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六章
若智写的那篇关于变性人的稿件晚报还是没有发出来,他也成为一个月内完稿最少的人。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模样,我真恨不得阉了他。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资本家,真正的利欲熏心了,同时也明白过来皇帝为什么要把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阉掉,就因为他们是最大的资本家,而被阉掉的人,就可以没有欲望地给他卖命。
《驼铃》杂志恰到好处地陷入了稿荒,我那位做副主编的哥们景象求援时,我把这篇稿子给了他,如果不是给朋友帮忙,他们千字五十元的稿费很难拿走我们的稿子,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给他帮了倒忙,他们杂志和我的工作室都被那个变性人当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告上了法庭。
为情所困者李辉给我讲完了他的故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加工他的情感"传奇",只好依原样来复述,他说:
这以后的一年多时间,我一直游走在青臧高原。青海湖、可可西里、雅鲁藏布江、拉萨、纳木措湖,凡是我能去的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脚印。
在拉萨时,我身上的钱已花完,就低价卖掉吉普车。为了留一点积蓄,我在拉萨街头卖过画。
起初纯粹是没有目的的流浪,到后来,我觉得在藏区作画,也是一件很幸福很快乐的事。能把高原上纯净的天空和广阔的草原以及洁白的云朵和羊群在自己的画笔中表现出来,我比干什么都高兴。尤其在草原上忽然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牧民向你傻傻地一笑,心里涌出的那一份感动使人久久不能平息。在城市里,有谁给你说一百声你好,也不会感觉出有高原上那一笑的点滴真诚。当我和那些牧民朋友坐在牛粪火堆旁,喝着酥油茶,吃着烤羊肉,用我半通不通的藏语配着手势和他们交流时,我感到无比的坦诚。当他们看到自己被我画进画中而向我竖起大拇指称赞时,我会感到莫大的满足。
去年九月,我在西藏的当雄画画时,忽然有人来找我。抬头看,竟然是黎虹,她穿着一身牛仔衣,长发束在脑后,脸上已被紫外线晒得黑红,透着满身的疲惫。我在一瞬间愣住了,我不相信会是她,娇生惯养的她怎么受得了高原上的苦寒与风雪。好半天,我才问一直站着看我却不说话的黎虹:"你找谁?"
"李辉,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已经找了你半年了。" 黎虹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在这几句话中释放了。她的眼泪也随之涌流出来。
我没让她进牧民朋友借给我的帐篷,拿出一块毛毡让她坐着,又倒了一碗酥油茶看她喝下去,问她找我干什么。她说自己已经离婚了,知道我还在爱她,所以要找回我,赎回她曾经对我的罪孽。
又一次离婚?又想起了我?我觉得好笑,我说:"你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怎么知道我现在还会爱你?"
她无言以对,流着泪,说她已经走遍了青藏高原,找到我,就是要赎回她的罪过。她说:"我知道你再不会跟我复婚,我也要陪着你,你去流浪,我就跟着去伺候你,你要出家,我就削发为尼。只为在我心里洗刷出一点纯净,供奉一个被我伤害的人。"
我和兰州几个朋友经常有一些联系,向他们不时汇报着我的行踪,没想到成了黎虹找我的线索。她拿着我的照片,一路询问,居然用半年时间找到了我。我感到无比的惊讶,在青臧高原,往往是几百里地方见不到一个人影,她能找到我,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也不想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可我不会领她的这份情,我的心早在一年前的赤岭上就已经死了。
她坐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像是经历了极大的悲恸,语不成调向我说她的事,如一个在神前忏悔并祈祷的人:
我和你认识之前就有了男朋友,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打心眼里喜欢他,尽管他家境贫寒,我也许是情迷心窍。和你来往,一开始也只是喜欢你的才气,并没往别的地方想。你后来挑明了要我嫁给你,我回绝了,喜欢你的才气并不等于喜欢你的人,从来不爱你,又让我怎么去嫁你?但你一往无前地向我展开了攻势,我无法抵挡,也不想嫁你,心里真是矛盾极了。说实在的,你很善良,人也不错。我把你追我的事说给了男友,谁知他满不在乎地说:"他爱你你就嫁给他,反正他有钱,那怕结婚第二天就离婚,他的财产也得分你一半,有了钱,你还怕我们的日子过不好?我等你。"我当时竟然听信他的话,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时候你的公司正红火,生意做得很大,我就答应了你,从一订婚,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火坑,嫁错了人,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甭提有多痛苦,尽管不会跟你过太长的时间,所以我老是找事和你闹。但为了钱,我还得忍受着,真有点像进了敌营的感觉。婚后你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也交给了我,这正中我下怀,我变着法儿挥霍,其实花出一块,我能给你报100块,其余的我都交给男友去布置我们未来的洞房了,他从来没觉得这钱有什么不对,我只管给,他只管拿,我就这么把你的财产转移着。我不管卖什么东西或是花了多少钱,你都没说过我。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甚至在良心出现时我想干脆就跟你过吧。但一看到我的男朋友,这些想法又烟消云散。就这么在矛盾中过了一年多,正好公司严重亏损,面临倒闭,我借口回娘家,就离开了你,我觉得自己真的解脱了。
