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父亲一起住在哥哥在广州给他们买的带花园的套房里过着充实的生活。她有麻友，又有老年歌舞队的活动，忙起来可能更甚于我。可是她会定期或不定期地用挂念替我把脉，当她遥测到我的脉搏有所紊乱时，就会觉得自己肩负起了光荣的使命，立马斩钉截铁地说：我过来。然后，不通知时间不需要送不需要接，她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谁也挡不住她在那边的出走和这边的到来。母亲进门就稀里哗啦说个不停，不断晃动着的脑袋上没有一根白发，她那容光焕发的样子令我困惑：明年她就70了吗？

这次她来就说：我会住两个月。我父亲患类风湿病十多年了，一直是需要照顾的，所以我问：为什么？爸爸那不要打招呼吗？她说：你爸爸那我已经请好一个保姆了，培训了十来天我才来的。我来是要去你餐馆替你的班，帮你收钱。我哭笑不得，说：你以为是以前哥哥开的“得闲来”，凑两三个人就可以开门的呀。再说了，现在餐馆哪有老太婆去做事的。她说：收钱嘛，又不是别的事，你大姨八十多了还在你表哥表姐的茶馆里收钱呢。我说不过她，就带她去餐馆走了一趟，让她看服务员的阵容，看经理肥头大耳的福相，看收银和采购——她叫来的一对小夫妻，我们的远房亲戚。看着看着，她收钱的心就淡了，但还是叮嘱我：你得盯紧点，不要太相信别人了。

不让她到餐馆收钱，她也不走，说要管我们的伙食，尤其是她外孙的。几天下来，她埋怨我：你们就是没让他吃饱过肉，你看这些天，我天天给他弄鸡腿，他吃了那么多。我笑答：他每次都是这样的，有鸡腿就不吃饭了，但不能让他天天吃，那样会吃坏胃口的。我记起小时候，因为物资供应有限又母亲工作忙，她总是把大推香干切丝后用油炸了，然后一吃就是几天，弄得我直到现在仍见到香干就反胃。果然，今天我儿子就把一盆鸡腿鸡翅打入了冷宫。而我在家时，只要坐在了桌前，她就一会儿香蕉，一会儿苹果，一会儿梨子，一会儿榴莲，还有葡萄干、乌枣等等，接连不断地递过来。我问：你还让不让我吃饭哪？她絮絮叨叨地把我不吃零食、饭量小的原因又一次归结为我在她怀里时没吃够奶。她说：你看我，看你大姨，身体多好，现在还能吃那么多，就因为我们吃奶吃的好。你大姨是头胎，我呢，是你外婆生了二姨后隔了几年才生的，奶水足。唉，生你的时候，刚刚过完苦日子，什么都没得吃，就没奶了。接着，她又把我曾经如何贪恋代奶粉的情形描述一遍，嗟叹不已。

母亲不止管伙食，还管阿姨，阿姨被她指指点点得表现出不耐烦时，她就想自己当保姆来把阿姨休掉，嘴上倒只是说我们请阿姨太浪费钱。我一眼就识破她因争强好胜而耍的诡计，说：你就安安心心打你的麻将去吧，你来做？哪天你输了钱回来会望着一堆堆家务心烦气燥的。孩子他爸也做她的思想工作：你年纪这么大了，何苦呢？我们不就每个月多花几百块钱吗？这样我们省了很多心，你也可以想上哪打麻将就去哪，多好。还是女婿的话最起作用，除了坚守上午买菜的任务，下午和晚上她就乖乖地打麻将去了，这一打便打了个惊天动地，经常深夜一两点才满怀歉意地回来，脸色却显得比我还精神。

大概因为昨天输了钱，说是晦气，今天午饭后就没去了。她拿七七八八的东西给我吃时，也不管我在干什么，兴高采烈地说她那些麻友说她看上去像五十多岁，一边说还一边昂起头叫我验证，我就笑着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不过我又抽烟又熬夜又伤情的，先天的贮备总抵不过后天的消耗，只是自己以后要像她那样乐观但千万不可像她那样罗嗦就好了。她又自顾自地说起了今天暑假的安排，说是要带上我侄儿和我儿子回一趟我们的老家（不是她的农村老家），把那套空置已久的房租出去。说起空房子，她的话又多了：你知道吗？我们的那栋楼里住的老邻居没剩下几家了。我们那个单元，一楼倒是两家都在，庞阿姨跟她老头子（我写过的那个曾经虚胖的女人和她曾经精瘦的丈夫），和他们家对面的万伯伯。

