲胸前挂着猪头背篓背猪肉,一边敲锣一边呼口号游街示众。其实强是主犯,但未满十八岁,从轻处罚,只让他嘴里衔个猪尿泡跟着他父亲后面走。嘴里衔着猪尿泡的强,那股腥臊的尿臭味,使他发呕吐打干哕,头昏脑胀,比死都还难受。喂了三年的猪又贴上左手小指头的代价的强,不仅没有吃上猪肉,反而落得陪同父亲游街示众,嘴衔猪尿泡的结局。

               

从此,强怕喂猪怕见到猪,怕看见猪血猪屎猪尿泡,听见猪的吼叫声就头疼欲裂,恐惧痉挛。他再不敢吃猪肉,看见猪肉就会联想到猪尿泡,一股尿臊味直冲脑顶门,令他发呕打哕,吐出两碗清口水。如果你强迫强买猪肉吃猪肉,等于割掉他的生殖器和脑袋瓜。

   在改革大潮中,进城当上小工人的强,由于不吃猪肉荤腥,身体瘦骨嶙峋,比楚王好细腰的美女还苗条,由于他的瘦弱,木讷忠厚,厂子里的人都可以指使他,做些额外的活儿,他也不计较(计较也没用),粗活重活脏活总是自觉地争着干。强下班后像渺小的蚂蚁在山城的大街小巷穿行,贼一样的往家跑,力争把黑暗甩在家门之外,进了砖瓦平房,看到了妻子仿佛就有了安全感,小小的蚂蚁就不会被踩死;虽然他进了家门后就成了粑耳朵,就会彻夜不眠地听到猪的吼叫声,听到猪的吼叫声就要失眠心悸,仿佛飞溅出一滩猪的黑血,猪尿泡的尿臊味塞满了整个房间,一把把锃亮的钢刀就在他脖子上飞窜,他就要下意识地把颈脖、胸口捂住。蚂蚁似的强,猪年出生的强虽然已过四十不惑的年纪,也到了心宽体胖发福的阶段,可是并非他的名字那样名副其实,怎么也心不宽体不胖,发福不起来,瘦得像挂在墙头风干的枯草,苍白,体弱心悸,常做噩梦不能安稳睡眠,总感到夜长昼短。他仇恨黑夜,就像当年中国人仇恨苏修帝国主义,仇恨阶级敌人。每当黑暗从远山兽状的爬行,步步逼近,恐惧和心跳不可抗拒地莅临强的心脏,脑子里总是大猪小猪肥猪瘦猪的飞翔,弄得他神魂颠倒,以为自己真的是猪;感到一到黑夜,世界的一切都同他对抗,仿佛都是一把把锃亮的刀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杀猪一样的划破他的血管。一次老婆气急败坏地揪着强的耳朵,逼着他去买猪肉,强猪一样嚎叫,没粑,没粑,生的。妻莫名其妙,遭强奸似的瘫软在地上大声叫唤,猪,猪,救命呐。从此老婆即使有天大的狗胆,再也不敢滥施淫威,强逼强买猪肉了。

但是,强纵然跑得飞快,仍力不从心,当他正要取钥匙启开家门时,山城市的街灯路灯魔鬼般的吐出杏黄的魔影,黑暗率先一步光临山城夜空,抵达强的家门。强在昏暗的路灯下像被曝晒的豆芽,蔫蔫的软在门外。

强大感意外,意外得仿佛亲眼看到肚脐眼里赛龙舟:满桌子菜肴热汽弥漫宛若迷失楼台的大雾;半老徐娘的妻含情脉脉煞是两只怀春的狗眼。强吝啬的感动毅然决然地爬到脸上,柳絮般的纷纷扬扬。强破例喝了二两烧酒。喝了烧酒的粑耳朵强,体弱心悸的强满脸的青春豪情燃烧出太阳的光芒,男人的勇气和豪情从酒精里坚强地走出来。在妻子面前从不敢采取主动的强,今晚强格外殷勤,坚强有力地把情人眼睛的西施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心满意足的强热汗涔涔,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枕着娇妻白生生的胸脯,灵魂出窍,睡意款款地爬上他的睫毛……

