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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渐渐闲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常常在傍晚倚着阳台,眺望如血的残阳如何霸道的染红半边天空。微微凉风里,烟灰在手中明暗的烟头上聚了又散,仿佛久远的一段记忆,在号称遗忘的角落里,用小小的挣扎提醒着它的存在。
一
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末吧,在死党二高的画室里,我第一次见到安。周末的早上二高很有点兴奋的跑来说,成旗!!找见个很好的模特儿,快来画!那时的我正在高考补习疯狂练手的阶段,听了这话当然没有回绝的道理。当下收拾了画具就一起赶去了。
还记得画室是一个很老旧的房子,房间只在拐角有个又高又窄的窗子,安就坐在窗前的一把藤椅上。上午的阳光斜斜的从头顶铺下来,光柱里有细小的飞尘盈盈漫舞。光影里的她腼腆的端坐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阔领薄衫裙显得她如此白皙娇小,松松低低的挽着马尾辫,额角鬓边细碎的发梢在阳光里微微泛着金黄的颜色,水蒙蒙的双眼似嗔似怨,翘翘的长睫毛轻颤着仿佛刚刚睡醒的一般。
我愣住了。
这不是一个艳光四射的女孩,也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可是面对她,我居然紧张了。在画友里面,我向来号称成熟胆大发挥稳定从不失误。可是今天,我居然紧张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二高的画已经开始收尾,我却面对着只铺了遍大色的画板,再也无从下手。自始至终安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刚刚开始时,有些局促的绞着她细嫩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安也敢于在休息时翻看桌上的画册,抬头浏览墙上的画儿。我却如向阳的葵花儿般不能自己的一直盯着她,盯着她任何细小的动作和表情。偶尔视线相遇时,她就迅速别转过头去,薄薄的耳轮却蓦的粉红至近乎透明。我心里有什么东西闷闷地敲响,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什么。
写生结束了,在二高的连声谢意里,安低着头步履轻软匆匆离去,随她带过的一缕细细的馨香,鬼魅似的深深浸入我的胸腔。二高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画儿,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诧异的说,嘿成旗,怎么没画完??我强做笑意说,咳,今天感觉不好,没粮食了,惦记着中午饭去哪里找呢!哈。。。走了走了,喝酒去!~~二高搭着我的肩膀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我却满脑子都是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吃饭时鼓足了好几次的勇气,终于还是没有问二高在哪里找来的她。。。。。。
那张没有完成的习作被我贴在墙角。接下来的日子是反复的画画考试学习考试,机械的日子里,经常在题海里转过头去看看安,看看那个另我失常的她。好像那段日子唯一的乐趣就是有安的相伴。尽管模糊的轮廓外面是金灿灿的阳光,但脸部的淡淡的玫瑰红里,似乎依然有着那非嗔非喜的目光,依然让我不能直视,不敢直视。。。。我甜蜜的奋斗着。
二
终于接到了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和二高考上了同一城市的不同学校。入学的那天充实得很,报名交费分宿舍领寝具。。。一番忙乱后,我们聚集到新教室里,等待班主任到来。大家都兴奋而矜持的打着招呼,互相介绍着自己或别人。
我忽然发现了那双眼睛。
她显然对我还有记忆,腼腆的微微笑着点了下头。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我再一次愣住了。长久以来的记忆排山倒海汹涌而至。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幻想居然有了可以实现的希望!墙角的安就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样一种根本不可能的事实迅速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几乎要欢呼起来!!
