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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今年雨水大,麦子灌浆后就下了几场雨。往年这个季节,麦子已经开镰了。但今年临近端午,麦子才泛黄。阳光再暴晒几天才能蒸干多余的水分。乡亲们都在街上忙忙碌碌,准备麦场,准备车辆,以备近在眼前的麦收。麦地像挂在晒绳上的尿布,零零碎碎地分布在山坡上,收割机无法把身躯停在仅有的平地上,镰刀依然是最见效率的工具。 春子进了院子,一脸疲惫。听到栅栏门的响动,那些鸡突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咕咕叫着围到她的脚边。放下肩上的背筐,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屋去端了半升玉米粒出来,用手抓了撒到地下。公鸡母鸡们一拥而上,再也听不到咕咕的叫声,只剩下鸡嘴啄食玉米时的笃笃声。鸡不像猫狗有夜眼,天黑前它们还能看到丢在地上的粮食。天黑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秋子他娘早熬了粥,只等春子回来烙一张饼,再拌些根荙菜,这是娘儿俩的晚饭。秋子他娘身体很好,常常和春子一起下地。秋子他娘背了铁锨什么的在前面走,春子挑了担子在后面跟着。从街上走过的时候,闲坐的老人会对着春子赞不绝口。秋子他娘听着那些入耳入心的话,身板儿拔的更直了。春子每每听到这些夸赞,会红了脸,然后低下头看着婆婆的脚后跟走路。今天秋子娘身体不爽,所以放了春子一人去地里点玉米。为了让玉米早熟,在麦子还没收的时候,就要在麦垅里点下玉米种子。这是入夏最辛苦的一个活儿,天气已经热了,麦芒儿早硬了。一趟下来,手上、胳膊上背麦芒儿划了道道,有些甚至出了血——汗水浸上去,疼痛感充斥着所有露着的皮肤。 娘儿俩唠着闲话儿吃过晚饭。往常秋子他娘会到春子屋里看电视——仅有的一台电视是春子结婚时秋子他爹从遥远的城里买来的,放在春子屋里,算作春子和秋子的财产。秋子她娘喜欢看连续剧,不管那是城里的事还是村里的事儿,秋子他娘每天要把它们看完。春子最喜欢歌舞类的节目。她幻想着自己也能够像那些歌手,穿了新潮的衣裳,伴着或柔和或铿锵的旋律,站在台上唱她自己喜欢的歌。然而,那只是幻想,就是在电视上看人家唱,也是少有的机会——先要让着秋子他娘看连续剧。况且山里信号不好,电视收只能收到三个台。她最不喜欢看省台的连续剧,那大凡是些情爱故事。春子怕看那里面男女相拥相抱,甚至是裸露着身子在床上合衾共枕的情节。每每演到这里,春子会借口去关院门或者去茅房,躲过那些让人耳热的镜头。 秋子他娘今天身子不爽,早早去歇息了。春子到底是年轻人,吃过一顿饭,也算歇了脚,劳作的疲惫减轻了许多。洗漱过后,她找了些痱子粉擦在被麦芒扎痛的胳膊上,上炕斜靠在被子上。手里的遥控器让电视在三个台之间蹦跳着。节目一个个闪过,春子仿佛在这种跳跃中找到了青春可以寄托的方式。她在等待着连续剧开演——不知道为什么,剩她一个人了,春子忽然想看电视里那些男女间的情事来。春子没有去过大城市,她不知道电视里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她更不明白何以城里的女人会像电视里那样放的开,偷情、吸毒、离婚。表达男女婚变的电视剧里,春子曾经怕看而现在又想看的镜头会有很多。当那些镜头出现时,春子的脸红了。她拉上了窗帘,熄灭了电灯,只剩下电视的屏幕闪着光。她仿佛被火炙烤着,头脑里一片空白,惟一的念头是想让秋子像屏幕上的那个男人趴在自己身上......春子淌了许多汗,她累了,不想动。摸索着把遥控器抓在手里,关掉了电视里那些斑斓的色彩。她感觉自己浮在水上,四肢像没了筋骨牵连着的散肉。她把手捂在脸上,想着自己很坏。女人应该在这个时候哭,但她试了几次,都不能掉下泪来。 