这段时间是强睡意最浓最香的时刻,他得抓紧时间大睡特睡,错过段时间他就会同心悸失眠与恐惧作斗争,熬过漫漫长夜。果不其然强在隔壁杀猪场猪的嚎叫声中惊醒,胸口一阵疼痛嘴巴离开了老婆白生生的奶子。强惊慌恐惧失眠了。失眠的强在惊悸的痛苦煎熬中再也不能安稳入睡,闻到了满屋的猪尿泡的尿臊味,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紧紧的抱住老婆一时又狠狠的把老婆蹭开。由于强失眠心悸这样的折腾使得老婆也睡不着觉,母狮的老婆时时把他一脚蹬开,滚到冰冷的木沙发上,在木沙发上的强惊悸得缩成一团像一只冷缩的老狗不住的打抖,更使他恐惧孤立无援的害怕。可是今晚老婆不知哪来的柔情蜜意,对强格外的恩宠有加,温情绵绵。强没有像往常那种粑耳朵阳痿的感觉,在失眠的恐惧中紧紧搂住老婆,老婆也温柔成一团棉花贴在强的身上,任凭强怎样的抚摸与搂抱,强趴在老婆肚皮上,跨下的阳物突然坚挺高亢起来,有了一种再次欢愉的欲望,在往常强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一种惊喜和发现,同妻子的恩爱中也许会减轻隔壁杀猪的嚎叫声带来的恐惧和失眠,安安稳稳的睡到天亮。妻子的幸福的呻吟与嚎叫给强带来淋漓的快感和坚挺持久的信心。强大汗淋漓,感到极度的困倦和虚弱,虽然杀猪场的猪叫声不时给他带来心疼和恐慌,但是这回却远远挡不住极度的困倦虚弱带来的睡意。强在宣泄后的幸福与猪嚎叫的惊悸中搂着娇妻,衔着白生生的奶子,安然入眠。

      

强在空旷的天底下蹀躞。天空阴沉灰暗仿佛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的庞大的墓穴。在这空旷无边无际的墓穴里,强被衬托得比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还渺小,丁点得像“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的小扁舟。强在墓穴般的天底下走着,感到压抑、沉闷和恐慌,如一只锁住嘴巴的狗,发不出一丝汪汪吠叫的声息。强越走越心悸,越走腿肚子越发软,越走越没有信心抵达望不到边的目的地,虽然他心中根本没有目标,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是冥冥中他感到有一个目标存在,目标就是一个充满嚎叫污秽腥臊尿臭味的屠宰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遍地大猪小猪的流窜,血腥味搅动他的肠胃,散发出尿臊味的气息,强不自觉地呕吐干哕了三次。不知走了多久,强看到旷野里一株古老黄角树的阴影网住瘦猴似的一老一少,他们为争吃身上的虱子而争吵起来,后来互相争捉对方身上的虱子往自己嘴里送,暴发出清脆的炒黄豆的声响,满嘴的血污波涛似的涌向嘴角。一种恶心和呕吐感在强的胃液里泛滥成灾。他捂着嘴想趁机溜过去,但还是被老者抓住,小孩摸出几粒虱子塞进强的嘴巴说,吃,肥肥。强感到又脆又嫩,有股血腥和尿臭的肉香直朝咽喉下滑。

强挣脱老少的手没命的往前跑,他要摆脱虱子的围困;他感到虱子在啃噬着他的肠胃,不可抗拒的奇痒和疼痛生动地窜上他的脑门。翻过山坳,岚山垭的凹处,偌大个屠宰场像一面旗帜,鲜明生动地飘扬在强的眼睛里。强大吼一声说,完了,我被猪一样的屠宰了。两眼发黑口吐白沫直挺挺的栽倒地上。

强悠悠转醒,咬了一口手指头,感觉很疼痛时,才忐忑不安的站起来细看,屠宰场就在身边。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青猪白猪肥猪瘦猪本地猪外地猪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像波涛像排浪像草原暮归的羊群,在庞大的猪圈里涌动沸腾;杀猪匠形似地狱的鬼魅各司其职恪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看热闹的人云集在杀猪场四周,人形消瘦,神态安详,有的嗑着丰子恺先生的瓜子,有的拿块长城般古老的石片在手上悠闲地玩耍。强看到黄角树阴影下争吃虱子的一老一少像两只饥饿的狼狗,从山那边飞快地朝屠宰场奔来。血腥和清脆又神圣不侮地回归强的肠胃,生出浑身奇痒。

屠户杀猪匠雄赳赳气昂昂的站在猪圈边,杀猪刀白生生亮锃锃闪烁着直逼猪猡们眼睛的寒光。猪猡们恐惧地窜动,拼命朝猪圈角落里压缩。那些身强力壮的大猪肥猪没命的往里挤,抢到墙角占据有利地形,拿嘴用脚将小猪弱猪老母猪狠命的往外拱向外踢。这样那些小猪弱猪老母猪战抖着站在猪圈外围组成美丽参差的半圆,给公猪大猪肥猪树起一道坚实的水泄不通的屏障。只有一条雄壮勇猛的大公猪威武不屈,狮子般的在猪圈踱着悠闲的方步,仿佛不是来接受屠宰而是隋炀帝杨广夜游六宫对猪们宠幸的检阅。看那傲慢的神情明显地对那些拼命往角落里挤的猪猡投以轻蔑和嘲弄。强倍感诧异,对那头大公猪仿佛似曾相识,又不记得曾在哪儿见过。公猪狮子的后腿夹两个红彤彤的宛如燃烧得通红的大铜球,生动而富有激情。它走到瘦弱惊惶失措的老母猪跟前,老母猪有如突遭强暴的少女惊惶失措直往猪群里钻,猪猡们死死的把它挡在外层;狮子前肢跨上老母猪后背,把它嫣红的玩具毫不客气地深入老母猪胯下。强发呕欲吐,胯下的阳物一阵发烧发热后,像煮粑的茄子没有了生气。