说是万伯伯，其实是个女的，也不知怎的院子里的我这一辈的孩子们自小都这样称呼她，也许因为她比当时我们称为阿姨的女人们大了十多岁。我问：万伯伯？她没去女儿那住呀？

母亲说：谁知道呢，她就一个人住。算起来都八十多了。你不知道她现在那样子可吓人了，脸蜡黄蜡黄的，又大又肿，完全就像个死人的脸。去年我带我老同学回去时去看她，老同学吓得赶紧说要走。她又不开灯，房子里也死气沉沉的。我看她吃的菜，就一个青菜，连个蛋也没有，可能想省钱。她就靠四十块的退休工资，不过儿女可能都每月拿点钱给她用，但她肯定舍不得用。

万伯伯是我在院子里最熟的前辈。母亲这栋单位宿舍楼的前身是一栋三层楼高屋顶有青瓦飞檐一楼的两边都设有厢房的旧式院落，据说解放前是一个大财主的房子。以前我们家住着主楼左边的两间房，万伯伯家在左边厢房前部的两间，所以我们两家门对着门相看了七八年，一直到我读高中时母亲单位旧房改造，把这个古朴的历史遗留建筑改成了呆板的两个单元的六层宿舍楼。万伯伯的丈夫也是个右派，当时能有这样的房子住是因为他刚被平反，一家人落实政策从下放的农村回来后被安排在这。可惜她丈夫回来后不久就因病去逝了，留下万伯伯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因为刚搬去时还小，我对她丈夫没什么印象，但记得数年中万伯伯每一两个月都会发一次病，就是疯了似的抽不过气来的尖叫，间中也听见她哭喊几句重复的话：“你为什么去这么早哇，老涂啊……”她发病的时候任何人劝解都没用，她已入无人之境，完完全全沉浸在悲情的角色里。现在，我想那是她发泄悲伤的一种方式吧。我们起初自然是惊恐不已，后来也就习惯了，每次听到，我们就在家里说：唉，万伯伯又发病了。但她不发病时却开朗得很，因她的几个女儿都喜欢音乐，她就经常叫我和别的女孩去她家唱歌、跳舞，她在一边看得很欢喜。

听到母亲描述万伯伯现在的样子，我说：那她肯定有病，怎么就不去儿女那住呢？

母亲说：谁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的这些儿女啊。母亲就和我一起数她的儿女：除了大儿子——那是关系一直都不好的。很漂亮的大女儿——母亲说她长得像她爸，万伯伯却不怎么好看，脸太阔。还有最小的果果——她大我几岁，我同她关系最好了。接着往上是小毛，再往上是一对双胞胎：大双和小双。我们总共数出一个儿子和五个女儿来，又慢慢回忆起她们各自的恋爱史，说起大女儿的第一个丈夫，我记得他是那时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性格也非常好，大女儿同偶尔来看望母亲的大儿子和他老婆吵架时，他就只在另一间房睡觉，从不参与。但似乎好人总是命短，就在他们的儿子五六岁女儿两三岁时他竟得肝炎死了，据说死时因肝肿大，惨状莫名。唉，我心里哀叹，万伯伯家，完完全全小说里的人物啊，敲这些字时，难受得欲哭无泪。

宿舍楼盖了后，万伯伯家因女儿们都已出嫁，只剩了一个果果，就只分到一楼的两居室。我高中毕业后只在假期去她家看看，每次她都很热情。听说她不再发病了，不久果果也嫁了一个大学生，万伯伯就一直一个人住了。

母亲数了数二楼三楼四楼各套房主人的去向，又讲起我们顶上六楼的王阿姨，说她问过我的电话，是她女儿燕子要的。燕子和我同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最要好的朋友。小时候她比我好看，圆脸，大眼，像个布娃娃，我们在一起时，大人们总是赞她，那时我瘦瘦的，凸额，眼睛下陷，下巴削尖，有点怪模怪样，不像她那么逗人喜爱。大了，她却短脸塌鼻的，除了一双大眼睛，原来的长处皆成了短处，而我却五官玲珑清秀起来。燕子的母亲王姨说话尖刻，父亲却性情温和，她就了父亲的性格，待人处事都很随和。我们的情谊不是一句话一篇文可以写得清的，只因高中后我转到文科，她却因父亲的遗传和职业——电工——而学了理科，两人便来往少了，但有时也会在一起聊聊天。我哥开精品店时，她织了好些围巾、帽子来表示支持。学潮时她来我家坐，见我失声，就马上买了药来给我吃。哦，燕子，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她知道我的电话怎么不来电话？我得找个时间给她打过去。