坐了一夜的车,我浑身被颠簸的散了架。步行了一里地,进村前我差点睡着在路上。我的手不停地摩娑着提包的里侧,因为那里放着我挣回来的钱,还有秋子的钱。出去快五个月了,扣掉吃喝,我仅剩下了不到三千元钱。而且据说是因为我工作卖力,工头儿才肯给我这些钱,让我回家帮助我娘收麦子。秋子就不这么幸运了。他每天没精打采的样子,惹恼了监工。监工在工头儿面前告了他的状。他也想和我一起回家,奈何头儿说现在没有更多的钱给他工钱了。工头儿的眼睛有点像几何书上的三角形,鼻子有点鹰钩。秋子很怕他。秋子哀求半天,就差跪下了,但头儿只答应给他五百块钱,剩下的要到大秋里统一结算。五百块钱太少了,路费盘缠就会花掉一二百块。秋子很伤心,他好面子,感觉这些钱不足以撑起他的脸面。他不能回去了,把这些钱给了我,要我捎给他娘。我不好再说什么,安慰了一顿也不管什么用。他提了我的提包送我到车站上车,我说好好干吧,别再总是闷着了,这么下去也不是长法儿。 院子外用枣树枝扎成的栅栏门还关着。我伸手顺着一块没有刺的窟窿掏进去,拨开插在墙上当锁的棍子,门吱呀着开了。我娘听到响声,从屋里走出来。我娘见到我回来很高兴,少不得一番嘘寒问暖。我娘见了那叠不厚的一沓钱,说木头也长大了,能给娘挣钱了。我娘给我做了两碗挂面汤,卧了两个鸡蛋。我囫囵着吞下,一头倒在炕上睡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已到了晌午。起了一阵风,院子四角的臭椿树的叶子哗哗响。我娘早把饭做好了等着一起吃。我刚端起碗来,秋子他娘就拿着一只纳了半截的鞋底来了。 听说木头回来了,我来问问我们家秋子怎么没有回来。 我边吃饭边按着秋子编给我的话回了秋子他娘。我说工地上正忙着,共头儿不愿意让回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下来。再说,麦收有回去收麦的,人少了,在那儿干活儿,干一天给两天的工钱。秋子说您有春子做帮手,他不回来也行。他让我给你捎钱回来。 我进里屋把装在包里的钱拿出来给秋子他娘。秋子他娘把鞋底夹在胳肢窝里,用双手把前接过去,一张张数了。她说秋子长大了,能挣钱了。她把钱裹在一个小手绢里放进衣兜。便和我娘在椿树底下的阴凉里纳鞋底。 秋子他娘走后,我娘说,秋子她娘不知怎么了,今天叫针扎了两次手。 麦收时节,傍晚的炊烟中漂着一种甜甜的土糠味道。春子来的时候,我刚端起饭碗来。我纳闷,她们家的人怎么总比我们家吃饭快?总在我端碗的时候来。 春子看我正要吃饭,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在靠东北的那棵椿树下。 婶子、木头,你们先吃饭,我也没事,闲坐着待会儿。 我三两口扒拉完了饭,也搬了板凳在春子对面的廊檐下坐下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和春子坐这么近。天已经黑下来,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感觉她身体的轮廓在我对面坐着。我不由想起秋子在黑夜里烤火的情景来。 春子问我包工的活儿好干不好干。她极力想让声音愉快起来,但却掩抑不住一种不可名状的失望和悲哀。很显然,她在盼着秋子回来。我简略地说了工地上的日子,但略过了秋子晚睡觉、被欠工钱之类的事情,只说秋子我俩在一起干活,有什么事情互相照应。还说了秋子经常对我说起她,因为要在工地上多挣钱,所以麦收不回来的话。 春子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娘也偶尔插进来问些稀罕。不知过了有多久,春子问我几时再回去。我说收完麦子,种上棒子就走。春子说到时捎些东西给秋子,我说行。 春子站起来要走了。我和我娘送她出了院子,她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