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方 女 孩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收到一封称我为“律师”的信。
信是一个署名李岩的人写的。他告诉我:他们家原来居住的是三间土窑,窑院里长满了杨树和榆树,约有一百来棵。这些树都是他爷爷栽种的,经过一家人多则几十年、少则十几年的精心呵护,大部分已成材。每当春季来临,绿荫如盖,鸟鸣如歌,整个窑院都被浓浓的绿色所笼罩。这些树,是他童年记忆中一片绝美的风景,是他心灵中的圣地。然而,几年前的一天,村里为建砖瓦厂,转眼之间便把这里铲成了一片虚墟。他的父母向村里索赔,村干部要么不理不踩,要么恶言恶语,有时甚至对他们污辱漫骂。他想依靠法律讨回公道,却对法律所知甚少,不知道该怎么办。恰在这时,他在偶然一看的报纸上见到了我的名字,于是便写了这封寻求帮助的信……
在法院搞宣传,象这样的求助信每年都会收到一两封。我好歹学过点法律,也算当了几年不办案的法官,但以我的法律水平,偶尔写篇文章靠纸上谈兵挣几块钱稿费还凑合,若要解决具体问题,便自感有些底气不足了。所以,每次收到求助信,我总是诚惶诚恐,心怀不安。我清楚自己未必能帮上他们什么忙,却不愿辜负那份来自远方的信任和期待。不管是何种机缘,让他们选择了我而不是别人作为求助对象,我相信当他们满怀希望地把信寄出的时候,寄出的其实也是一种缘。
我一如既往,给他回了信。
不久,第二封信就来了。可是,信的落款竟然由原来的“求助者:李岩”变成了“求救的小女孩:李艳”。
这是令我意想不到的。她的字峭拔有力,语言豪爽犀利,让人怎么都看不出会出自一个小女孩之手。如果说第一封信她在有意想隐藏什么的话,那么这封信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深义呢?她不可能知道我是白发老翁还是美貌少年,更不可能清楚我是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还是同情弱小的正义之士,她这样“自我暴露”,似乎更象一个并无恶意的小小玩笑。
她在信中说,乡里已派人处理她家的事,只是双方对赔偿数额分歧较大,咨询他们家能得到多少赔偿。
读完信,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真正的求助者,而是一个爱戏弄人的顽皮女孩。过去,我给咨询者回信,一般都是公文式的,一本正经,俨然报纸上“法制信箱”之类的专栏。这一次,我用了恢谐、幽默的语调,带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再次收到她的来信,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
她告诉我,她中专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在县城一家公司当会计。从18岁宣誓那天起,她便知道自己是大人了,可是乡里管事的人却说她的小孩子,不让她参与家里的事。她还说:“由于你提供的法律帮助,我家的事已基本解决。现在,我对法律特别感兴趣,正准备自考法律本科。到时候,有不懂之处,请教你,你别置之不理了,小心我……哎呀,实在想不起来,该怎样对付你,到时候再说吧!”
读过之后,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知还有无必要再给她回信。最后,我还是回了。对一个刚刚对法律树立起信心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她一些鼓励。我告诉她:“我不想长大,也不想老,可没办法,只能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变老。”我希望她把我当成“忘年之交”,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尽管给我写信。
一连两个多月,她没有再来信。他们家那件曾让我一直记挂于心的麻烦事,在我脑海中已渐渐变淡,而她信中那些俏皮的语言却充实了我的想象。
阳春三月的一天,我突然来了兴致,忙找来地图,寻找她所在的那个县城。那是一个以前我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地方,在长城的脚下,往北是辽阔的蒙古草原,往西是雄浑的黄土高坡。那里可能曾是汉夷厮杀的古战场,也可能曾是塞外美玉的集散地,还有可能是自古以来盛出美女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我沿着雄伟的万里长城徒步旅行,就一定会走近那座遥远的北方小城……
我被自己这些古怪的念头逗笑了。从我居住的城市到那座小城决不少于一千公里,若无特别的原因,我今生今世恐怕都不可能走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即使有朝一日路过那里,欣赏到那里壮美而又古朴的风光,我也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游客,而不会成为那里的风景。人,在哪里不是过客呢?
刚刚收起地图,她的信就来了。我喜出望外,却马上意识到,这次又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你愿意接受我这位烦你的烦扰草的话,我很高兴,你可不要反悔。现在,烦忧草又给你添麻烦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的,我该找对象了。回到家里,妈妈说我学成书呆子啦,懂不得找对象;来到单位,同事们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我怎么就不想找一个心上人呢?可是偏偏遇不到。好朋友,你能帮我吗?谈谈你的择偶观……”
看来,我是真的帮不上她什么忙了!我对爱情和婚姻问题的认识非常悲观,如果对有过一些情感经历的成年人讲述自己的观点,或许还能得到某种赞赏,但如果告诉象她这样单纯的少男少女,无疑就是误人害人了。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我实在不忍心过早地粉碎别人的梦想。
于是,我人云亦云地建议她:找一个正直、善良、有责任心的人;才不足凭,貌不足取,德却不能不计较。婚姻应该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对一个不太了解的人,你怎么可能有信心去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他连在一起呢?一个人找自己的另一半很难,但好象谁都不能不结婚。到某种时候,很多人都不得放弃一些东西,而你千万不要把虚荣心的满足看得过重。
信寄出去以后,我暗暗有些后悔,总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是回过头仔细想想,又找不出究竟有哪句话说错了。
后来,她又来过一封署名“北方女孩”的信,告诉我:“我家的那桩事儿,已经处理妥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的联系便只有春节时互寄的贺年卡。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我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再和我有什么联系了,但心里却时常记挂着她。她现在过得还好吗?找到意中人没有?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很漂亮?从信中看,她确有几分才气,显得顽皮而又可爱,可是才女多丑女,她该不会是个丑小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