地上几口大锅里的滚开水热血沸腾,恰是北方人蒸年糕弥漫的浓密的雾气。一把把雪亮的钢刀寒气逼人,强从锃亮的刀上嗅到遍地的血腥味,满嘴的尿臊味,又发呕打哕了五次。在浓浓的雾气里那些屠刀仿佛灌注了灵气,生动地飞翔,朝强的颈脖子飞窜,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颈项昏死在地上。愤怒的观众把昏死的强提起一搡,瘦猴的强直愣愣的往浪花滚滚的开水锅里奔,吓得强一声惨叫双腿一蹬恰好掉在开水锅旁边。强因祸得福,他离开了外层拥挤的观众,深入到屠宰场内部;场子里的屠户也把他视若无物,有时又任意的辱骂和指使,叫他做一些递刀子拿盆子扫猪血提猪尿泡的活儿。这样强反而可以在杀猪场死尸中间自由自在的走动。

一声令下,杀猪匠一个个情绪饱满精神抖擞,庄严勤奋地动手杀猪了。他们首先接近猪的外层,小猪弱猪瘦猪老母猪吼叫着惊惶失措地往圈子里钻,大猪肥猪公猪又把它们往外连拱带推。杀猪匠争先恐后的抢夺小猪弱猪,三个人六只手像提小鸡一般把小猪弱猪向外抛。三个武士般的年轻杀猪匠,讥笑杀小猪弱猪的是脓泡,信心和豪气像黎明的曙光红红的炉火从脸上荡漾开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包围了场中央踱方步的强奸犯狮子大公猪。强奸犯狮子毫不畏惧宛如武功精湛的侠客,三人动手的刹那公猪狮子嘴拱脚踢身子一摆,三位壮士英雄好汉宛若熟透的西瓜脆生生的砸在地上,满脸的猪屎仿如粘满了黑芝麻的糯米汤元。三张猪屎脸刚要站起来,公猪狮子一个转身三壮士又齐整整的坐在地上。壮士英雄好汉猪屎脸垂头丧气,像三张浸水的白纸风干的萝卜;几十年未沾荤腥的光棍,心急火燎地撕开女人的裤带时,倏地阳痿一般,羞愧难当,全没了一点男人的征服欲。猪屎脸重返猪圈时,乖巧得很,远远的躲避着强奸犯大公猪,鹰隼一般直朝小猪弱猪,猛扑过去。

杀猪场热气腾腾,水汽弥漫,煞是热闹。杀猪的吹猪的刨猪的剖边的理下水(猪内脏的胃大小肠等)的秩序井然,仿佛一台程序复杂运转正常的电脑。强在场子里努力压制住不时涌来的呕吐,帮着做些杂务事情,猪尿泡的尿臊味熏得他头昏脑胀直打干哕。各种闲杂人员越聚越多,指手划脚,妨碍着杀猪匠正常运转。猪叫声人吼声嬉笑打骂调戏声扯皮声连绵不绝,好像中外合资的交响乐,热闹非凡。杀猪的摆开阵势:一人坐于杀猪墩摁住小猪前腿,一人狠命向后提着尾巴,一人右手持杀猪刀,左手扳住小猪嘴巴尽力往后扳,白晃晃的长刀朝颈部一刺一送一推,殷红的刀尖从小猪屁股露出,汪汪的血从刀尖直往下注像痔漏患者拉的红痢。强感觉很恶心,用手捂住好像也在流血的屁股,转移到别的阵地。刨猪的提着鸭子大的小猪后腿,朝波浪滚滚的开水锅里滚了三圈;几刨几刨,猪毛被褪得精光,白生生的煞像未长胡须阴毛的童子军。剖边的不按传统,只在小猪屁股后面挖个洞,将手探进肚里往后一拉,五脏六腑全摊了出来。从杀猪到堆上案桌,整个过程十几道工序,既复杂又流水线作业,井然有序。

三张猪屎脸老实温顺仿佛错过婚期的光棍,不敢再有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只做着自己的本分事情。他们努力地杀小猪弱猪瘦猪,累得汗流浃背,勤奋得像地主老才的狗腿子催乡下穷人的租子那样舍命卖力;比看中了上司的女儿为了讨得上司垂青的小白脸还要殷勤。强发现那争吃虱子的一老一少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杀猪场的角落,眼睛碌碌的盯住地面污浊的猪血,涎液直流,双唇一翕一张仿佛舔噬着遍地的血污。

