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里面哪有你
作者:谷童
第一章
下午三点,他实施了抢劫。
这一场预谋了三个小时的行动只用了三秒钟就已经完成,从出手到结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痕迹。
作案者的城府比他脚下那一条街道更深,直到他从现场消失一分钟后,事主才明白过来,他大喊着爬起来追击的举动,只是惊扰了些许路人。
在预谋作案的这一段时间,他把玩着几只玻璃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让带花纹的和不带花纹的玻璃球相互敲击,最终的目的,是让它们同归于尽在一个小坑。这个结局,叫做胜利或者快乐。反正他在自得其乐的时候酝酿着一个阴谋,他浑然天成的悠然连上帝都可以蒙蔽。间或有人无意中踢飞了他的玻璃球,他便颠颠地追过去拣回来,继续着他乐此不疲的游戏,甚至不曾有一点怨言。
有一次玻璃球弹到了他计划中的受害人面前,他跑过去拣时,还朝着对方露出白白的牙齿友好地一笑。
他是一个守株待兔者,看着兔子被别人一点点喂肥之后,他才心安理得地拿走。
他的目标是那只破帽子,停放在主人的眼前。三个小时里他不为人知地一点点缩短着自己和目标的距离。从100米到1米,他完成得顺理成章恰倒好处。然后,他继续敲击着玻璃球,并且,他让球体撞击的声音传进了对方的耳朵。他目不斜视的专注使任何人都不会有戒备心理。当然,谁都没有注意的细节是他隔三差五地把一粒球装进口袋。地上的最后一粒球被他捏在手里时,他行动了。
那时候他离帽子不到1米,街上行人蔬落。他猛一跃身,双手抓起帽子,疾奔而出,眨眼就消失在他预定的小巷里。
他叫其其,11岁,流浪儿,住盲流村西排5号。
帽子里是钱,它的主人是那个乞丐,姓名年龄不详。他呈现给路人的形象是断了右腿的乞丐,他一直绻缩在地上,腿边放着一根拐杖。现在他站了起来,向前追了几步,又忽然停住了,回身拣起拐杖,装模做样地瘸拐着移向别处。
那只破帽子里装着他大半天的收入,里面是一元两元,一角两角的毛票,现在整个儿属于别人。他的年龄不具备追赶的能力。
我坐在对面的酒吧里,善始善终地目睹了其其活动的全过程。窗玻璃像一块银幕,立体地给我放映着窗外的场景。当其其的最终举措超乎我的意料之后,那些拍警匪片的人立时在我心目中沦为混账。
一个流浪儿的经历就是一部流浪的传奇,也许,我不能把其其单纯地当作一个跟踪采访的对象,我希望他使我认知一个全新的世界。
回到办公室里我已经像个酒鬼,几瓶啤酒足以使同事都看见我的凌波微步。若智正在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周洁手指飞舞,在电脑上敲打着文件。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下肩上的照相机随手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不想动了。
周洁进来,泡上一杯浓茶说:"又到哪去了?看喝成什么样子了。"
我强打精神把其其的事给她说了一遍,她说:"这收获也算不错了,你歇会赶紧把那几篇稿子看了,下班前要发出去呢。"
我点点头,端起茶杯喝过几口,待她出去,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沓稿件审阅。它们像一群待嫁的女儿,等着我送行。
工作室和外地数家媒体签了供稿协议,每天都有一些稿子要发出去,我最繁重的事就是在临下班前签发这堆稿子。
点上一支烟,逐字逐句地看着稿子,我为这几位弟兄的认真感到高兴,一篇篇地签了字,谁知最后却让若智的一篇稿子倒了我的胃口,不到两千字的文章竟然多处出现了流利的病句,明白无误地体现着他的敷衍心态。
我给若智拨了内线电话让他进来,这小子,一见女人就连笔都拿不稳了。
若智神采飞扬地进来,问我:"掌柜的,有啥喜事?"
"外面那女人是干啥的?"
若智拿起我桌上的烟点了一根,说:"投诉的,没管住自己的老公,让别人勾走了,故事挺有趣,估计能做成既煽情又感人的绝对隐私。"
我拿起他那篇稿子说"这稿子咋弄得这么臭?像人写的吗?"