母亲说：你看，我们这个单元，就这三家住在那了，其它的房有的租出去了，但大部分都是空的。

她又说起另一个单元：一楼的五好家庭，原来四代同堂的一家，爷爷奶奶——也是院子里孩子们对他们的称谓——前几年都在九十多的高龄相继去逝了。没盖宿舍楼前，他们家住万伯伯隔壁，我家斜对面，因是旧式建筑，虽然开门转右便是他们家，但要经过一条暗黑的通道。他们家的孙子赵兵，是我哥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这帮小孩的领头羊之一。他经常在黑黑的通道里吓我，有时拿着个手电筒从下巴处往上照，又伸出舌头，那个活脱脱的鬼样吓得我直尖叫。我读初中时他送过我日记本（嘿嘿，那时送日记本，好像都有点什么含义吧，但那时我虽然心里狂恋着一个同班同学，对这位邻家哥哥的心思可一点也没明白）。当时他们家可算是引人注目的一家，他父亲是从部队转业的，分的房子有三大间，有时我去他家玩，就看见桌上摆着摊开的他父亲的毛选书，上面红划线一道一道的，还有不少批注，让我心生崇敬，不敢喘出大气。爷爷退休前在铁路部门工作，是有点文化的，有时会跟我那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的学中文出身的父亲探讨一些文字。奶奶虽满头白发，却从不剪短，平日看她总是将白发织成辫子绕头匝一圈，已觉得颇好看，有次还看见她在外面洗头，满头长长的白发飘着，又被泻下的阳光照着，就觉得美极了。现在想，她这一头长长的白发，定是为自己也为她所爱的人——爷爷留着的。赵兵的母亲徐姨贤慧温良，他们家年年评五好全仗了这个好媳妇。徐姨有时会讲讲她丈夫的趣事，说第一次远道去见她的父母，他见面时一边握手，一边呆板地说岳母好岳父好，之后就没话了。徐姨说这些的时候满脸是甜蜜的神情。旧楼改造后，因他们习惯了原来所住的位置，又家中有两位老人，所以要求单位把原来位置上一套房分给了他们。但现在，母亲说赵兵住老婆单位的房，赵叔叔和徐姨因单位又分了新房，这套房里就只有赵兵那离了婚又再婚的姐姐在住着了。

还有一楼的李老师，死了。二楼的何阿姨，老公死后就搬到了一直没有生育的女儿家，儿子离开我哥哥公司后现在广州开清洁公司，所以房子是空着的。三楼的金老头，女儿曾是我中学同学，也死了，死之前因请了个保姆闹出同居关系并引出财产纷争被院子里的人们议论了许久。四楼的张姓一家，因女儿——也曾是我同学——嫁给广东一富人，也不住那了。五楼，我家隔壁的小杨光，因老婆带着孩子与人私奔没了踪影，居然就疯了，几年前死在房子里，数天后尸体发臭了才被发现的。母亲说小杨光谈恋爱时他母亲就不同意，说她儿子迟早会死在那女人手上，没想这句话竟被应验了。我记起小杨光他老婆的样子，成天涂脂抹粉的，妖艳地出入，被院子里的人侧目而视。小杨光是个很正经的小伙子，不知折腾了什么事早早地就赚了一笔钱，把那房子整修一新来迎娶这个女人，结果却疯了丢了性命。世事的因果谁能说得清呢？

母亲说着说着，就做恐惧状：你说，我这回去还真不敢住呢，整栋大楼，大部份是空的，隔壁的房子有人疯过又死在那，活着的有的像死人，我还敢住吗？不过，你哥说了，他拿钱给我住宾馆，我就住宾馆算了。

我低头陷入回忆，父母说要卖掉这套房时我坚决反对，只想着过些年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查些资料，写点东西。可在这样的一栋楼里，我怕也是住不下啊。

那个院子里，还有文革时被流弹打断腿的丘瘸子，有一直被父母姐妹疼着的痴呆儿，有据说是知道了自己私生子身份而投河自杀的大杨光，有从朝鲜战场上娶到一朝鲜女人凯旋而归并因国际友人待遇而生下一窝美丽又霸道的儿女的一家，有守着半智障老婆并抚育一双儿女成大学生的知书达礼的男人，有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公安局的某科长……

那个小城，湘江从城中穿流而过，冬天平静，夏天汹涌，我们小时候总把湘江漫过大堤视为一个节日，兴奋得在城中之河里涉水嬉戏，看人们站在门板做的筏子上穿梭往来。秋天，河的两岸有扑簌簌晃动着的圆形红叶，有结着串串桑椹的高高的桑树。临河十里长街，大大小小的槟榔铺一直铺到湘江因回水而变得水面极为开阔的地方，那里因垒着几块光秃的巨石故而名为“石子脑”，巨石上伫立着一个石亭叫“望衡亭”，我猜那里一定发生过很多故事，而其中一个是我知道的，那就是我的初吻。

这么想着，就想回去了，想回去了，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