空旷的墓穴阴沉、晦暗宛如一块陈年已久的裹脚布。执意杀大猪肥猪的屠户们腰圆体壮,活像日本横冈级相扑山村小锦。山村小锦意气风发信心百倍,冷嘲热讽杀小猪弱猪的屠户,一百二十个瞧不起杀公猪狮子不成,反而弄得满脸猪屎专捡小猪出气的三张猪屎脸,一个鹞子翻身饿狗抢食扑入猪圈。他们要杀大猪肥猪,一个顶十个百个才能赢得这场杀猪比赛,执牛耳夺锦标;也给那些专杀小猪瘦猪弱猪母猪的脓泡孬种,作示范做榜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男人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杀猪匠。山村小锦赤膊裸臂,步伐坚定,电光火石般的眼睛直指大肥猪,大肥猪惨遭电击似的嚎叫着满圈乱窜,最后紧紧的退守一角,缩成扇形的半圆,张牙露齿同山村小锦怒目相向。豪情万丈的山村小锦被猪猡们张牙舞爪的对抗激怒了,径直朝大猪肥猪扑去。被揪住耳朵的大肥猪又跑又叫四蹄乱蹬乱弹,嘴巴朝山村小锦最值钱最能体现英雄本色的部位咬去。山村小锦倏地散开,愣了半天又卷拢来。人到底不是两只脚的禽四条腿的兽,办法点子怎么说也要比猪猡们多一些。于是山村小锦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对准一头大猪展开围歼。猪猡逃跑着躲避着像中国围棋高手马晓春马九段下围棋,移挪腾打轻灵飘逸,使敌手抓不着围不住,急得抓耳挠腮。大猪肥猪们受到人的启迪,与其闭守不出或移挪腾打躲避各自为政,不如一齐出动互相救援方能自保。于是大猪肥猪从角落里伞一样撑开,遇人就拱见人就咬,朝人的胯下钻往要害部位咬;它们看到同伴被揪被捉就一哄而上围攻撕咬,群情激愤像午夜的逃犯荒原的饿狼被激怒的公牛,神勇无比。刹那间猪人共舞,嚎叫声怒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的汗水,血腥和猪屎尿味排浪一般卷向四周。强看到这场猪人混战追逐的场面,简直亘古未见世间罕有:先是人追猪,另一头猪又追人于后,解救前猪于危难,紧接着人又追猪于后,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在猪圈里形成一圈美丽有趣的奔跑的圆环,不知是人追猪抑或猪追人,场面的惊心动魄比看最惊险摩登马戏演出精彩十倍,就是最现代尖端的国际马戏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精彩设计。坚决执意杀大猪肥猪的英雄豪杰杀猪匠山村小锦大汗淋漓,伤痕累累喊痛叫疼不绝,有的手被咬伤有的脚腿肚子在流血……

强见到此情此景更是稀奇纳闷:猪就是猪,人类喂养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动物,喂肥了被宰被杀剥皮吃肉,就像人要男欢女爱生儿育女那般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理应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接受人类的宰割才是;难道猪猡变成精成了人不成?强气愤已极,急中生智的一瞬回到唐朝,变成喝了二斤烧酒想象丰富的李白。此时的李白不是长袖飘飘风花雪月,更不是让美人杨玉环替他穿臭袜子,而是灵感顿生的喊了一声,电,电,用电击!杀猪匠山村小锦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如一个逃兵躲进安全的洞穴,一位穷光蛋突然得到一大笔遗产,半老徐娘获得青春小伙子的青睐,信心倍增,豪气十足。他们取出电棒直朝大猪肥猪(小猪弱猪老母猪也不能幸免)身上乱杵乱扎,被扎银针般电击的猪猡们感到奇痒疼痛难受得大吼大叫,像被追急的野狗乱碰乱撞乱咬,把山村小锦碰撞得东倒西歪鼻青脸肿。

被杀的小猪堆积如山,白生生的伏在案桌上,像一条条生龙活虎的童子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白天鹅。杀小猪的杀猪匠停下活计坐下来抽烟,一边欣赏这场人与猪的战斗,指手划脚开怀大笑。强──唐朝的李白,从众人的笑声中清醒过来,痴痴的品尝着他灵感的杰作。由于电压不足被电击的猪们神志昏迷精神不振,走起路来像裹脚的老太婆饥饿的小孩子,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被强奸的老母猪瘫软在地上,满眼泪痕气息奄奄。强奸犯大公猪失去了先前的雄性与彪悍,两粒铜球般的卵子丧失了应有的红润,蔫搭搭的吊在两腿之间有气无力的摆动,像三年大天干的壮年男子,看见女人就心烦意乱直冒虚汗,全没了一点男人的雄风与血性。

