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当玉蓦然想起用网络来搜索W的信息时，她才发现她其实没有必要称他为W，因为网上竟有那么多“小东”，他们各具不同的性格和才情，谁又知道她心中的小东是其中哪一个呢？而这个熟悉的名字，她已经那么久没在电脑里敲出了，就在她于前一行文字中敲击的一瞬，竟仍然使她热泪盈眶，连她自己都不明白：难道我用情就真的如此之深吗？或者这只是自我怜悯的眼泪，只不过正因为没有得到，才使得自己像一个浅薄的小女孩一样自作多情？可是，小东，他曾对她说：我们是有缘的，我们是小小东西。

但是玉知道，她不应该再面对着虚拟的小东写信了，那样似乎过于矫情。如果她要用回忆以及怀念以及讲述来证明自己曾经活过一回——是的，这段日子以来，她总是有种莫名的危急感，觉得日子越来越有限——她觉得应该在独处时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讲述他们曾经的故事，讲述那些他曾经想听她曾经要讲却未能继续的故事，这样，她可以把故事讲得虚拟一点，讲得唯美一点，讲成一个小说，哪怕只是个没有华彩辞章的不像样的小说。

就让故事这样继续吧。

玉刚到客栈时，小东已经是客栈里的风云人物了。小东虽未任版主，却热衷于评诗。无疑小东的点评让圈内人折服，也让像玉这类只是N年前喜欢过诗也写过几首歪诗的圈外人体会到阅读诗的快乐，并且大开眼界：原来诗也可以这样写这样读。除了诗歌版，小东还在其他版面兴风作浪，文字的狡黠，观点的叛逆，锋芒的毕露，令他被一些保守派攻击，却也为不少人喜爱，其中包括玉。某次，玉贴出的多年前写的一首诗引起了小东的注意，他们开始了网聊。他们聊及诗，米兰·昆德拉，博尔赫斯，普鲁斯特等。

小东曾问玉是怎样开始上网的，玉说是道教的，小东便不再多问。道与小东早在他们刚触网时就认识了，认识后发现他们竟是同校师兄弟。

有次，当小东卷入一场观点的纷争遭到攻击时，玉借着夜色的掩护，大胆地敲下“我喜欢你”几个字表示对他的支持，以及，在心里滋生的某种情愫。玉可以想象在另一台电脑前的小东的惊讶，因为他已知道玉的年龄、在某家外资企业上班的职业和为人妇人母的身份。玉想，那时小东并未在意她的表白，大约只为她的大胆感到好奇吧。后来玉搅动了一场王小波风波案，令总以为三十岁以上的人就一定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小东对她刮目相看（那时小东常戏称阿Guang为“老家伙”）。不久，玉夜以继日地写完《黑袍》一文，此文的沉重在众多风花雪夜的文字里显得那么不协调，小东却极为欣赏，不仅写了篇长长的点评，还到其它版面呼吁版友前来细读。那天，当一切安静下来夜色阑珊的时候，玉看到小东发给她的一闪一闪的即时信息：我爱你。接着又发来一次：我爱你，我要做你永远的情人。这次是玉感到讶异了。玉回问：爱，是这么容易说出口的吗？我还只是喜欢你，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小东说：当我觉得我在爱着时，就是可以说出来的爱了。玉无言。

其实那时玉正渴望着爱和被爱。

孩子他爸早就在为他的一个年青漂亮的属下写对联了，还为她妈妈来S市找工作的事奔忙，玉已察觉出他情感世界的异样，只是他像孩子一般说给玉听，玉心里虽有淡淡的醋意，但是她想既然他告诉自己，说明他对玉的情感有着不可动摇的依赖，所以也就不予深究，由着他去可以通融的空间时放纵一番。也许，玉想，自己的这种反应，也因为自己对他爱得不深吧。

