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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正月二十几了,年节、元宵节都过了。天气渐渐暖了。村子里的壮劳力们开始谋划自己的生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留在村在里种几亩薄地,都把去包工当作自己的出路。有去北京盖楼的,有去天津修路的,有去山西下煤窑的……他们靠着自己的体力,养活一家老小。妇女、儿童和老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能够收到一张汇款单。路边地里的麦苗已经有返青的迹象了,秋子和春子用平板车把猪圈里的粪往地里运。春子在后面推,秋子在前面拉。上坡的时候,两人都弓了腰身使劲儿;平路上却呵呵地说笑着,仿佛生活之于他们的,都是快乐。 晚上停电了,这是山村里的常事。我刚刚吃过晚饭,秋子就来找我。 东庄里小三招人去修公路,咱们一起去怎样。 什么时候走。 后天,有车来接。 你舍得新媳妇呢?我看着他点着一支纸烟,拗着嘴叼住。我有一种发坏的欲望。 你小子懂啥。他吐了个眼圈,那个神态好像是心里憋了事又不得说。 我不懂。你就比我大一岁,你就比我早娶了媳妇,你就懂。 是她催我要走的。别人家的男人都出去了,我再赖在家里,春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我似乎明白了许多,便不再逗他。回屋跟我娘商量。我娘正对着蜡烛搓麻绳,预备着纳鞋底。我说秋子找我来了,要我跟他一起出去包工。娘说你早该去,秋子能舍掉新媳妇,你却总也离不开你老娘。去吧,省了我天天牵挂着给你做饭。 初春的凌晨,整个村子静静卧在山洼里,像一条游累了的鱼,躲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水洼里小憩。没有任何的响动,只有料峭的风从山口流下来,水一般地漫过乌黑的夜。有些云遮了下弦的月。微微的夜光里,我和秋子背了被子,从细长的胡同里走过。到了村口,即使在黑暗里视野也开阔了起来,那辆车泛着白色,静静地停在那里。我转过身来,把背上的行囊斜靠在车帮上。司机师傅开了车门,我把一个胳膊腾出来,又转过身,抱住那些包裹歪过肩膀从窄窄的车门中挤进去。我又探出头来,叫秋子把他的行李递进来。随即秋子也上了车,司机师傅又跳下车去,用脚踹了两下车轮,嘴里嘟囔着气大气小的话。我搭讪说师傅真行,黑天里也知道气大气小。师傅谦虚的噫了一声,说车就像自己的老婆,熟悉了,胖瘦自己能感觉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打了马达,轰的一声,车震动起来,淹没了我的笑声。我只看见两条光柱从车前射出,锋利的刀子一样把黑夜割破了。我有些胆战心惊,仿佛又像做了贼,怕别人看见什么。车子要掉头,迎着光柱跑进一个人来。秋子眼尖,一眼瞅出是春子。他大喊一声把我和司机师傅吓了一条。师傅停了车,秋子像兔子一样跳下去。春子站在光柱里不动,秋子奔过去,一把拉了她往旁边闪,直闪到黑暗里……师傅的烟刚抽了两口,秋子上车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小包。汽车在黑夜里,像一辆野战坦克轰轰地前行。村里的人都还在梦中,我和秋子坐在黑暗里,没有了丝毫的睡意。我坐在秋子的后排,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脑,感觉到寂寞和尴尬,就胡乱的开玩笑。我说秋子你知道范喜良修长城的事吗?孟姜女千里寻夫。你倒好,还没有出村子,你媳妇就送寒衣来了。你他妈少说两句吧,我不把你当哑巴,他头也不回地回应着我的话。我纳闷地不再吱声,小两口新婚燕尔,分别总不是好事,我也不该拿着开涮。于是我把眼睛改盯着窗外,盘算着多长时间能给我娘挣回一沓票子。 距离城镇很远的工地上,抬眼望去,一马平川的盐碱地上还是枯黄的野草。用来修简易工房的材料还没有运来,修路的队伍只能在野地里搭了十来个帐篷。到了夜晚,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顶帐篷里,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被子就铺在这些稻草上。第一个晚上,人睡下去,身下的稻草被压瘪,噼啪作响。初来的兴奋感染着帐篷里的每一个人,壮汉子们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谈着没有用处的话。夜里气温下降了,稻草发出的温热已无法抵御春寒。他们只能拼命把被口抓紧,互相挨挤着让仅有的热量不至于跑掉。即使几天后简易工房盖好,也只不过在稻草下面又铺了一层砖头,再用塑料布隔开地气。帐篷里像一个狗窝,到处都是干稻草叶子的碎屑,铺上的被子一个个油渍麻花像乞讨的脏孩子蜷缩在墙角。我的身上生了虱子。虱子顺着衣服接缝处产下白色的虮子。我上学时曾经与虱子为伴,当时并没有厌恶的感觉。但我没有想过这里有这么多的虱群,吃饭时感觉到脸上有东西在爬动,伸手捏下来,居然就是一个虱子。这里是虱子的乐园,连天敌都没有。白天出工,没有时间捉它们,晚上蜡烛的光亮下,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它们。惟一清除它们的办法,就是烧了热水,趁滚烫的时候倒在衣服上,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它们的大部队都隐藏在被子里和稻草上。 秋子是睡觉最晚的一个人。大伙都已经在被窝里讲荤笑话了,他才肯悄悄地进来。虽然是悄悄的,但没有一个人看不到他。人们会说你想媳妇去啦!秋子惭惭地给大家一个勉强的笑容。一些不知羞臊的家伙,绘声绘色地讲男女间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感觉新鲜极了。我想秋子不至于感到新鲜吧,因为他娶媳妇了。也许他是因为无聊才不想进来的,我这样想。有一天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靠墙的秋子的铺上还空着。我有些不放心,穿上衣服开门去找。空旷的夜色中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环视了一下仅有的两排工房,隐约感到伙房里有火光一明一暗地射出来。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推开门,秋子正坐在灶前。灶里的劈柴发出微火,像一条病狗有气无力地伸缩着舌头。 秋子,你不睡觉,在这儿烤火玩? 我睡不着。 是想家了吗? 有点。 是想春子么? 秋子默不作声。我想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玩笑。我突然惭愧起来,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秋子为什么想家?因为家里除了娘,还有媳妇。我为什么不想家?因为家里除了老娘,没有媳妇。妈的,真是狼心狗肺,还没有娶媳妇就已经忘了娘。我自责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把一支手伸过去,摁在秋子的肩膀。 走吧,回去睡觉。 再让我呆会儿吧,你去睡吧。 想家,等麦收的时候回去看看就行了。 我拉了秋子的胳膊拽他起来。他没有反抗,站起身。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又踅回去弯腰拿了一根棍子,把燃着的火灰往灶里拨拉了几下。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