黄昏的暮气宛如浪潮一波一涌的把锅里的水撞击得嘟嘟作响。鸟散的看客们收敛魂飞与魄散,回到屠宰场四周。山村小锦虽然喊痛叫疼,但是他们仍然表现出了顽强的斗志与永不服输的拼搏精神,以杀大猪肥猪为已任的英雄气概;他们那种力与美的气质,远比一块夺目的宝石闪烁出更为温润的光泽。一头大肥猪终于被山村小锦按倒在杀墩上,大肥猪躺在杀墩上吼叫如雷,四蹄乱弹,仿佛安徒生给皇帝裁剪新衣裳时,在空中优美的妙不可言的比划。提尾巴的山村小锦脸蛋脖子憋得通红宛如燃烧的油锅,随着猪的挣扎他的身子一摇一晃,被猪狠狠的蹬了一脚,向后趔趄了三步沉重地坐在地上。他负痛地爬起来,恶狠狠的朝猪屁股踢了两脚,像当年打地主斗右派那般卖力和解恨。杀猪的山村小锦手中的钢刀寒光闪闪,在大肥猪眼睛里飞来晃去,直冰凉到猪猡心头。猪猡绝望了不想再挣扎,静静的闭上眼睛等死。杀猪匠山村小锦把钢刀在猪的眼睛里晃一晃,轻蔑地说,你咬啥,你跑啥,不是不想死么?左手摁住猪下巴的一刹那,杀猪匠山村小锦一阵钻心的疼痛,仿如初次遗精的快感。他感到手臂很奇痒,有条毛毛虫在血管里爬动,他真想用刀尖把血管划开,取出这只调皮捣蛋的毛毛虫,咬它两口:假如有二两烧酒更好。山村小锦也成了诗人李白进入了幻想的美境。山村小锦看到红殷殷的手指宛如刚出炉的钢钎,粘稠的血液直往下注;他看着这汩汩流动的血液,朗声大笑着说,我终于把大肥猪给杀死了。右手的屠刀铮的一声掉在地上。一步从唐朝跨到今朝的强不再是李白,不再想象丰富长衫飘飘风情万种,而是啃着现代的泥喝着时代的风的强了。强亲眼看到双眼紧闭挺在杀墩上等死的大肥猪,待山村小锦伸出左手扳猪下巴的瞬间,上下牙齿一合,山村小锦的左手就喷出红色的粘液。强好像突然回到二十多年前山村的玉米地,他同猪打斗的那一幕活生生的再现了出来,假公猪血淋淋的咬掉了他的左手小指头。他疼痛得大叫一声:我的左手小指头哇!山村小锦早已疼痛得恼羞成怒,被咬伤手指头的羞愧与愤怒正无处发泄,强在那里无病呻吟的大喊大叫,纯粹是对他的挖苦,讽刺和嘲笑,用血淋淋的左手朝强瘦猴的脸蛋一掴,强的右边脸蛋美丽殷红,比盛开的石榴花还火红漂亮。此时的强大脑迟钝,真的不再是浪漫的想象丰富的诗情大发的李白,而嬗变成才尽的江郎。强怎么也想不通,思不透,好像遇到深奥的玄学难解的《易经》:杀猪的血怎么会从杀猪匠的手指头流出来,杀在猪的颈脖上怎么会疼在强的左手小手指头上?强下意识的捂住光秃秃空荡荡左手小指部位,仔细再看光秃秃的没有血液喷出,手指光洁合好如初疼痛感烟消云散时,另一种疼痛感火苗似的热辣辣的从右边脸蛋窜了出来。

杀小猪的开始清扫战场,叼着烟斗悠闲地瞧着山村小锦忙碌;一圈圈的烟雾像漏顶的草帽,准确地说更象飞碟在屠宰场上空袅袅盘旋。白生生的童子军小猪,仿若翔落的白天鹅,伏在案桌上优美而生动;强仿佛听到了天鹅戏水的歌唱,看到了旋律优美动作轻灵飘逸的天鹅湖舞蹈。看到这些白生生的童子军,很容易联想到宴席上烧烤全猪的美味。工作又苦又累小工人的强,除非被别人请客,吃过的美味佳肴少得可怜,更没有享受烧烤全猪的艳福;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一股全新的肉香已深入到强的味觉,代替了他满嘴的猪尿泡的尿臊味,他好像睡得香甜的婴儿,甜甜的幸福的满足地吞了四次口水。

三张猪屎脸脸上菜青色的猪屎粒粒可数,经血污和汗渍的混合宛若烧得偏老的酱油放得过重的红烧肉。他们忙碌勤奋毫不懈怠像倍受老婆欺压的粑耳朵主席。他们被夹在杀小猪和杀大肥猪中间,相当憋闷,羞愧难当,有点劳欲过度的腰酸腿疼和阳痿的感觉。猪屎脸寻找小猪比寻找掉在地面上的钢针还要仔细。他们满圈里寻找,最后惊喜地发现有条小猪正衔着被强奸的老母猪的奶子,一口口狠命的吮吸,他们一个箭步跨过去,提起小猪后腿一扔,飞出了猪圈。可怜的小猪猡叫都没有来得及叫嘁一声,瞬间被杀被烫被刨得精光,变成洁白的童子军,小巧的白天鹅。他们怎么寻找也没有小猪了,就用卷尺度量瘦猪弱猪老母猪的长短,量来量去,商量了半天终于定夺,拖出被强奸的老母猪。老母猪已被电击得奄奄一息,被强奸的羞辱还在脑子里游丝般的飘忽;奶头被吮吸的疼痛使它回想起当年作母亲的快乐,可是瞬间又被强有力的大手剥夺,只剩下一团空白如烟似雾的飘散。猪屎脸把它强摁在杀墩上,白亮亮的尖刀夹带一股寒气像一曲高亢强劲的音乐直透心脏。老母猪兴奋得一声应和的闷叫,四蹄在空中作乐曲终止的比划,像指挥家卡拉扬最后一挥,棒棒缓缓垂落,那被强奸的意识和曾作母亲的快感随了一团血红的飞扬,渐渐的游丝般的飘出脑际……

