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房间里，桌子上是电脑笔记本，手边一瓶雀巢牌矿泉水，面前一面质地优良的镜子。旁边大的窗，昏的天空，附近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喧嚣从窗缝里蔓延过来。很早以前大学时候外教问过一个问题：如果你被送到一个荒岛上去，只可以带一件东西，你会带什么走？同学很智慧地回答说圣经。我那时想带一个老人去，一个有经历的老人。我的想法是，在每个无聊的晚上，海水拍打礁石，天空中恒久不变的千万亿年前星星的光影眨着眼睛，我可以不断地追问，追问一个人一生里所有的故事和情感，用以打发无聊漫长的时光。

 

我现在一个人，坐在镜子的对面，我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的生活日渐狭隘，想象力枯竭，所有的思绪集中在一件想要仅仅保留在自己头脑中的事情上。那么我用什么来打发你，这无病无痛，奢华珍贵的时光？

 

于是我想回忆一座城市，让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听键盘劈啪做响。

 

在这个世界上，我停留最久的城市是北京，它牵涉很多历史，情感波折，发生和衰落，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会在某个寒冷陌生的地方想念它。但现在它太近，迷惑着所有可能的陈述。那么我来说说除北京以外逗留最久的城市——伊斯兰堡。

 

想到伊斯兰堡就想到太阳。阳光鲜艳普照，无论旱季雨季。即便有雨，也往往突如其来，狂风暴雨，飞沙走石，雨点恶狠狠地打在地上，发泄淤积日久的仇恨，恨不能将地面上的尘土打击得冒出烟雾。然后就是太阳，漫长的太阳，亚热带的太阳，烤黑皮肤的太阳，让所有的生命泛滥繁衍又使它们短命的太阳。大朵大朵的花成片成片地开在高大的树上，开在密集的藤蔓上，叶子密密麻麻堆成堆，相互拥挤遮盖。喷水池干涸，只在隆重的节日才喷吐昂贵的水。家家户户的地下蓄水池里储蓄着粘稠的液体，上面飘满了被太阳晒卷了的叶子，蚊子、昆虫的尸体、被阳光消过了毒的尘埃。我们用它煮饭解渴洗澡。最热的夏天，最干旱的季节，甚至还需要取消上完厕所要冲水的习惯。

 

这是巴基斯坦最富饶的地方，沙漠和干旱的气息十分遥远，开车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在山路上左右盘旋一阵，就可以看到远远克什米尔山上的雪线。城市有一些专门开辟的公园，记录它的产生和发展。六几年的某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这还需要推测吗？），总统登上了北边的小山，眼前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总统指着森林说：就在这里，我们要建立我们的首都。如此这般，整个巴基斯坦的重心靠近克什米尔地区，以此宣布对那块土地的所有。规划，砍伐，建设，横平竖直，西式的坐标，每个街区只需要一个英文字母，一个数字就可以定义。行道树是森林里的遗老，高大，阴翳，错落。一起留存下来的，早年间还有偶尔出没的野猪，后来只有清真寺周围的豺，在每个夜晚此起彼伏地哀号，凄凉阴森。有次出城办事，在城边正在修建的马路上我的车子差点撞上一只羽毛凌乱仓皇逃窜的孔雀。还有绿色的鹦鹉不时在院子的枝头乱窜。

 

漂亮的城市，大片的绿地，春天开满蒲公英的黄。高大的树木，遮掩着各具特色的小别墅，参差错落，照欧美的式样翻制，样式唯美，色彩柔和。唯一的一个贫民窟藏在城里的一个小山沟里，以不影响市容为上。以至于有年报纸报道，某个夜晚的一场大雨竟然在那里造成了小范围的洪水，一个年岁颇长的寡妇和她年幼的孩子给淹死了。但是巴基斯坦人多不喜欢这个城市，他们喜欢繁华，热闹。伊斯兰堡没有娱乐，没有大商店，没有人气，夜晚时候，应和的犬吠声是唯一的喧嚣，他们说，象一座死人城。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两年，如果计算上之前之后的许多次往来，远远不止。我很喜欢它那些自然的风景，城市背后的山，白天苍翠高远，夜晚半山腰一点点灯光，衬托得山峰黝黑压抑。冬天闲暇时候，常搬几把椅子放在阳台上，半躺半靠，让阳光把两条腿晒得暖洋洋，上身却躲在阴凉里读书，看几眼书，就眺望一会儿邻家的植物，路过的乌鸦。还喜欢F6和F7的几家小书店，那些从欧洲美国贩来的图书，印刷精美，纸质优良，价格昂贵，拿在手里让人如醉如痴。我被诱惑着买了无数这样一辈子都不会看的书，到现在看到它们还会一边喜孜孜一边心疼糟蹋掉的钱。还有冰激凌店，落地的大窗，颜色明朗，常有当地年轻的女孩子结伴请客，黑黑的大眼睛明眸善睐，笑容将雪白的牙齿衬托得令人心动。我在那里的时候习俗还十分保守，偶尔能看见她们裸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就觉得香艳得超出想象。也是为了这个，我养成了满街寻找美女，目不转睛死死盯住的习惯，好在后来又被北京大街小巷的喧嚣给纠正了。

 

住在那城市里的时候非常厌倦它。因为天气炎热，城市里蓄养着各式各样的小野兽。最可恨的是蚂蚁，常常睡到半夜，背上或者脸上瘙痒，用手一抓，抓到一个一厘米长的大蚂蚁，扔掉以后隔不多久又爬过来。还有一寸长的大蟑螂，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趴一个星期，死掉以后也会在地上残留好久，直到蚂蚁想起来把它拖走。我讨厌杀戮或者清理杀戮的尸体，看着它们腐烂也同样地痛苦。静静读书的时候，听见悉悉簌簌的响声，是大大小小的壁虎白化病人一样地游走在墙壁上。看在它们吃蚊子的份上，我还能容忍它们的出没。我们养了一只德国牧羊犬看家，它总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屋门口，任凭苍蝇、蚊子绕着头飞来飞去，然后落下来，在它的脸上闲适地散步。它和当地人一样，静静地蹲在那里发呆，对于小动物的存在无动于衷。每逢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被埋葬在某个荒凉的所在，没有历史，文化，没有亲人或者朋友，被抛弃在无限远的空间之外。

 

现在，那个城市留给我的唯一印记就是对于炎热的缺乏感知了。在最热夏天的下午，我常常在城市漂亮的林荫道上疾步狂走——那是那里唯一的锻炼方式，爬山或者走路，汗水将衣服湿透，炎热被疲劳代替击退。还有许多时候，城市长时间停电，而我们必须西装革履地在某个密不透风的会客室里谈话，我甚至渐渐觉得穿的越多越可以抵御热浪。现在北京的夏天于我来说简直是轻描淡写，如果你说它很热我会赞同你，但是我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是篇毫无意义的帖子，我只是感觉到无聊，需要用它来填补这段空白。晚些时候我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看见霓虹灯的繁华，看见人群熙来攘往，看车的老人穿着制服一丝不苟地执行公务，谈恋爱的中学生热情似火，我意识到，这个时候，我在怀念这个遥远的城市，想念它，完全在于它是我记忆中的城市，你们没有人去过，没有人可以和我谈论它，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歪曲或者喜欢它。没有人能够戳穿这个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