我很快就和男朋友结了婚,却发现自己真是上了贼船。我从你身边转移过来的钱财,全用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可是一点都得不到他的好,恋爱时的关心和呵护,再也见不到了。婚后我才发现,他在外面和几个女人都有来往,我在你身边时他也没闲着,用我偷来的钱在玩女人。可以说他就没把我当人,他自己的工资,全用来赌博,给别的女人买东西。所有的积蓄让他折腾光以后,他就逼着我去舞厅坐台给他挣钱。嫁给他,我真是自作自受,第二次婚姻,就草草收场了。我负了你,他负了我,也算是上天对我的报应吧。
工作室的业务逐渐走向了正常,蓁子也重新把我们的婚事提上了议事日程,我再找不出推委的理由,只好答应她国庆节举行婚礼,似乎我的承诺是一次舍身取义悲天悯人的壮举,但我拒绝了她想收编工作室的要求,作为一个从小独立的男人,我怎么可能在女人的庇护之下发展。蓁子在电话里猛烈抨击我大男子主义太重,我说如果是小男人能有大男子主义吗?再说了如果是小男人能让你这么耿耿于怀缠着不放吗?蓁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别跟我贫嘴,我们秋后再算账。
我开始在心里嘲笑自己:你也终于沦落到要结婚了啊。
可在半夜三更孤枕难眠时又想:还是有个女人在身边的好,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想归想,笑归笑,光棍逻辑和现实永远存在差距。
公孙蓠很快就适应了工作室的业务,因为她的加盟,工作室从无序状态进入了正常发展,此前周洁所做一些杂事交给她处理,而周洁就可以腾出手来策划、采访、写作稿件了,女人的潜能一但激发出来,产生的效应真不可忽视。周洁一度成为工作室上稿最高的人,相应地也带动了其他人的写作激情,沿海一些发达城市的主流媒体,被我们从无到有地攻克了,每周都有我们的几篇稿件出现,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稿费远高于内地媒体。公孙蓠偶尔也写一些短小文章,居然命中率很高。
这期间我迷上了网络,外地很多编辑和我的沟通都依赖于电子邮件和QQ。某一天,一个叫萧湘子的网友跳进了我的QQ:"你好,可以聊聊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是来者不拒。"
她说:"胸怀这么宽广呀?"
"是啊,因为我长得胖,大肚能容嘛。"
"嘻嘻,你说话真有意思,你在哪?"
"我在兰州,外号兰州坏人。"
"哦,你就是兰州坏人啊?久仰!你真的很坏吗?"
"是,道貌岸然,五毒俱全,你可小心点。"
"我不怕的,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谷童。"
"是真名吗?"
"是的。"
"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在你想告诉我的时候你会自己说,不想说的时候我问了也没用。我是职业写字的。"
"如果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那我就一直不问。"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萧湘子,你可以叫我萧萧。"
"萧萧?这应该是你男朋友叫的吧?"
"嘻,坏人也这么讲究?看来你不是真坏。"
"是真坏,但因为通过了ISO9002国际质量认证,就有坏人的职业道德。"
"你笑死我了。你一定很丑吧?坏人?"
"在爱我的人眼里,我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你就吹吧。有爱你的人吗?"
"当然有啊,如果没人爱我,这世界上的生态都不平衡。"
"是谁啊?可以给我说说吗?"
"爱我的当然是我媳妇啊,你看过一篇叫《业余爱情》的小说吗?"
"没有,这跟你媳妇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媳妇写的,你想知道她就去看小说吧。"
"写得好吗?不好我可不看。"
"比我写得好,在网上就能找到。"
"好啊,我去看看,你给我网址。"
听完了李辉的故事,我也开始了对他的写作。他说:
黎虹的话让我感到极大的震惊,看着她哀伤的样子,我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在心里还是有我,我坚信。你临走时给了我一封信,当时没细看,自己失意的时候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我就靠这封信支撑着一直在找你。"黎虹说得很动情,她掏出那封我给她的信,我看见信被她保存得很完整,一点都没弄脏。我不想回顾过去,但那信的每一个字又是无比的刺目:
黎虹:
还是忍受不住内心的痛楚,还是舍去不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只身一人,我来了这个早就想来而一直不知该不该来的地方,也许,这算是我漫漫旅途中一个伤心而无奈的驿站吧。提前支付的青春恐怕再也找不回来,最后一次踏上兰州的土地,只为再看一眼你生活的地方,缅怀一次你我共同有过的美好时光,然而物是人非,一切都陌生了。再没有谁向别人作情感告白,再没有了晴窗飞鸿,没有了青色雨季,没有了秋千架上的红衣少女,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悄悄地泯没在风中。
人生经不起太多的等待。仔细算来,我们把一年多的时光交给了对方,仅仅为了那短暂的婚姻,你我付出的太多太沉,而我,两万里行程也换不来你一点真心的爱。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别人,想不到我满怀真情的爱,竟让你时常伤心哭泣。若你流泪,湿的总是我的脸,若你悲戚,苦的总是我的心。也许你从没想过那时我心中是什么滋味!