他爸比玉早一年接触网络，后来便频频与网友聚会，也叫玉去。玉说她不认识他们，去了也没什么意思。那时玉还沉浸在做至高无尚的母亲的角色当中，对于他爸在网络中的沉迷不以为意。后来他不断介绍一些书给玉读，当他拿出一本关于萨特和波伏娃的书给玉时，说：我们也可以尝试着像他们那样生活。其实对于这两个哲人玉是早有所知的，只是不够深入。玉感到迷惑，对他说：这种生活方式在中国是不适应的。他爸并不重视玉的意见，坚持让玉多交朋友。玉学会上网数月后的某天，他爸又叫玉去参加网友聚会，终于因为好奇，玉就以夫人的身份去了。那次聚会的女主角是从另一个城市来S市的女诗人，当时她在数个网站都名声斐然，迷倒了一大片男网友。他爸和玉进场时网友们都早已到齐了，而在女诗人的身旁，空着一个椅子，玉就听到一个女声对他爸玩笑地说：这可是专门留给你的。玉和女诗人就分坐在他爸的左右。玉与他们不熟，只能听他们聊。中间听得有人拿他爸和女诗人调侃，不过份却也隐约显露出一些他们以前交往的一些情节。玉也奇怪自己并没有什么醋意，只觉得新鲜——对这种交往方式。回来的路上玉问他爸与女诗人的交往，他说也就见过一两次面，喜欢她的诗，但听了声音见了面就没感觉了。玉说她长得不错呀，像个洋娃娃。他说他不喜欢那种类型。玉就知道他的心已经野了。玉有点伤感但并不激烈，因为玉的心里也有了一个人：小东。

所以当小东说他在爱时，虽然玉不断地对小东和自己说只是喜欢他，另一方面却被他的热情感染，那种久违的恋爱的激情在心里一天天膨胀起来。但玉也很清醒自己的身份，所以总是有所收敛地表达着对他的情愫。小东说在《黑袍》之外还要听玉讲更多的故事，玉说有些故事是只能讲给他一个人听的。于是，他们开始了E—MAIL的通信，玉开始了她的前尘往事的叙述。

小东就说他想见玉了。

那时小东在离S市不远的城市工作，因工作原因和学友关系经常来S市。网上小东会突然宣布他到S市了，然后每天贴出一篇关于他眼中的S市的文字，夹叙夹议，语言别具一格，获得不少称赞的回贴。然后他又会突然失踪，几天后再在版面上出现时，说他已回去了。有一次，道，告诉玉，他和众多网友都曾前去与小东相聚。道说小东英气逼人，举止有时轻狂乖张，有时文静儒雅，在他看来，小东还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当小东和玉在网上聊及他的S市之行时，他总把S市称为“你们的城市”，现在，玉想，这个城市应该也是小东的城市了吧。

小东说想见玉，被玉拒绝。玉说见面未必就好，玉不喜欢因陌生而必须没话找话的场面。玉甚至说，如果那次玉同道他们一起前去会过小东的话，也许就只会将小东视为一个小弟弟，不可能在网上对小东表示任何情感。小东欣喜地说：幸亏我们没有见面。

但是那天，玉正在上班，行踪跪秘的小东电话中说他已身在S市了，不容置疑地叫玉去见他。

那是炎夏逼近的一天，中午从办公室的窗口向外望去，海边寥无一人，阳光肆意地晃荡在浅海水面，仿佛要把那一片海也烤出汗水。玉一直热爱夏天也敬畏夏天，在玉的生活当中，一些不宥于生活常规的情绪常常经过春天的孕育后，在夏天与阳光一起变得炽热。那天玉凑巧穿着一件带褶皱的宽大的黑色夏衣，一条因新生的情愫而专门寻购的蓝底碎花长裙。突然，玉觉得她不应该拒绝小东的邀请，也许“见光死”会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他们在那个著名的旋转餐厅高楼下见了面，随后乘着观光电梯直达顶层。在电梯提升的一刹玉有一种晕眩的感觉，玉并不畏高，感到晕眩是因为小东，这个对她说过热烈情话的的人竟然在她身边，如此年青又如此陌生。此前玉说过她最不喜欢男女勾肩搭背的轻狂举动，所以小东很尊重玉，总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像个绅士。只是小东的牛仔裤上破了个不小的洞，玉提醒他，小东说原本就是那样的。他对此若无其事，玉却有点脸红耳热，仿佛看到他们之间的代沟。在餐厅坐定后，小东说：见你的人比听你的声音更好。又聊到其他的人和事，都是小东在侃侃而谈。玉一直微笑着。小东问玉：为什么在你脸上看不到在你文字中的悲情？玉说：悲伤只存在于心里某个地方，并不需要溢于言表，就像你在骨子里颓废，言谈却有着阳光般的感染力。后来，他们离开旋转餐厅，在宽敞的马路上散步，有个小卖花女跟在他们身后：叔叔，买朵花送给阿姨吧。小东说：你面善，所以这孩子会跟着我们。玉笑得深了一些。小东惊奇：你还有酒窝？小东询问玉的生日，并说要在那天送花给她。玉说她从不看重生日的，不需要花。小东说不为别的，就当是为玉在监子里那段经历补送的。玉说：你真会讨人喜欢。但终究没告诉他。小东还有其它的任务，要见不少的网友，他叫玉同去，玉说她不习惯，大都没打过交道，在一起无话还不如不去。他们就在路口分了手。

