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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音》 一棹扁舟 早早到了办公室,叫了外卖将早餐送来。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人就是一支陀螺,飞速旋转是生命的唯一形式,当静止来临时,那是死亡的开始。我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开门的时候,可以看见人上上下下。他或她们手里拎着或肩上背着包,或着拿着长长短短的纸。她或他们气喘吁吁,或者满头大汗,没有一个人静如止水。人们像陀螺一样旋转过楼梯的转角。 我听到走路的扑扑响声,但并不知道你是这些脚步的主人。我的右耳得过中耳炎,接电话只会用左耳贴近听筒,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判断楼梯里上上下下的声音。我怕这些人影来来往往影响我的视线,通常我的门都掩着。但声音并不因为掩了门就丧失穿透力。 你从楼梯上下来时,我恰好打开门。我仰视楼梯顶端的你,矮跟的素色凉鞋,一身淡蓝色的职业裙装,胳膊上套了一只绣小的坤包。像一朵幼小的蝴蝶在花瓣上急切地移动着细小的足。我开门出来,目光一触的刹那,你笑了一下,只一下而已。我也便跟着笑了,其实是你的笑在楼梯顶端挑逗了我的笑,我的笑只不过在楼梯下端迎合了你的笑。许多年后,你不认为是这样,却说成是我的笑勾引了你的笑。女人一贯强词夺理,我反倒认为不是什么坏事。 公司的行政部门人满为患,这是我的事业举步维艰的重要标志。商场如战场,“虽败犹荣”却在商场中永远不适用。穿着破裤子的老总不会让对手和朋友们有丝毫的同情,他们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虽然我还没有沦落到穿破裤子的下场,但分明那条裤子膝盖上布已经磨的泛了白,离破洞已经不远了。楼市的长期低迷让我的作品空荡荡的可以住鬼,而银行的业务人员真的像鬼一样缠住我——再也不是央求我贷款他们生息时的模样了。 岭南公寓前的广场上寂静的有些吓人。门可罗雀不说,阳光专找那些空旷的地方洒下一片白色,瞅一眼会感觉遍地是雪。我从门里走出来,还没有抬头,一阵扑扑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凭直觉那时一双平底鞋走路的声音。我的目光还没有直起来,一双休闲的红色鞋子闯入我的视线。我抬头时,你笑了,冲我。我感觉很熟悉的笑。 “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是我的楼盘,当然可以在这儿。你是......” “难怪你的楼里到处都是蛛网,你连你的客户都记不住。” “客户?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你这么肯定吗?——为一栋楼房,就去见这个房产公司的老总。好像还不至于吧!——我找了你的销售部。” “难怪我不记得。但我感觉你有些眼熟。” “谢谢你的眼熟。我在楼梯上看见过你。” 我极少站在路上说很多的话。今天已经说了不少。也因为说了这些话,我距离穿破裤子的下场又远了些。你相中了这爿楼,做你的员工宿舍。我高兴在这种气候下居然卖掉了房子。作为一种答谢,我用很俗的方式在这个小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里安排了一顿晚饭。中国人几千年吃不饱,总感觉用一顿丰盛的饭菜表示感谢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也许我应该安排一个流行的小PARTY,但我还是习惯这个传统的方式。我带了三个人坐在桌边等你,相应的也给你留了三个座位:一个给你,一个给你的助手,一个给你的司机。 我失算了。你一个人来赴这个宴。一身的休闲装束:青灰色的牛仔服,脚上还是那双平底的红鞋。这边是围了半圈的豺狼虎豹,那边只有一个柔如小鹿的你。尴尬的样子像一条船的一头装了沉沉的石头。但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很随意,和我的助手说说笑笑,完全不像那个连锁超市的老总,倒像一个习惯和很多人说话的老师。很遗憾,那条船向你那边沉过去,我感觉你是这桌饭的主人。感谢的意思没有表达到,倒是有宴设鸿门的嫌疑。 新楼的开工手续终于有了结尾,当他们把那厚厚的一打纸放在我的桌上,我看到那一遛七十多个圆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和椭圆形的公章像一颗颗子弹打在我的肉上,红色溢了满身,我亢奋的有些范进中举的感觉。奠基仪式就在这种亢奋中举行。我醉了,那些桂花陈酒,脱糖的和不脱糖的葡萄酒,干啤、生啤和无醇啤酒,在我的胃里起了化学反应。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摇摇晃晃的用肩膀靠开酒店的门。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世界是个陀螺,我是陀螺的轴心,一切都在绕着我旋转。醉酒的时候,不会做梦。别人是否会,我不知道,我反正不会。自己把呼吸交给了下意识,在窗外还太阳高照的时候,我沉沉睡去,全然忘掉下午和你的会面——不是忘掉,是酒精充塞了我的脑细胞,把记忆中的事情全都挤掉了。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意识地蜷缩在床上。我是一个死人,“咚咚”的响声像是招魂的鼓点。在这种刺激中,我又还了阳。没有意识到自己只穿了内衣裤,下床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就去开门。所谓的忙中出错吧,居然没有问一问来人是谁。 门开了,你站在门口。我显然有些惊慌——此时记起下午的安排。 “你好轻松啊。大白天在这儿睡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一张嘴,就咄咄逼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忘了下午的安排。” “你这不没忘吗?” “算我失约。