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有些事情可记可不记，而记下了，许多年以后再度翻阅，就会回忆起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心情，或许能又一次回到从前，这也是品味人生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想一定要记下下面这些故事和感受。

每天去餐馆都要经过本市最大商业区之一的数条街道。这个片区在数年前还被称为工业区，区内全都是六至八层楼高的厂房，所有的街道以“井”字形排列。当市政府做出本市的产业须由劳动密集型发展为以高科技产业兴城的决策后，加之特区内地皮租金不断增长，原本驻扎在这个区的大小企业便纷纷迁离，原有的厂房被经营各种贸易的商人看中，短短的几年中，工业区的南部已成为全国的电子产品零配件集散中心。电子产品贸易发展的蝴蝶效应带动了整个片区的各种商务经济，百货、家电零售业的各巨头纷纷抢滩于整修拓宽后的主干道两旁，而自主干道向东西方向穿插而去的街道上，林立着服装专卖店、音像店和大大小小的各地风味餐馆。

这天在去餐馆的路上，远远地就听到有歌声飘来，歌是已流行了一段时间的“老鼠爱大米”，与音像店里放的原声无异，因只有吉它伴奏，更显得轻快。放眼望过去，距自己餐馆两三百米远的拐角处，歌声传出的地方正有一群路人在驻足围观，就知道，是街头歌手在卖艺。

这条街因其繁华，人流量大，吸引的不止是各大小商家，也有持各种“特技”在身的老中青少年甚至婴幼儿乞丐，以及，偶尔出现的玩街头艺术的人。有次，我在街的北面当口，遇到过由四个盲人组成的“残疾人艺术团”，这个组织名称被印在一条约三米宽的横幅上，颇为醒目。那个女声主唱本就功底不浅，歌声甜美动人，而走近时，看到那歌声竟是由一个空洞的眼睛中没有眼神、黑瘦的脸上没有表情的女孩唱出，路人纷纷为之动容，慷慨解囊以表欣赏和同情。当我经过他们走到马路对面时，那女孩唱起了“小草”，我就站在路旁的梧桐树下聆听，被歌声感染得几乎落泪。“没有花香，没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在喧哗而不是朦胧的夜色中，在匆忙而陌生的人流车流中，听这首歌从盲人的口中唱出，一时间思绪纷扰，感慨万千。对于他们这些盲人来说，音乐和歌声就是他们的阳光，而我呢？其他人呢？我们的人生又拥有何种瑰丽的阳光？

也许在中国，大多数人还没有接受街头艺术，以为玩此种活计的人与乞丐无异。而我是很欣赏的，哪怕他们水平不一，我也佩服他们的胆量，有时甚至会有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如果我还年青，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奔走于各个城市，在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流中轻唱自己心爱的歌，那是怎样的一种自由自在啊。每每遇到他们，我都会掏钱以表心意。数年前带着儿子逛街时，曾在地下隧道里遇一画手，我一时兴起请他为我画像。那画手书生气十足，仔细观察过我的相貌后说：你长得有点拉美人的味道，这个特点我要画出来。结果画中的我虽然并不是惟妙惟肖的写实，但那目光的清澈和嘴角的倔强，整幅画表现出的神韵却深得我心。可惜后来因数次迁居，又因自己一贯懒散，这幅画被保姆不知扔在了何处。

但仔细想来，我对街头卖艺人的态度其实与别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虽然每次都掏钱，但其用意更多的仍是经济上的援助，而纯粹地视之为一种艺术并表示支持，只占很少的份量——也许，习惯了世俗生活的人是无法像他们那样臻于化镜的，当然，他们，也许只是部份的他们。

在人群聚集处，我停了下来。从围观人群的数量可以看出，这两位街头歌手颇受欢迎。两个男孩着便衣和牛仔裤，各背一个电吉它，站在一个小音箱的两旁轮番自弹自唱，音色各具特色，一个浑厚瓷实一个透明柔和。他们唱的都是流行歌曲，大部份我都不熟。我挤到人前，看见地面一张白纸上写着几句歌词，像一首诗，字体也很漂亮：