"靠!"若智喷出口烟说:"你小子去外面喝酒,让我在家里既赶稿子又做采访,能写出就不错了。"
"你丫别靠,那个女人让老周去接待,你把这篇稿子给我重写。"
若智气哼哼地拿上稿子出去了,我把已经签发的稿子拿给周洁让她发送,说:"你替若智接待一下那个女的,让他把稿子重写。"
没几分钟,周洁却把那女的带进我的办公室,说:"这是我们主任,您自己跟他谈吧。"
我看了周洁一眼,心说怎么转了一圈又给我推过来了。我招呼那女人坐下,听她絮絮叨叨的倾述。她说自己叫江玲,天水人,有个老公,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还有个女儿,也一起被别人抚养着。我头被她都快吵大了,两个小时的废话我总结成了一句:在水之湄,遥望彼岸的幸福。
天亮的时候我被自己的小兄弟弄醒,它倔犟地挺直了身子,像若智和我顶嘴时一个德性。我知道自己对它已经冷淡了好些日子,长时间缺乏推敲,任谁都会有脾气的。我拿它没办法,在女人面前,它往往是先我脱颖而出,它比我有更强烈的表现欲。
抚今追昔,我所遭遇的人间冷暖,只有它与我甘苦与共相濡以沫,并且它支撑着我作为男人的信念和精神。它从不曾在我得意时趾高气扬,始终保持着它的平常心。没有它,人里面尤其是男人里面不可能有我。它有资格要求我对它呵护,我也有义务对它好一些。
可是,单身男人的夜晚真他妈难熬。
我侧了身躺着,以免它遭受被子的压迫却要我来承担痛苦。
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谷童,男,28岁,有婚姻前科,花开一季而肾强依然如故,大禹工作室掌门人。好酒、好色,自由职业者却非性自由者。现有未婚妻一名,大号秦蓁子,金城市大秦公司经理。
因为服过一年的有妻徒刑,使我深知男女之乐的同时又深受其害。导致我在回归自然后经常陷入饥寒交迫的窘境。感谢我的双手,它在我的小兄弟造反时义无返顾地充当了我的前妻,对之进行了既怀柔且不人道的镇压。
这种情况直到我再次遇及(见)秦蓁子才有所改善,我们作为彼此生活中的第一个异性,有理由在历经8年的思念后结束这场跨世纪的苦恋。我们都有过寻寻觅觅,到最后才发现只有对方是唯一适合自己珍藏的版本。
无论我如何分散注意力,我的小兄弟就是不肯低头。在我想起蓁子的时候,它变本加厉地和我较劲,像一根欲望的旗杆,迫切需要我为它升起一面旗帜。我惭愧自己在这时候不能满足它,所以它激昂的情绪中出现了火星,并且妄图以燎原之势燃遍我的全身。
没办法,我只好给蓁子打电话:"喂,请问是消防队吗?"我憋着嗓子问。
蓁子睡得迷迷糊糊,和风细雨地说:"喂。"
"请问是消防队吗?我这里失火了。"
我听见蓁子一翻身坐起来,拿过电话机看号。我竟然忘了她是来电显示。
"谷子,你干吗呀?"
"亲爱的,我想你了,我要你来救火。"
"哪儿想?"蓁子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张床上变得嬉皮笑脸起来。
"上下都在想,万众一心啊。"
"啊-呸!"蓁子笑着说:"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我,才会给我打电话?"
"内外交困啊,想不打都不行。蓁子我问你什么时候到兰州来?"
"我最近特别忙,谷子你就不能过来?"
"我那过得去?刚在十几家报纸上开了专栏,每天都要发出去几万字的稿件,倒把我缠住了。"
"谷子你别有情绪哦,慢慢就会好的。"
"我没情绪不代表别人没情绪,连小兄弟都开始闹革命了,这阵子在向我示威呢。"
"要不这样谷子,实在不行了你就找个情人,不过你的所有权还得归我。"
"我呸!你这不是存心毁我吗?我就是有贼胆还没那贼心,再说了,有谁能赶得上我媳妇蓁子?你这算什么?"
聪明女人只有两种:宽容大度和欲擒故纵。反正都能以自己的魅力把男人完全控制。
"我说的可是真的呢,"蓁子在电话那边嘻嘻笑着:"这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我可是两颗红心一手准备,时刻等着在你面前英勇献身的。"
"好吧谷子,我抽时间回去,你这些天听话了没有啊?"
蓁子的话让我有了些许的感动,其实我们将来的"家"就在金城,她却说没时间回来,而兰州,仅是我混饭的一个据点,就这名列世界50强的大气污染,蓁子也坚决不同意把我们的第二代生在这里。可是现在她说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只有家,才是可以回的。她在以我为中心。
"我一直都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始终以三个代表坚持着四项原则,你就放心吧。"
蓁子咯咯地笑起来,说:"又贫了不是?你可要按时吃饭啊,胃还疼吗?"
一看时间,离上班还早,却没心思再睡了,索性起床,穿衣服时看见墙上大照片里的蓁子在朝我嫣然巧笑,不由看着她的眼睛模仿了半天思想家,心说过得这算什么日子呀,还没结婚就尝到了分居的苦头,结了婚又该怎么办呢?