然而,这雀跃的心情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因为班会结束后我不但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安,同时也知道了那个拉起她的手的男生,那个个子高高的男生,那个有着灿烂笑容雪白牙齿的男生,和她的娇小妩媚是多么的相称。
我疯狂的蹬着破旧的单车去找二高,在他那里第一次知道,安也是学画的学生,当时是推却不了替要好的女孩去做了一次模特儿。而那个他,他们交往已久,是一起考上的这所院校。我青涩的单恋,我稚嫩的一见钟情,我的不为人知的日思夜想,我设想了无数次酝酿已久的相思就这样措手不及的陨落在升学的喜悦里。
可是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毕竟我可以每天都可以看见她。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我和所有人一样忙碌起来。忙着上课画画逃课看影碟忙着找家教找兼职,也一样半明半暗的有了两段感情。不变的,是我不能自己的关注着安,默默的,默默的关注。班级里,我依靠自己优秀的专业做了专业班长,虽然我并不高大英俊,可是我开朗活泼的性格使我和所有同学相处得都那么融洽-------当然也包括她。我的年纪比安略大,经常自诩是老大哥,她也很大方的开着玩笑,顽皮的叫我,成旗老哥。渐渐熟悉起来后,我发现,安其实也有幽默狡黠的一面,可是却极有分寸。安的画很不错。她很善感,灵气逼人。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少有这样沉稳而优雅的,对,是优雅。还有就是安其实很坚强,至少在表面上是。
很多时候,我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安和我这样说得来,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可是每次看见安和他亲昵的走在一起,看见她仰头看着他的那副娇憨的表情,我的心里都像灌了满满的醋,几乎满得要溢出来一样,连眼睛都湿湿的。。。
大三下半年,事情发生了变化。他们分手了。安突然开始以异常的快乐和很多很杂的人来往。同学们都以为是她变心了。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一直关注安的我看见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看得到他渐渐冷漠的眼神,看得到他对安的种种不满;只有我看见她依旧笑意盈盈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哀伤。只有我听得出她故作欢快的笑声里,心碎的声音。只有我感受到,她挽着别人的手臂是如何的僵硬而绝望。只有我,在她的色彩绚丽的画面里嗅出咸咸的泪水的味道。。。。然而这一切,我无能为力。我无助的看着安在貌似坚强的圈子边缘走来走去。我不能,我也不敢走近她,走近这个我注定逃脱不了的美丽的旋涡。
三
夏末,毕业创作开始了。学院的教室很紧张,同学们都纷纷到附近的郊区租民房画画。我们都已经就绪的时候,安还在徘徊着。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带了她去找相熟的村民,帮她租了一间很不错的画室。安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单和弱小。在空空的房间里手足无措目光茫然,我义不容辞的帮她收拾房间,搬运画具,带她熟悉环境吃饭购物。。渐渐的安似乎对我有了依赖,什么事都来找我。成旗成旗这样,成旗成旗那样。。。。我瞒着自己异地的女友,渐渐沉溺在安的依赖里。
一天晚饭后,忽然停电了。我陪着安在她的屋子里洗着即将干结的画笔,微蓝的烛火在夜风里忽大忽小的摇曳着,我们头碰头的对面坐着,手指在水盆里面偶尔触碰。我忽然间强烈的意识到安的呼吸渐渐明显,意识到安的面颊渐渐涨红,我慌乱的抬起头时,看见她如花般娇艳的面容和水样的眼眸。我在这瞬间胆怯了,我怕,怕自己汹涌的欲望澎湃成一场灾难,怕她柔媚的水样双眸令我窒息,我逃了。逃在暗夜里狂奔,逃在无人之境撕声叫喊......在这个欲望被叫醒的夜晚,我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我匆匆接了女友来。我怀着愧疚和侥幸的心理对女友关怀备至热情不已。我在夜里一次又一次的爱着她,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不去看安。我要忘记她,我要把自己从安的牢狱里彻底释放出来。我近乎疯狂的在女友冷静的视野里忙碌着。
我却忘记了,牢狱的钥匙,不在安的手里。
女友在一天早上深深的看着我的眼睛说,成旗,你有事。我希望你能解决掉。这之前,我不想再见你。她走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酒,画画,足不出户。我听见门无数次的被敲响,听见怯怯的声音喊,成旗成旗......我缩在角落里,我焦躁的在画布上涂抹着颜色,我紧攥着拳头不让它们去开门。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是一只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永远不问世事.....
