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七里茶坊》
一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这是《七里茶坊》的开头。我喜欢这样的开头,因为亲切。汪曾祺老的小说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字里行间有一双温情的眼。窗外在下雨,淅沥沥的春雨。这样的夜晚,泡一杯酽酽的茶,读汪老的小说正合适。我以为这是一篇和茶有关的小说,可是不是。七里茶坊是地名,是一个中国北方普通的市镇。汪老那几天住在这个市镇的一家车马大店里,时间是冬天。汪老介绍完七里茶坊这地名的来历,介绍完他对七里茶坊的印象,介绍完车马大店,来了一句,“我是怎么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是呀,他到那去干嘛呢?汪老的转折总是轻轻一笔,又那么自然,让人跟着他的思路走。这是功夫。是艺术。贾平凹先生说汪是一文狐,到老修成精。这文狐的道行真已到了不显山露水的地步了,一眼望去形同凡人,返朴归真之境庶几近之。 汪老到七里茶坊是去掏公共厕所的。他是下放干部。他去七里茶坊还带了几个人:老刘、小王、老乔。他们在七里茶坊的生活开始了。先是汪老拿了介绍信去找一个住在粪场子里的“负责同志”。这位负责同志的话有意思,他问汪老:“你带来的人咋样?”——“咋样?”“他们,啊,啊,啊,啊......”他啊了半天,没啊出来。为什么没啊出来呢?他识字少,找不到词来答意。他的意思是问汪老带来的人政治上可靠不可靠。到底啊出来了,却是一句:“他们的人性咋样?”这是老百姓的话吗?我相信汪老写这句时是有感慨的,啊了半天,出来的是这么一句,值得后人掂量掂量,研究研究,反思反思。那是1960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了,《七里茶坊》中有人说:“这年月!当官的都说谎!”——“当官的说谎,老百姓遭罪!”
二
汪老他们在七里茶坊的生活很简单,白天干活,晚上各干各的事:看书,写信,想心事,想干嘛干嘛。他们也聊天。一切不超出相象。把这样的生活化作一篇小说,真是本事。着一天,他们收工特别早,因为下大雪了。吃了晚饭,几个把该做的事做了,天还早,就了开了。了着了着,插进一个故事。怎么插进的呢?是小王忽然发话了:“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原来他有了对象(他俩处对象可有点传奇的味道哦),要结婚缺点钱,愁着呢。汪老他三知道了,一人出了点钱,事情就解决了。继续聊。聊到天很黑了,雪也很厚了,他们就准备睡了。正在这时,屋门开了,车马店里来了新的客人,还没吃饭。吃饭的时候,老刘——主要是老刘和他们聊了一会。他们吃了饭又出去了,有几个同伴还在弄掉进雪窟窿的牛,他们去帮忙。半夜他们或店,汪老还没睡着。第二天汪老他们醒来,赶牛的那些客人已经走了,《七里茶坊》也就结束了。这哪是小说,分明就是生活本身嘛。难怪我错把汪老和小说里的老汪混为一谈了。好的小说,大概总是这样,让人觉不出是小说。汪老的现实向世人在证明,小说是不高于生活的。小说家和生活是平起平坐的。
三
看完《七里茶坊》,不容易使人忘怀的是,他们聊来聊去离不开一个吃字。本来聊天聊吃的也没什么,可你想,那是哪年月呀,作者让他们聊吃的显然有深义在。我想起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想起许三观在那没得吃的苦日子里过生日的情形,一时心理很不是滋味。汪老《在七里茶坊》中借老乔的口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这样沉重的话题只用一篇万字左右的短篇表现出来,可见作者的功力。有个大学生,读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写信对汪老说,“你写得那些小人物是中国的脊梁。”有个作家,读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写评论说〈七里茶坊》才是汪老的代表作。是不是代表作,各有各的说法。汪老自己反而觉得他的代表作是〈职业》,也有人拥护。说《受戒》,说《大淖记事》,说《陈小手》,更有人举手赞成了。汪老的小说,大多是精品,要分出个高下,不容易。但《七里茶坊》的好,里离不开那天下的雪。这场雪像《水浒传》中林冲在草场遭遇的雪,如果没有那场雪,林冲后面的故事就没法写了——至少没有那么精彩了。在《七里茶坊》中,雪也有如此功效。可是,这场雪一点不让读者感到突兀。是冬天呀,又那么冷的天,下雪是很自然的。下雪天的,爱喝酒的当然想喝几盅,但没有酒呀,聊天聊酒也就很正常了。由酒而吃食,水到渠成。有了这场雪,赶牛的那么迟才来住店,和店里的老汪他们交谈,写来都真实可信,非常生活。不是我小看汪老,只怕他为这场雪费了不少心思,或者是先有了着场雪后有这篇小说的。说《七里茶坊》如何如何好,依我看,雪是关键。
四
我忘记是哪位作者的话了,说汪老即使写残酷,写丑陋,笔底流入出的声音也像丝绸般的含情脉脉。这话说得真好。《七里茶坊》写残酷,写丑陋,写老百姓活得辛苦,更写了辛苦中人给予人的温暖,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你听,坝上人冒雪赶牛下坝就是为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多么朴素、美丽的话。听了这话,你就会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多好呀。难怪汪老把往事化作小说时,车马大店那位掌柜一早起来给他们做饭他会这样写道:“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难怪汪老写坝上,写得奇妙又美丽。“坝上”不再只是“坝上”,它成了“桃花源”。汪老对坝上的描写是有所寄托的: “ 坝上人都豪爽,大方……坝上女人长得很好看……坝 上人养鸡,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天半月,挑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坝上的山都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 再美的坝上也经不起胡糟践,坝上人说,“头二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夜战,把你牵到地里,杀了,在地头架起大锅,大快大快的煮烂,大伙儿,吃!那会吃了个痛快;这会,想去吧!”还有比这更有力的控诉了吗?我读到这儿,流泪了。汪老的技巧叫人怎么说才好呢?
五
谈到技巧,我倒想起了汪老所提倡的小说艺术:一,“小说是回忆”;二,“近似随笔”;三,“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七里茶坊》自然是对生活沉淀后的作品,语言也是质朴明净得没得说,近似随笔也完美的体现出来了。我特别想一提的是汪老介绍七里茶坊地名来历的那段,粗看好象跟小说的主题不搭介,一琢磨,真是太搭介了。你看,汪老写道:“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人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七里茶坊也萦系了老汪他们之间的感情,老汪他们与坝上赶牛人的感情。他们在这里相遇,说了些话,又在这里别过,这些事有比发生在七里茶坊更合适的地方吗?这篇小说有比《七里茶坊》更合适的题目了吗?没有了!没有了!汪老的笔总是闲笔不闲,处处见技巧,处处不见技巧。难怪有人称汪老是当代短篇小说的掌门人。可如今掌门人走了,李春林先生在悼文在说,像汪先生这样的高人,不知又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了。晚生少福,无缘见汪老,只好以以此文来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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