走出家门,发现兰州的早晨居然也有蓝天,看来还是起早点好。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出门倒垃圾都有可能邂逅若干,要想见蓝天,还真不那么容易。
街上还没多少行人,连一向早起的电车都没上街,空气也略有些清新。路过八路军办事处,看着这座先总理恩来和大姐曾经住过的建筑还沉浸在睡眠中,心想自己可真是勤快了一回。
顺路看了几家牛肉面馆,竟没一家开始营业的,开门早的也只见几个头戴白帽的小二在店堂里忙碌,大师傅在案板上和一堆面拉拉扯扯。
什么都没有走入正常,这个早晨却已经开始了。被(比)这个早晨更早的,是我的小兄弟竖起了欲望的旗杆。而生活的链条总是脱节。
昨天晚上胃疼,饭没吃下去多少,现在就感到有些饿。
空着肚子走进办公室,想想,还得先劳动,耐着性子拖了地擦了桌子,才打开电脑上网,浏览过几条新闻,听见门响,周洁也上班了。
"哟,你今天来这么早啊?"周洁放下包说。
"睡不着,就起来了。"我下了网回答周洁。
30岁的周洁原是省内一家大报的记者,因为性格耿直刚烈,常受到主任的压制,愤而辞职,在我成立工作室时她欣然加盟,被我奉为首席记者。她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主动承担了打扫卫生的义务,今天看见我替她干了,有些诧异又有些高兴。
"又失眠了?"她问我:"蓁子这几天没回来?"
"没有,她这些天也忙,顾不上。"我点了支烟说。
"哎谷子,我说你少抽点烟行吗?她顾不上来,你就抽时间过去,别冷落了人蓁子,可是个好姑娘呢。"
"大姐你说我有时间过去吗?这边我更脱不开身。古代那个谁不都说了嘛,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倒是会说话,"周洁笑起来:"我看蓁子给你生气的时候你还能这么洒脱吗?"
"嘿,不说这个了,你早饭吃了吗?"
"还没呢,那我们去吃牛肉面?"
两块钱一大碗的牛肉面生意真是火爆,手拿健康碗的食客把队从厨房的窗口一直排到店堂外的街上,人还在继续增加,连吃一碗快餐都要排队等候,兰州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快起来?
排队时我忽然发现昨天那个向我做倾心之谈的女人正爬在桌上吃饭,急忙扭过了头,生怕她又粘住我废话,坏了吃饭的胃口。
吃完饭回去,其他几个同事都已经到了。
在小会仪室里,我们开班前会。
我把昨天跟踪其其的事向他们说了一遍,征求他们的看法。
周洁说:"我发现南方一些媒体开始关注都市边缘人的生活了,我估计这是所有媒体都会涉足的一个选题,这个小孩那么大年纪就出门流浪,心计那么深,肯定有不一般的经历,我建议继续采访他,做成一篇专题。"
若智说:"这样的稿子哪来卖点?还不如多来点煽情的情感稿,城市人爱看,编辑也爱发,多省事?"
"我觉得倒可以试着做一下,"摄影记者南子非说:"不管任何题材,只要采访扎实,总是有东西可挖的。对了,今天早上A县的通讯员小王打电话报料,说当地一个村子里出了一起特大命案,村主任一家四口全被人炸死了,案子已经破了,据说是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两家结了仇,先是村主任硬逼着这家的女人去做引产手术,当时已经怀孕8个月了,结果在半路上就早产了,是个男孩,村主任不由分说就抓起来扔在路边摔死了,几天后村主任全家就被炸死了。头儿你说我用不用下去采访一下?"
"像这样因为计划生育引出命案的事在农村常有,"我扔给他们每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说:"媒体是比较忌讳和计划生育有关的案子的,这样吧,你下去采访,把计划生育绕开,这样的稿子可以给《知音》杂志。"
周洁说:"建议给办公室招聘一个秘书,负责日常事务,我一个人忙了这些就没法写稿子了。"
"行,过几天你去招一个,把你省出来做主要的事。"
"最好是找一个漂亮的女秘书。"一直没说话的禹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们都笑起来,我板了脸说:"正经话你怎么没一句?"
在工作室的5个人里,24岁的禹华年龄最小,他从兰大新闻系毕业后进我原来的报社实习,正好分在我的名下,他在实习阶段一直由我带着,直到他转正,还经常跟我合作采访,我辞职时他不满报社每月300元的工资,主动出来做了我的随从。
"正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这个小字辈也没啥好说的。"禹华说。
我看了他一眼,转头问别人:"对盲流村的采访大家还有什么看法?"
"认准的事就干吧,我支持。"周洁说。
"我坚决反对!"若智说:"对这些题材投入精力实在不值,就是风花雪月的文章也比这来钱。"
"我们可不是要靠风花雪月来发展的。"
"你这样的头脑真不可以领导我们,排第一位真是抬举你了。"若智偏着头准备和我斗嘴。
"呵,我排第几位不重要,只要能领导你就可以了。你觉得你能排第几?"我说。
"你看我能排第几?就你的眼光。"
"虽然我们只有5个人,我还是愿意把你排到第六。"
若智沉闷了几秒钟,啪地一打桌子,面前那只铁皮的烟灰缸跳起来,又"哐镗"一声落下,弹出几个烟头,在烟灰上翻滚。人也随之面红耳赤,站起来准备出去。
"小江你干吗去?"周洁问他。
"不作了,回家。"若智头也不回地说。
我笑着冲他的背影说:"记得10点以前回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