            

争吃虱子的老少躲在角落里舔着想象的血污,怎么也填不饱他们饥饿的肚皮。他们再也禁不住老母猪血腥的诱惑,饥饿的鼓舞使绵羊也能变成猛虎;一个箭步窜过去趴在地上,饿母狗一样舔着老母猪喷出的红液。猪屎脸揪住两只饿母狗的耳朵一扔,飞出了杀猪场。

一只企鹅模样的物体一摇一摆的走进来,对杀猪匠嘎嘎的叫了几声,又腆着能撑船的宰相肚,一摆一摇的走了出去。杀猪匠接到圣旨一般满脸飞扬出高兴和喜悦,一个个在杀猪场里飞快的忙碌,清扫战场。他们对自己杀的猪猡心满意足,对这次荣获杀猪大奖充满了必胜信心。他们细心地把被杀的猪猡堆到案桌上作优美的整型。杀小猪的把一条条洁白光亮的童子军一排排的立在案桌上,整齐有序像集合的部队,生龙活虎仿佛一声令下就会直奔前线。三张猪屎脸凄凄惶惶的摆弄着他们的战利品,他们既无杀小猪的数量又赶不上杀大猪的块头与重量,心儿七上八下好不忐忑,对这次杀猪不抱获奖的希望,只有图谋下次卷土重来,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的窝囊废。他们把被强奸的老母猪小心翼翼地摆在最光亮最抢眼的位置上,或许侥幸可能获奖。老母猪的皮肤煞白又粗又厚有如成长了几千年的松树皮,软软的瘫在案桌上全没了年青时代的青春与风韵。强奸犯大公猪虽然遭到一顿电击,但谁也不敢碰它,谁也无力把它摁倒在杀墩上,终于逃脱了遭受屠宰的厄运。渐渐的又恢复了狮子的霸气与青春活力,独个儿在猪圈悠闲自得的踱方步。它望着被抬上案桌的毫无生气的老母猪,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在回味同它亲热时的快乐,老母猪怎么会独自跳到案桌上去卖弄风情?

山村小锦以必胜的信心摆弄装饰着他们杀的大猪肥猪。他们坚定的信心与自鸣得意的胜利者的微笑,仿若“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的庖丁,闪耀的金质奖章已然挂在了胸前。他们把一条条肥猪肉摆放在非常显眼醒目的位置上:膘肥肉厚,色泽光洁鲜艳而富有弹性;就是半边猪肉平铺在案桌上也比挺立的童子军还高,一头大肥猪起码顶几十条小猪的重量。根据以往的传统经验,这次荣获杀猪大奖赛冠军非他们莫属。那些大肥猪肉的神经还在倔犟地跳动着,表现出它们对山村小锦的顽强对抗和永不服输的挑战,好像恨不得站起来还要咬他们几口。

屠户赶鸭子似的驱散观众,吃虱子的老少趁机捡几块骨头像怀揣着的面包与金砖,飞也似地逃跑了。杀猪场内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壁四周飘扬着花花绿绿的纸条,在强看来那些纸条上的红色文字优美生动,宛若怒放的鲜花。红色地毯煞是喷射的猪血汪汪的泻了一地。强在红色的猪血的海洋中蹦跳腾挪,腥臭尿臊味又使强发呕打哕。他不甘心被猪血的海洋活活淹死,被尿臊味臭死,要努力挣扎着爬上岸去。被大公猪弄得满脸猪屎的猪屎脸看到强在血红的地毯上怪模怪样的动作,欺软怕硬地往强的脸上一抹,强感到左脸蛋像贴着刚出炉的烤饼似的滚烫,火辣辣的懵懵懂懂的旋转了三圈,一口咬在了摆在案桌上老母猪的生殖器上。

强正在感受老母猪的余温时,热烈的掌声把一群肥胖的检查团欢迎到杀猪场中央,杀猪匠受宠若惊,山呼海啸兴奋无比。他们感到立功受奖的光荣时刻已经到来,就像想象的美人已躺在身边,温顺、乖巧得像个小绵羊。