已经潇洒了好久,这回却实在是潇洒不起来,我总以为我会忘记这一切,有时也觉得我已忘记了这一切。然而心头那道伤口,无时不在我记忆中滴着血。在离开你的日子,我过得好孤独好辛酸,但我又绝不愿在人前展示我的脆弱,即使在心里流血的时候,我仍然向别人微笑。然而每次拿起影集,看见你的容颜,想起你我有过的愉悦,我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一切是多么严重地打击了我!多少个夜里,我默默地念着海子的诗: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男人三十而立,我想,我也该重新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再也用不着为曾经留给你的"再也不想结婚"的承诺负责,既使我的心里流出血来,你也未必能够看见。然而真正这么想起来,却又如万箭穿心,"前夫,前妻"这两个冷酷无情的词语钢刀一样横亘在我的面前,难道它竟注定了要我再经历一次沧桑?我想还是再来一次兰州吧,毕竟你我曾经有过相扶相重的生活,尽管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在我心中,你却一直都是我至爱的妻子。也许,从现在起,我便成了你的前夫,你便成了我的前妻?我想,我们都在把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回想前两次离开兰州,我走得竟是如此凄凉,没有人给我抚慰和送别,似乎我是你们不可饶恕的罪人。这一次是不会有那种感觉了,一个去流浪的人,对兰州而言,仅仅是一个匆匆过客,他原本背负的,就是孤独和悲凉!
从认识到订婚,从订婚到结婚,我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和打击,经常会因为你一句不高兴的话,我就得几天不安。曾经我也产生过要和你了断的念头,那一次,在订婚之前,你给我打电话,说不订婚了,我那时既伤心且愤怒,很快就赶到兰州,就是要和你了断的,我想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为何总是要这样作弄我?后来你却又答应订婚,我对你也就没了什么怨气,一如既往地爱着你。去年夏天,仅仅因为夫妻间的一次小小争吵,何况是先一天的事情,你竟然拿了行李,偷跑回兰州,那一次我连夜赶过来,就想把你送回娘家,和你断个干脆。岳母在以后每次提起这件事,总认为是我对你不好!也许,你就从没反省过自身。后来我们又合好了,尽管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但我并没有对你产生过什么看法,也没有以此指责过你。我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对我们的婚姻你只是在逢场作戏,但我想既然走到了一起,用我的心,我的爱,或许能感化你,温暖你那颗爱着别人的心,因而一次次地原谅你。现在看来,我只是爱上了一块石头,然而石头有时也会开花呀!
不会恨你,恨你也改变不了现实。既然你决定了要和我分手,我又何必把受尽折磨的身心推进苦海。要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其实,我都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矛盾。
人生注定是花开花落,相信你会很快走进新天地。但你太善良,太柔弱,因此,你一定要学会鉴别男人。唯愿你再次成家的时候,另一个人也能像我一样爱你。
今天,我到你所在的地方来寻找一次你的足迹,像朋友说的那样"再过一个纪念日",也算为掩埋昔日的情感之坟而奠基吧!
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仇恨都会化为爱情。蓦然间看到黎虹,我真有一股冲天的仇恨。见不到她的时候偶尔还能想起,一见她时仇恨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是她毁了我曾经的所有信念,在一瞬间,我真有掐死她的冲动,谁让她在我归于平静的时候又忽然出现?
我冷冷地对她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也不会再和你有什么事的。"
她哭着说:"我不走,你去流浪,我就跟着去伺候你,你要出家,我就削发为尼。我欠你的太多,我要永远跟着你。"
"你不走我走!"我的火气慢慢地升起来,已经平静了很久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我转身骑上一匹马,急驰而去,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在马背上,我感到无限的委屈和辛酸涌上心头。天高地远,竟然容不下我的平静。对着草原我像狼一样地大吼,可没有谁回应我。
跑出几十里路,我才让马慢下来,茫茫草原,那里才是我栖息的地方?
晚上天黑以后,我从一个牧民朋友那里喝够了青稞酒,趁着醉意赶回去时,竟然发现黎虹靠在我的帐篷门上睡着了,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她是在等我回来,在微弱的星光下,还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我顿时出了一身汗,我如果不回来,她肯定会在夜里被冻死。我摇醒她,让她进了帐篷。
在这高原极地,我无法再让她走出我的帐篷,尽管她在我心里早已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