他们的首次见面，形式上是平静的，没有情话，也没有热烈的眼神，他们只是专注地看着对方，至于内心有多少波澜起伏，在玉无法言说，玉更多的是感到陌生。但是，当他们在见面之后重又回到网络，玉想，他们却有着相同的感觉：那种陌生感已被文字敲击得遁于无形。那次见面像为彼此已经明了的心打开了一个缺口，激情的洪流从缺口处一泻而出，他们不愿控制也无法控制。

那天我穿着黑衣，想换也没时间了。玉带着歉意说。

我很喜欢。。。。。。也喜欢你的酒窝，我想喝下她。小东回复。

。。。。。。玉被这句话窒息得无言以对。

其实，那天，我想抱着你。他又说。

抱吧，紧紧地。玉在这个虚拟的拥抱中放弃了自己。

让我把你抱得紧紧的，让你的心放得松松的。

。。。。。。

而更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和随之而来的爱情和其它，却没有给玉彻底放松的感觉。

玉相信在那个夏天，她的努力确实使自己在一件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记忆，而正是因为她在公安面前对此事的否认，使得她免于获罪。

当时玉并不知道承认或否认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当公安问她有没有参与策划某件事并做出决定时，玉像对待其它的问题一样，努力从记忆中寻找答案，答案是否定的。没有。玉回答他们。令玉疑惑的是，公安为此事至少前来提审了两次，专门将与这一事件有关的前前后后的事和人和情节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有备而来地逐步启发玉的记忆。而玉的记忆却被公安B启发得更加模糊了。玉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但一点也找不到那件事的影子，所以答案仍然是：没有。公安B是个长相英俊的人，当他用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玉时，玉并不慌张，因为玉的记忆中确实不存在这件事。公安B也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只是一直严肃，这使玉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与玉信仰不同的人，他正在为他的信仰而努力认真地工作着。生活中还有许多与他相同的人，哪怕是现在。

而就在玉获得自由数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玉突然从梦中惊醒，记忆像闪电一样划过她的大脑，她清楚地回忆起了那件事：那件事是与玉有关的，并且玉参与了决策。当具体的情节一点点在脑子里铺开，玉为此前的失忆深感迷惑：为什么会这样？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吗？是冥冥之中神灵的相助吗？玉并不因此感到侥幸，反倒觉得一阵凉意：人是这样会保护自己的吗？

身体重获自由，可是大脑仍被回忆桎梏，玉总觉得心情沉重，便住在了家里。玉犯的事虽已免于刑事判罪，却迟迟未被定性。她和学校一直都在等待着上面的处分，可能是被开除学籍或被勒令退学，但在处分下达之前，玉可以在学校继续修完余下一年多的学业。因为玉处境的特殊，所以她只在有必修课时去学校上课，缺席其它课程，也无人管。在学校里，玉尽量少与老师同学交往，以避免引起某种嫌疑。

当然还有一些非常温暖的画面。当玉刚出监，骑着一辆单车从家里到学校报道时，进得校门，路过外语系低年级的教室，那时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楼上的学生们见到骑在单车上的玉，纷纷鼓起掌来，玉便抬头，朝他们笑。一次，在学校的花园遇到一位不相识的学校后勤老师，老师竟落泪说：我们真担心你，现在好了，你终于出来了。又一次，与一位陌生的女学生相遇，她说：我梦见过你，还是原来那个又黑又瘦的样子，在监狱里受了很多苦，没想到你现在又白又胖，让人放心了。是的，近半年监禁的生活，玉不只恢复了白，也因为每餐逼着自己吃光三两米饭和一大盆菜，竟史无前例地胖了。玉还收到几封署名或未暑名的信件，是她不很熟悉的老师写的，有的是诗句有的是关切的文字，玉曾在一封回信中引用了这样一首诗：

我不妒忌笼中出生的小鸟

丁尼生

我不妒忌笼中出生的小鸟——
这缺乏高贵怒火的囚徒，
不管它自己是否觉得幸福，
它从未见过夏天森林的奇妙；

我不妒忌为所欲为的野兽，
它在自己的期限里放纵，
不因犯罪感而约束行动，
也不因良心觉醒而发愁；

我不妒忌从未作过盟誓的心，
尽管它可以自诩为幸福，
它只在懒惰的莠草中朽腐，
我不妒忌匮乏造成的安宁。

不论何事降临，我确信，
在最悲痛的时刻我觉得：
宁肯爱过而又失却，
也不愿做从未爱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