齐整整的猪肉叠放在案桌上像接受检阅的仪仗队,检查团们首长般雍容,涵蓄不露,稳重地缓缓地从肉案桌前走过。他们中间,有的腆着将军肚,高耸着胸脯宛如作了变性手术;有的尖嘴猴腮的那个瘦啊,就像得了三年的癌症患者,看上去,让人直想哭。他们停在一排排生龙活虎的童子军小猪面前,指点,议论,微笑,对旁边等待受勋的杀小猪的杀猪匠投以奖赏的一瞥。杀小猪的惊喜异常,像苦恋多年的情人终于报之今朝的一吻。在热烈的掌声中,杀小猪猡的杀猪匠,接受奖金,奖品与获奖证书。检查团对苍白无力的皮厚肉粗的老母猪,感到极大的兴趣,投出惊喜与稀奇的目光,他们从未见到这样的猪种,更未品尝过这样的猪的肉味,想象摆在宴席上的美味,一股特别的肉香味刺激得他们直流口水。建议给赋予独创精神的猪屎脸,颁发特别金质奖章。一个瘦点的说,形式要与内容结合,创新在于实用,没有实用的创新形式再美也没有价值。最好在宴席上全面品尝后再作定夺。猪屎脸泄气的神情宛若女人脸上涂抹得过多的粉粒,纷纷下掉。一个胸脯高耸宛如作了变性手术的说,我们现在奖励的是创新精神,而不是有价值的创新。创新精神与有价值的创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况且我们在没有品味之前,谁也不能定论有没有实用价值。如果我们面对创新精神无动于衷,不及时表彰与鼓励,就是对创新热情和积极性严重的挫伤和打击,谁还再敢挺进创新的大门?怎能掀起全面创新的热潮?我们的生活哪能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岂不老掉牙的沉闷、呆板、单一?猪屎脸转忧为喜,高高举起大红的发明创新奖的牌子,那火红的牌子烫金的大字,把猪屎脸满脸的猪屎映照得生动灿烂,大放异彩。检查团缓缓的走到杀大猪肥猪的案桌旁,看着这些垒得老高的膘肥肉厚的大肥猪的肉,就感到头晕、发腻、恶心,仿佛屁股就要屙出油来,没了一点好脾气。拿眼斜睨着“如土委地……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的山村小锦。山村小锦凭借以往的杀猪经验,自信可以荣获本届杀猪特等奖。看到上司们在拿眼看他们,以为杀猪特等奖就要颁发给他们,正要互相拥抱以示庆贺时,忽听得“他们呐,真是枉杀了几十年的猪。”山村小锦一个个像猪猡外加抽了脊髓似的呆笨,呆头傻脑的愣在那儿,不知地球是怎样一下子运转到今天似的。可以说这是山村小锦操持杀猪生涯以来最棒的最优秀的一次杀猪,理应荣获大奖特奖。他们一个个被猪咬伤,甚至手指被咬断也在所不惜,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争着杀大猪杀肥猪,看到他们的伤情和勇敢精神,也让人顿生同情和肃然而起敬意。莫说山村小锦他们,就是还有点现代知识的强怎么也思不透,想不通,山村小锦的杀猪到底在哪里出了故障。山村小锦一个个像落伍的裁剪师,满脑子当年陈谷子烂芝麻的花花布,无论怎样翻新,也只是旧衣服上补新疤,怎能追赶得上设计大师们的时装新潮。他们困惑迷惘无奈的表情仿佛当年名扬秦淮的妓女,一夜之间皮肤粗糙,肌肉松弛,乳房塌陷,沦落成门前冷落车马稀,寻阳江上的琵琶女。山村小锦垂头丧气,凄凄惶惶懵懵懂懂,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呆里傻气地遥望着检查团飘渺远逝……

                   

强眨眼睛的瞬间,所有的人地遁了似的不知去向,四野阒无一人,偌大个屠宰场,古墓一般空空荡荡,阴森可怖。

强在空旷的墓穴般的天底下漫无边际毫无目的的走着,还是那样孤独、压抑和憋闷,不知走向哪里,在他的记忆里,仿佛已经抵达目的地,又感觉没有抵达目的地,惶惑糊涂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抬头看到争吃虱子的一老一少,又躲在黄角树的阴影里,啃吃清扫屠宰场乘乱偷来的骨头。看见强走过来,这回没有了先前吃虱时的儒雅大方,抓起骨头没命的逃跑,生怕被强抢夺了去。

强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块玉米地旁边,强奸犯大公猪狮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眼睛射出仇恨、恐怖的幽光,迎面挡住了强的去路。强不知道公猪狮子怎样会到这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定睛细看,觉得公猪狮子好像是他家二十多年前,喂了三年也长不大的老僵猪,他的一个左手小手指头留在了它肚子里,被他用绳子绞死的。可惜的是,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它三年,又被他亲手所绞杀,却没有吃到它的肉,嘴里只有永远的想象的肉香和猪尿泡的尿臊味。