终于几天以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安喝醉了。她牢牢拉着我的衣襟,嘴里喃喃的说着,成旗成旗.....我只好送她回去。已是凌晨,我找不见安的钥匙。问她什么她只说成旗成旗。无奈我只好抱着安来到我的房子。把她安顿躺下的时候,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我的衣襟。
我贴着安坐下,把她凌乱的发丝抿在耳后,她的脸烫烫的,眼眸波光荡漾痴痴的看着我,成旗成旗.....我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抚过她颤颤的睫毛,抚过她柔软火热的唇瓣.....汹涌的欲望之潮再一次淹没了我,我忽然解脱了。我不再压抑自己,我把安紧紧拥在怀里。安,安,我会好好爱你,不再让你受半点挫折,安。安的手指轻轻贴上我的脸,娇小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微微颤抖着,双眼在水雾里看着我,成旗成旗。。。这一刻,就算是有灭顶之灾,让我替安承担吧。
四
之后的日子,很......尴尬。是的,不是幸福不是甜蜜,是尴尬。安依然故我的在她的房子里画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画面还是那样绚丽,却隐隐揉合了冷冷的灰调。那次失恋的打击使她日渐成熟,安更加沉静丰润了。在看不见她的日子里,我昏天黑地的想着她。终于跑去安的房子时,她恬静超然的目光却使我愈发自卑起来。我再次压抑了已经泛滥的欲望,这压抑却更加剧了想念。。。。。在这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里,我终于还是抱住了安。她没有拒绝我。然而这宽容还是使我怯懦了,我匆匆的在安的身上爬起狼狈逃走,甚至没有给她盖上件薄衫。。。
一天,我忽然发现安的手臂上贴了打点滴之后的医用胶布。我以为她病了,急切的询问之下,安苍白了脸色告诉我,她刚刚去诊所做了流产。
她甚至没有通知我一声 需要这样来昭示自己的独立么,安,你真的坚强如此??这样刻意的忽略我,是你的真心么?
我愤怒了。这愤怒里有心疼有不甘有说不出的酸楚,还有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我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的照顾了她两周。 自此,我们不太来往了。
安又有了新的朋友。有时晚上就留下来。我像郁郁的野兽,在暗夜里远远守着安的窗子,我恶狠狠的望着走来走去的人影,我咒骂着自己,憎恨自己这种卑劣的行径。第二天却又站在同样的地方,抽了一地的烟蒂。。。 白天,我们都是天使,阳光下明亮的生活着。可是偶尔遇见的时候,安依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坦然的叫我,成旗成旗......
五
终于毕业了。毕业画展上我看见了安完成的作品。那样寂寞孤单的女子静立在局促的屋子里,脸上是暖暖的阳光,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快乐,也没有哀伤。暖暖的色调和冷寂的气息在画面上冲撞着,画面的细节有很多细小的物件是我熟悉的,我明白,安的心里,不是没有我。只是可以留给我的空间太小太小,安是追求完美的女子,她不要分割,不要伤害。
七月,是离别的季节。同学们走得七零八落的。送安的时候,只有我了。我们默默的穿过升降梯,走过天桥,在站台前停下来。我刚刚开口说,安,。。。她忽然抱住我,头靠在我肩头,微微的颤抖着,肩头的衣服渐渐湿热起来。良久,安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细细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头面颊,说,成旗成旗,保重。。。
火车开动了,车窗里的安静静的看着我,眼睛水蒙蒙的好似初初相遇的那个早上。远去的列车仿佛带走了什么,我的心渐渐空了下来,整个身体轻飘飘的。
忽然想起,整个相识的日子,我从来没有问过安,她也从来没有说起过,我们,是否和爱有关?
湖色完稿于05.6.8零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