我为歌狂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中有些轻狂

            如今  我们四海为家

谢谢支持街头艺术

这次，我是为他们年轻豪迈的激情所感染，当我在他们的歌声中向餐馆走去时，仿佛自已也年青了不少。

餐馆在重新装修、更名并更换了几乎所有的员工后重又开张了。经过数天试业，选了个黄道吉日便宣告正式营业。上次开张，朋友已送过花篮，这次我就玩笑地叫那些为我们搞装修、做服装、制炉具的老板们表表心意，没想他们还都当真了。

来到摆放着花篮的餐馆门前，我突发奇想：那两个歌手也可以来这唱呀。餐馆一楼的门面虽不大，但在这条以小吃为特点的食街还算是颇为雅致的。两级台级上的地面伸出门口近一米，原摆放着一张桌子，中午用于配送外卖，晚上摆放电视机以吸引路人，如撤走，正好可以做一个小小的表演舞台。这么一想，就兴奋地与经理商量此事，经理也是个喜欢歌的青年，连连赞同。于是我又回过头去，来到两位歌手身后。趁其中一歌手休息之机，我走上前去与他耳语说：我很喜欢听你们的歌，自己也很喜欢唱歌，我在这附近有一个餐馆，你们愿不愿意去我那餐馆门口唱歌呢？歌手向人群中招了招手，对我说：你同他谈吧。人群中闪出另一个男孩走到我面前，我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颇有兴趣，问了餐馆的位置、面积大小、人流量以及城管会否干涉等问题，夹杂着一点商业味在里面，但这可以理解，本来我的请求不也有一定的商业动机吗。这时又有一男一女过来，都很年轻。我问：原来你们有一帮人啊。女孩说：我同你一样，也是这样与他们开始交往的，后来他们在哪有活动我都来。我笑：原来你是追星一族啊。我又问最先的那个男孩：这么说，你是他们的经纪人？他笑了：也可以这样说吧，其实我也是唱歌的，但我唱美声，在这不太适合，我和他们几个都是朋友。于是大家又聊起了歌，还都怂恿我去唱一首。我说：我大你们许多，很多流行歌都不熟。他们说：不会吧，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啊。我又一次心中窃喜：确实也是，因为瘦和一张小脸，许多人都以为我的年龄与四十还相差一大截。那美声男孩把他的手机号留给了我，并说他名叫“阳光”（嘿嘿，真可惜，不是情感四十的阳光：）），这是他的艺名。

带着他们三人看过餐馆，介绍阳光与经理认识后，我就让阳光同经理谈具体的事宜。在关于歌手的实际收益问题上，原没有细想，阳光提出来后，我思忖了一会，建议说：可以我们付一部份，听众自愿掏一部份的方式操作，另外，再请他们吃饭喝啤酒。阳光和经理都觉得这样不错，具体金额就由他们商议了。从阳光的神情上看得出，他也是羞于谈钱的人，并非完全的“经纪人”，嘿嘿，尽量少商业味，只是“我为歌狂”，真好。

第二天，当我来到餐馆，歌手已在门口开始演唱了，他们的朋友也已前来捧场，比前一天又多了几个。经理还在街道的防护栏前摆放了不少凳子，布置得像个小小的观众席。我倒不以为然，觉得这样似乎失去了街头艺术表演的味道，但他既然安排了，就先这样吧。部长刚刚在一张红纸上写了几句广告语，正往水牌（餐馆门前的广告牌）上贴，我看过去，咳咳咳，那措辞俗气得令我大倒胃口：喜报（两个字大得吓人）XXXX餐馆新张志庆，特邀著然歌手前来表演，顾客在此用餐可随意点歌，欢迎光临。我便走上前说：取下来，再去买纸。然后我写下了简短的话：我们为街头艺术提供舞台，请大家点歌支持，慷慨解囊。接着又叫那追星女孩拿出昨日我看到的写有几句歌词白纸，将两张纸上下粘在一起再贴于水牌上，然后叫人从厨房找来一个保鲜盒放在水排前，便坐下来听歌。又听得服务员的拉客声在歌声中显得特别刺耳，就叫他们停止所有拉客的言行，让歌手们在一个不被干扰的环境里惬意地抒情。