真的很抱歉。” “抱歉管什么用?抱歉你能把时间扳回下午的谈判场吗?” 我无言以对。你把我的裤子从沙发上拎起来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不请自坐了。我这才安静下心来,但当我看到我的一支袜子在地上,另一支还穿在脚上,手机盖子开着撇在茶几的烟缸里时,我安静的心又燥起来。望望你,你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我。我的脸窘成一张厚厚的纸,立在你面前。 “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习惯。用这种样子吓唬朋友?” “我...我...” “你什么你,哈哈。” 你笑了,我也笑了。 多少年过后,当你挽着我的胳膊走在街上,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你总是说那次和我在酒店里的交谈,是你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关于生意上的谈判。 国家新一轮经济调整显出了成效。先是地产活跃起来,走势只在平峰上徘徊,这将是房产市场千载难逢的机遇。我预感到已经消沉了许久的房产市场将有一个大的波动。然而,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连锁反应马上出现了。盘条的价位像疯了一样,螺纹钢像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刀子,价格不停的上下窜动着。义气很重的水泥商人昨夜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告诉我实在不能按照上月的价格供货了,面对他的苦苦哀求,看在交情的份上,我无法再不给他一条生路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慈面软,将会让我苦心经营的大厦没有多少风光可言。当我连我的破车都抵押给材料商的时候,我像一条鱼在高压锅里闷着,就等着熟了。我是陀螺,可我的顶端压着一个五百斤的秤砣,我将无法转动了。按照我的逻辑,不能转动了,我就死了。我不怕死,但我现在不想死。 回到那个正对楼梯口的办公室。疲惫的坐在满是尘土的椅子上——在外面游荡了好几天,为资金求爷爷、告奶奶。此前,已经把总部凡不能创造更多价值的人全打发回家了——那种感觉,除了没有亲自拿刀砍掉公主的胳膊,和崇祯皇帝吊死前遣散宫女没有什么区别,一腔的悲怆。我照了照镜子,感觉我的脸上有一层蜡黄的颜色,像伦敦蜡像馆里的一座蜡像——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蜡像师会给我制作蜡像,只有自己给自己做了。低头的时候,门边的地上一张大红请柬已经被我踏了一脚。 你在这座城市里的又一个连锁店开张了。一座五彩的拱门。升腾在天空中硕大的气球。一声声的鞭炮。一阵阵的锣鼓。当我一剪将大红的绸花剪落在盘子里时,掌声让我感觉骄傲。——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居然有了骄傲的感觉。我本想推辞掉这个隆重的差事,我害怕在人群中被围观,但我想到你曾经坐在我面前看我酒醒后的狼狈,再也无法鼓起推辞的勇气。我的使命完成了,退到台下,看着你在商界、政界的名流中间穿梭来往,我又想起那晚的宴会上你的坦然与我的尴尬。 下雨了,我站在门厅里,看着玻璃外面的影子们在雨里演着动画。许多人涌进这间新开的店面里,冷清了许久的空间瞬间被熙攘的人群填满。我忽然有了想落泪的感觉,这些熙熙攘攘的人啊,谁会相信隔壁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是我拥有的骄傲?人像墙上的一个窟窿,有时感觉自己是墙的残缺,而有时,又自信是一个独立的虚空。 我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劫难。我不得不提请召开董事会,宣布辞去我所担任的决策层的一切职务,并转售我的股权。我经营了许久的大厦,就此换了主人。 夜深了,路边的摊贩们收拾着满地的垃圾。啤酒瓶、塑料袋、皮皮虾的皮、毛豆的皮,普通人的夜生活无非就是这些。我踏着那些垃圾们行走,嘴里叼着的烟卷冒出烟来,我的舌头绕着口腔壁吐出烟圈,黑暗中看不见飘起来的图案,但它肯定就在我的额头上方做着别样的舞蹈。小巷子里的歌厅中传来的声音,是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吼: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飞过那红尘永相随 等到秋风起 秋叶落成堆 和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这个声音伴着周遭的嘈杂,顺着细长的小巷传的很远。我就顺着这个声音去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一支蜡烛点燃了,放在一个装满水的玻璃器皿中。狭小的空间瞬间笼罩在一片红色的波涛中。咖啡盛放在两只蓝色镂花的杯子里,映了烛的影子。你点了一支曲子,悠悠的声音,仿佛是蜡烛和咖啡发出来的。我忘掉了那些羁绊我半生的钢筋水泥,只陶醉在这红色的烛光、蓝色的咖啡和无色的音乐中。你就坐在我对面,我想无视你的存在,只希望这有些异域的情调消弭我的伤感,但我却无法做到。自从第一次和你做生意,你从来不曾像今夜这样沉默,只倾听我关于失败的忏悔。我盯着桌上的一粒酸梅糖,默不作声,你把我的手捉住,用你纤细的手指,插进我的指缝间,我感受到有些肿胀的充实...... 我流泪了,为我失去的和得到的。 对着楼梯口的办公室将不再属于我了。我默默的拿出钥匙,伸进熟悉的锁眼里。我把桌上和地上的尘土打扫干净。一切都干完了,陀螺没有静止下来,它只不过改变了一个旋转的方向。 那扇门最后一次为我开着,我又听到扑扑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抬头望去,你一身休闲的装束,冲我微微的笑着。 2005-4-29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