难道它要报复我吗?几十年了还记得清这笔陈年旧帐?强恐惧地想象着,思绪的奔马比闪电更快。可是猪猡好吃懒动,喂肥了被杀掉吃肉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然人们喂养猪猡干什么。没有人喂养你也就没有你的出生,即使有要么成了野猪,早就被饿死了被猎人杀了。而何况我还有一只左手小指头在你猪肚子里,咱们扯平了,我们的恩怨二十多年前已经了结。强想到公猪狮子的淫威强悍,杀猪匠也把它奈何不得,心生惧怕,想跑掉,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强奸犯公猪狮子,一步步逼近,怒吼道,把衣服拔下,我要吃奶,了结二十多年前你把我绞死的恩仇。强被吓得魂飞魄散,又气又恼,据理力争:你给我把左手小指头还来?公猪发出一阵冷笑:你枉为主人,不给我吃的,整天让我挨饥受饿,我自己跑出来找饭吃,难道说错了吗?为什么还要锤我,打我,把我撵回空荡荡的猪圈挨饿受冻,这是什么道理?你不锤打我,我会咬掉你的手指头吗?强又反驳说,我是雄性动物,哪来的奶水喂你?公猪好像戳穿了强的狡辩与阴谋,一脸的不屑,聪明智慧地说,你休想骗我,刚才那群动物也不都有着雄性生殖器吗,可是有的怎么比老母猪的奶子还膨大?奶水也肯定不少。这下子,强被公猪狮子批驳得哑口无言,成了智障,陷入他永远也弄不懂思不透的玄学般的深思。公猪狮子趁强陷入冥思苦想的一瞬,往强身上一扑,用嘴巴与蹄爪,撕开强的衣物,尖利的臭嘴拼命吮吸强干瘪的胸脯。

 

强拼命挣扎着,手抓脚蹬,哇哇闷吼。被惊醒的妻子拍着强说,强,你醒醒,强,你怎么啦?强从惊魂未定地噩梦中惊醒,嘴巴还含着娇妻白生生的奶子,口液顺着丰硕的乳房直往下流。惊恐懵懂地说,公猪,公猪,吃奶。

强,你怎么啦?什么猪不猪的,你平常不是最怕猪吗?妻生气地问。公猪,公猪,吃奶。强好像还未从噩梦中清醒,大汗淋漓虚弱无力地说。妻子摸着强的额头惊叫着说,哎呀,好烫。强,你发高烧了。妻起床掀开被子,强面颊绯红,瘦狗似的蜷曲着,下身湿湿的遗了一床。妻子吓得六神无主哇的一声,像杀猪一样嚎啕大哭,摸索着出门,上街去挂医院的电话。

这时正值黎明时分,曙光正在努力突破黎明前的黑暗,在山那边气喘地往上爬。隔壁屠宰场的杀猪渐进高潮。肥猪们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杀猪匠的呵斥声,前来搬运猪肉的汽车喇叭声,理下水的翻动声,搬运猪肉的跑步声和叫嚷声,同各种嘈杂声吼叫声,交织成强大的声音的罗网,在屠宰场水汽一般弥漫,宛如德沃夏克《致新大陆》和莫扎特《弥撒的安魂曲》汇合成的交响,雾气似的一浪一浪的汹涌到强的耳鼓。强发出一声颤动、兴奋与高亢的嚎叫,在一阵胸口的疼痛和刺鼻的猪尿泡的尿臊味中,下沉,下沉……

 

后记:

各位仁兄姐妹,你们在百忙工作中,忍着发呕打哕的难受,看完《杀猪》,真要向你们致歉和道谢!

强是社会底层人物,长期压抑中,性格被扭曲,变态。因此笔者不惜重墨,用两节的篇幅进行铺垫。

慌诞的现实,必然要用慌诞的手法来写,所以用强做梦的形式描写杀猪场景,怪诞中有了它的合理性。

笔者尽其自己的能耐,尽量把杀猪场面写得热闹,淋漓,一是为了朋友看了高兴,愉快,二是不要认为笔者的文笔太苍白。

文章重点描写了三种杀猪情况:专杀小猪的;杀公猪狮子不成,转而专杀小猪瘦猪弱猪的——弄成三张猪屎脸;有一心一意毫不动摇,任何时候都专杀大猪肥猪的——山村小锦。还写了嗑瓜子、手拿长城一般石片玩耍的看客,还有一老一少。一老一少着墨不多,但很有意思,贯穿整个杀猪全过程。对于公猪狮子的安排更是贯穿全文,它就是二十多年前强喂了三年最后被强绞死的走花猪。在长期的心理压力下,走花猪在强梦境里复活,合情合理。它为什么没被杀,有两点,一它太强大,不可能被杀,二是文章结构考虑,也不可能让它死。

最后朋友会问:强怎么了?

我不知道,也不能回答。我用了德沃夏克《致新大陆》和莫扎特《弥撒的安魂曲》的曲子作结,是新生还是被超度,朋友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回答最好。

再次感谢朋友忍耐笔者的噜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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