两个歌手，无疑是酷毙了。他们不像大舞台上的明星会用语言来煽动观众的情绪，他们完全就是目中无人。他们大多各自唱自己喜爱的歌，有时也会分声部合唱一首歌。间歇时或会互相低语几句，喝口水，又开始演唱——不，我不能用“演唱”这个词，因为他们只唱不演。他们自弹自唱，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人自言自语，也像一个沉迷于写诗的人自吟自哦。他们时而昂头嚣张，时而颔首沉吟，时而紧闭双眼，时而平视远处，目光虚幻在没有尽头的远方。他们的脸上也有表情，但那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却是沉迷在张狂、高吭、沉郁、迷茫、痛苦、倾诉的歌声中情绪的自然流露。他们的歌，即使路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那旋律也让行走的步伐踏得洒脱飘逸，而数句清晰的歌词，又会触及路人的心灵，让思绪与歌声一起轻扬起来。一对漂亮的小恋人坐了下来，女孩将头靠在男孩肩上，两双眼睛盯着歌手后就没有离开过。防护栏外的马路上也有停下来听歌的人，或平日以送货为生的骑单车的打工仔，或拖着满车废品以拾垃圾为营生的辛劳夫妻。路人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而他们为这歌声的驻足已构成了街道上一幅幅动人的画面。

刚开始时，我并不能完全沉浸在歌声中，倒不是因为要忙餐馆的事，是我的俗气不时干扰着我：我希望会有很多路人为他们解囊。但是，与前一天相比，掏钱的反而少了，也许就因为他们是在餐馆门口唱，有商业的意味在里面，加之餐馆虽距前一天他们唱歌的地方不过才两三百米，却因为拐了个弯，人流量少了许多。我担心他们的收入，有点着急——纯粹是为他们着急，因为我们的付费是在此之外的。我点了“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因为知道此类歌曲能迎合听众的口味，却发现他们对这样的歌并不热衷，他们喜欢唱虽不讨好听众却更深沉更富艺术感染力的歌。一段时间后，两个歌手超然物外的神情和歌声把我的俗念一点点逐出脑中，让我随他们一起进入了歌唱的世界。

旁边有的小青年对他们的歌比我可熟悉多了，当歌手唱起“黄昏”，便能听到四周的轻和声：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些

      开车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

      有离开自己的感觉

      唱不完一首歌

      疲倦还剩下黑眼圈

      感情的世界伤害在所难免

      黄昏再美终要黑夜

      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现坚决如铁

      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黄昏的地平线

      划出一句离别

      爱情进入永夜

      依然记得从你眼中滑落的泪伤心欲绝

      混乱中有种热泪烧伤的错觉

      黄昏的地平线

      割断幸福喜悦

      相爱已经幻灭

又听得一首明快的歌，无论是歌词还是配乐都拨动着我的心弦，我问一位一直没有离开而且一直跟着轻唱的白领，他告诉我说这首歌名叫“彩虹”：

爱你就别伪装

迷失了也别彷徨

不管未来怎样你都要保持坚强

如果明天你的心依然还在流浪

我愿意承受这份爱

陪着你打造一片天地

我的世界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你

每天都是一出戏

无论情节浪漫或多离奇

这主角是你

我的世界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你

有时天晴有时雨

阴天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爱你胜过彩虹的美丽

而结束时的“火柴天堂”，曲首柔弱的低语，曲中怅惘的叩问，曲末明亮的希望，回荡在脚步渐渐稀落的街道上，让人在绝望的夜色中看到了丝丝缕缕由弱渐强的红色的温暖：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

卖着火柴温饱我的梦

一步步冰冻一步步寂寞

人情寒冷冰冻我的手

一包火柴燃烧我的心

寒冷夜里挡不住前行

风刺我的脸雪割我的口

拖着脚步还能走多久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梦想

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梦想

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

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哦，多么好，在火柴天堂里，我为歌狂。